第14章 落雪 我是想着……我還欠他一盒海棠酥……
自那日與唐九分開之後,言梳又好些日子沒有唐九的消息了,不過那日唐九在涼亭內與她說的話,不知為何會被傳開。
皇帝想要煉長生不老丹,自己吃錯了藥導致身體衰竭,聽信一個不知名的道人說,在京都的達官貴人之中找三個年輕人替自己受難,便可逃過這一劫,而後只需他每日服藥,便可百病不侵。
前段時日天機臺算出了兩個與之相符條件的男子,分別是戶部嚴家之子,嚴瑾成,還有刑部陳軒,這兩人在多日前便已經于家中發喪,如今皇帝的病情已有好轉,就看大功将成,天機臺不敢懈怠,六日前,找到了第三個人。
那人也是京都的纨绔,家中有錢得緊,還是嫡子,平日裏與嚴瑾成和陳軒倒是不怎麽來往,但被皇帝選中,一家都不敢反抗,即便心裏多般不願,也只能沉着臉把人送出門。
兩日那人的屍骨便被送還歸家了,有那人家裏親戚在外說,這次皇帝對他們稍好一些,死了的子弟并未體無完膚,只是被放幹了血。雖死狀很慘,但比起嚴瑾成與陳軒來說,已經保全了屍身完整,他們也不能再多說什麽了。
皇帝煉丹,找了三個人為自己替死這事百姓之間私下相傳,有不少有錢人也已經開始在家裏囤積藥材,打算效仿。
不過京都裏的人大多都不信這種說法,故而言梳聽到時,客棧裏悄聲談話的,都說荒唐可笑。
客棧裏的幾個人與言梳都認識,知道她與宋闕長時間住在京都,又是個嘴緊的,便不躲着她。
一桌圍上四個人,除了言梳與小二,還有賬房先生與風寒已好做糕點的李師傅。
小二道:“那丁家人中也有荒誕的,覺得自家裏的人替聖上去死了很有面子,說他們一家行商,如今卻成了聖上的救命恩人,丁家公子的喪事可是大辦特辦了一場。”
賬房先生道:“難怪,那日我路過,見他們家門前挂了白,院子裏卻坐滿了人,笑臉相迎賓客,也不見幾個難過的。”
言梳抿嘴,有些唏噓:“世人都這麽薄情嗎?”
“自然不是。”李師傅道:“若是我家裏人遇上這事兒,我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不可能把子女奉上,就為了成全他人莫須有的長生不老。”
言梳唔了聲,點頭:“你是好樣兒的。”
“言姑娘呢?相信這世上有神仙,有長生不老之術嗎?”李師傅問。
言梳張嘴便要回答,忽而想起了什麽,頓了頓後才改了口道:“這種事,信則有,不信則無,反正我不信別人去死能換自己長生的。”
“是這麽個理。”小二說着,見有客人進來,手肘搗了賬房先生一下,起身散了這桌小會,頓時客棧角落小方桌旁就剩下桌上未吃完的冬瓜糖和右手撐着下巴的言梳。
今日是個難得的晴天,不過賬房先生年紀大,腿腳不好,有經驗地說到了晚間會下雪。
言梳還沒見過下雪是什麽模樣,心裏隐隐有些期待,她就坐在客棧的窗邊,偶爾閉上眼吸上幾口冰涼的風,将這幾日所學的修煉之法于腦中過一遍。
天色将晚,今日客棧來了幾個新客,點了李師傅拿手的點心,太陽落了一半,李師傅的夫人便挎着飯盒走進來。
言梳瞧兩人恩愛的模樣,與小二一起露出看戲的笑。
賬房先生道:“李夫人真賢惠,要是我家那位也能給我送送飯,我可該高興地一晚上睡不着了。”
“去去去!貧嘴!”李師傅笑說,心裏早就樂開了花兒,只将李夫人拉到一旁,湊着言梳這邊的小桌匆匆吃飯。
李夫人的臉色不太好,似是有話要與他說,李師傅塞了滿嘴的飯菜問她:“怎麽了?”
“我今日能來,是下午被唐家趕出來了。”李夫人道。
提起唐家,言梳擡眸朝她看了一眼,京都裏有名的唐家就只有她知道的那一個。
“為何趕你?你在唐家當了十多年的廚娘,他們不該虧待你的!”李師傅有些生氣,李夫人按着他的手,眼眶泛紅道:“不是不是,唐家待我很好,正是因為我在唐家十幾年了,下午他們才會讓我提前走。”
“怎麽說?”小二問。
李夫人似是想到了難過的事,擡手擦了擦眼角道:“唐家出事了,我也是離了唐府才瞧見有官兵從正門進去。二夫人對我是真好,似是知道唐家有難,提前将我今年的銀錢發了下來,還多給了我二十兩,只說是二姑娘喜歡吃我做得菜……”
小二聞言,朝言梳看去,他記得見過公子唐九送言梳回來客棧過。
言梳也有些詫異,她驚愕這才短短十多日,唐家便跟着出事了。厄難大多都相連,唐九身邊接連有人出事,他自然會沾上些許黴運。
實則那日與唐九見面,言梳就已經看出他的臉色不太好,近來恐怕會有災難發生,但也不至于差到會有血光之災,言梳不敢斷定,故而沒與他說。
言梳從不覺得自己有觀面相測未來的能力,今日聽見李夫人的話,他們家都開始辭退下人了,必然是難以度過的劫難。
李夫人之所以說自己是被趕出來的,便是因為她不想走,她道:“我當時甚至想好了,若是真被抓到牢裏去,我也要跟着二夫人……”
“你莫要說這種胡話。”李師傅飯菜也吃不下了,只嘆氣:“難怪你今日有時間送飯給我吃,唐家總歸是待你不薄,若是這次挺過去,你便還去他們家做,白做一年都成!”
李夫人點頭,依偎在李師傅的懷中還在傷心。
言梳張了張嘴,想問問唐九的事,不過李夫人在官兵去唐家之前便已經離開,恐怕知道的也不多,于是她只是将冬瓜糖放進嘴裏,吃着甜膩的糖果,心裏有些泛酸的苦澀。
李夫人在客棧等到李師傅做好糕點了兩人一同回去,小二收拾桌椅,賬房先生披着冬衣抖了抖袖子。
言梳見他撐起傘才想起來推開窗戶朝外看,如賬房先生所言,今日的确下雪了,華燈初上時落下,如今街道安靜了大半,大雪落了薄薄一層,如一把鹽灑在了窗臺上。
言梳本期待了大半日的雪,現下見了卻不怎興奮,她抿着嘴,将桌上李師傅多做了一份送給她的糕點端起,邁着大步,一步跨兩層階梯朝樓上走。
她走到了宋闕的門前,擡起手又有些猶豫,在門口踱步了好幾個來回,屋內宋闕開口:“有事進來說。”
言梳抿嘴,低着頭推門而入,她沒擡頭,有些喪氣地将糕點放在桌上道:“這個味道挺好吃的,師父嘗一嘗。”
宋闕看了一眼桌上的糕點,側身将房間窗戶推開。
從二樓朝下看,能看見部分京都瓦房的屋頂上已經落了一層雪,街道上濕漉漉的都是白雪遇水融化的痕跡。樓下一棵長了幾十年的梅花枝丫伸上窗戶,宋闕給言梳小瓶裏插着的那一支便是從上面剪下來的。
宋闕的手還在窗外,實則今日也是他幾千年以來第一次看雪,當初成仙之前,在人間的記憶他早就已經忘記了。
所有去山海,封了仙號的人都會忘記自己身為凡人時的情與愛,而人活在世,絕大部分的記憶都與情愛相關,宋闕連喜好都被抹去,還是成了懈陽仙君之後慢慢重新拾回了看書這一點,但他以往還是凡人時是否喜歡看書便不得知了。
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掌心,他将身體調成雪花落在上面不會融化的溫度,認真看了一眼那片菱形交錯展開成特殊形狀的冰晶,道:“你有些不高興。”
言梳點頭嗯了聲:“我覺得心口悶悶的,已經有好一會兒了。”
“是為了唐九?”宋闕将手收回,幾步朝言梳走去,掌心朝上湊到她的眼前。
言梳也看見了那片雪花,眼神亮了一瞬,有些好奇地伸出手指戳了過去,她才碰到宋闕的掌心,那片雪花便融化成了一滴水。
言梳的眼只明亮了那一瞬間,在雪花消失時又有些頹喪:“是。”
“既然你擔心他,不如我們去唐家看看?”宋闕道。
言梳朝他看去:“可以嗎?”
“你擔心唐九的安危,去唐家看看他的境況并無不可,你心裏将他當成朋友,關心朋友也屬正常。”宋闕伸出冰涼的手指戳了一下言梳的額頭道:“我并未與你說過,這世上你只能與我是朋友,不可與旁人交往。”
言梳摸了被宋闕戳着過地方,宋闕的确從未幹涉過她與旁人交往,但言梳不确定自己與唐九是否算朋友,他們只見過幾次面。
“我是想着……我還欠他一盒海棠酥的。”言梳撇嘴。
宋闕摸了摸她的頭頂以示安慰,又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轉過言梳的身朝外推了兩步,輕聲說:“你既活在人間,自然要體會人間的感情,七情六欲都是修煉道路上的一部分,既然心裏想去,那便去看看。”
言梳回頭朝宋闕看去,她原擔心自己與唐九走得過近宋闕會不高興,現在看來,宋闕非但沒有不高興,似乎還挺高興她看重唐九的。
言梳覺得矛盾,她既希望宋闕別不高興,可以讓她去唐家看看,又希望宋闕不高興,讓她不許與唐九走近。
也許這種沖突的感情,也是宋闕所說修煉道路上,需得體會的七情六欲中的一種。
出了客棧,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些,言梳披着鬥篷,将寬大的兔毛帽子戴上,縮着手腳朝宋闕靠近了些。
言梳不認得唐家的路怎麽走,只跟在宋闕身後,分了他一半雨傘。
大約一炷香後言梳與宋闕才走到唐家門前的街道,兩人撐着的傘頂上已經落了一層白,唐家門前的兩口石獅子張大了口,左右各站了一排人,那些人都穿着官服,從白日到天黑,一直沒離開。
言梳看不見唐家的下人,只看見有官兵在清點唐家的物件,還有人一樣一樣把東西搬到門外的拖車上。
他們帶走的,都是唐家的現銀,一些古董花瓶,名家字畫類還留在了府中。
言梳見這麽多人舉着火把照明,富麗堂皇的唐家門面在大雪的映襯下顯出幾分蕭索味道來,她不知怎樣上前去問,求助地看了宋闕一眼。
宋闕回她一個安撫的眼神,幾步朝前,走到了一名官兵跟前開口:“請問,唐家發生了何事?”
那人皺眉,回頭朝宋闕瞪了一眼。
宋闕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直立于風中不動聲色,官兵緊皺的眉頭松開,眼神忽而渙散,低聲道:“唐家賄賂戶部,勾結嚴家買賣私鹽,如今被朝廷查封,唐家上下皆已被押入牢中,聽候問審。”
言梳的眼神一瞬失望:“這樣啊……”
那她今日是見不到唐九了。
那人又道:“嚴家站隊皇後,與貴妃結怨已久,誰知賄賂與買賣私鹽一事,又是否是黨派之争的借口。”
宋闕嗯了聲,男人一瞬回神,見兩個陌生人站在跟前,連忙兇道:“朝廷辦事,閑雜人等莫要逗留!”
言梳扯了扯宋闕的袖子道:“師父,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