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恩公 徐有為站定在言梳與宋闕跟前時,……
賬房先生說,唐家的情況雖很少發生,但也不算稀奇,其實郢國之前也出過一個古董商人因為賄賂朝廷的事被抄家。行商賄賂者大有,只是樹大招風,生意做得越大便越容易被人盯上。
李師傅低聲道:“說句不好聽的,誰知道是不是朝廷國庫虧空,每隔一段時間都得找些商人充庫。”
他這話說的沒有根據,客棧裏的人也只當個笑話了。
賬房先生道:“不過之前那個古董商人一家倒是過得還算不錯,因為他們在朝廷裏有些關系,雖說在京都的家産悉數充公,但他們用祖宅抵押,私下給了押解他們流放的官兵,那官兵半路把人放了,只說是病死了,此事便不了了之。”
那古董商人後來便回了老家,那處距離京都十萬八千裏,他祖上還有一些田産,改名換姓白手起家,在當地做了小買賣,吃喝不愁。
言梳聽了這些話,心裏只想若唐九也能有那樣的機緣就好了。
她沒有那般硬的朝廷關系,雖然有心幫忙,卻也投路無門。
與幾人結束話題後,言梳便扭捏地走到了宋闕的房中,她自然盤腿坐在軟塌邊上,拿起桌上放着的糕點就吃,嘴裏含糊不清地将方才聽到的話又說給宋闕聽。
其實言梳的心裏并沒指望宋闕能有什麽辦法,畢竟宋闕也不在朝為官,即便他是當官的,也未必能有欺上瞞下的本事。
誰知道言梳才說完,宋闕便道:“銀子倒是不用擔心,只是不知押解的官兵是否願意通融了。”
言梳眼眸一亮,怔怔地看着宋闕,問:“師父想要救唐九?”
“既然你想,那便試試看?”宋闕沒說自己想救。
言梳連忙點頭道:“我自然是想救他的!小二說他被流放之處極為艱苦,可能還沒走到地方半路就傷了病了死了,他是個從小嬌慣的人,估計受不了那些苦。”
宋闕輕輕嗯了一聲,雙眸回到了書上,言梳看不見他的雙眼,也猜不透他心裏是怎麽想的。
但言梳大約猜得出來,如果她不提,宋闕多半是懶得出手幫忙。神仙的眼界與凡人不同,凡人在意的是至親至愛,眼界高的在意的是家國情仇,但這些在神仙眼裏很微小。
宋闕光是走成仙之路便花去了近萬年的時間,更別說他成了懈陽仙君後在山海所待的時長了,山海的時間與凡間不同,一天可抵凡間的一年。
人這一生幾十年,在宋闕的眼裏也就幾十天,他看唐九,看嚴瑾成,正如唐九與嚴瑾成看夏出的蝴蝶,才一季便沒了。
也許在宋闕的眼裏,幫唐九一把,就如凡人看見蝴蝶掉進了花叢中,捏着它的翅膀将它放在花兒上那麽簡單,可這麽簡單的事,其實于這漫漫歲月的長河裏,可做可不做。
吃了中飯,宋闕盯着言梳喝完藥後便帶她一同出門了。
宋闕撐着傘,言梳拉着他的袖子圍在他的身邊左看右看,問他:“師父的銀子帶夠了嗎?我怎麽沒看見你的荷包?”
宋闕見她有些不安分,于是按着言梳的手腕,隔着衣服抓緊道:“若真是能将人贖出,那銀子的數量又豈是能挂在腰間的分量。”
言梳哦了聲,心道也是,至于能不能将唐九救出來,他們還得去打聽打聽。
押解的官兵已經定好,時間也在兩日後,此番流放的人不止唐家,還有一些犯了其他錯事的官員,其中也有戶部的人。
去刑部,會路過嚴家門前。
大雪接連下了好幾日,街道上都沒有人了,道路兩旁的雪堆得很厚,化了又落,落了又化,柔軟的雪堆變得堅硬如冰,有些堆高的後面甚至可以藏人。
言梳遠遠就看見嚴家門前進出的官兵,那陣勢一瞬讓她想到了幾日前在唐家門口看見的畫面,只是這些人的手上沒拿火把,其中還有一個看上去似乎地位頗高的人坐在太師椅上,高高的毛領幾乎遮住了下半張臉,手中握着湯婆子,面色冷淡地看着一切。
言梳瞥了他一眼,覺得眼熟,走了十幾步,差點兒從嚴家門前走過去她才猛然想起這人是誰。
許是言梳的目光過于直白,那人也朝她看過來,他的眼神只在言梳身上轉了一圈,待看清言梳身旁站着的人後猛地起身,臉上似乎有些笑意,又急匆匆地跑過來。
徐有為站定在言梳與宋闕跟前時,言梳還是懵的。
他的腿不太利索,跑來時身子跟着微微歪晃,徐有為也不在意這些,只驚喜又恭敬地對宋闕拱了拱手,低聲喊了句:“恩公。”
言梳聽見這兩個字,詫異地看向宋闕,小手偷偷抓着宋闕的袖子鑽了進去,食指摳着他的手背,無聲詢問。
嚴家門前有官兵看來,徐有為眉心輕皺,瞪眼過去,待那些人不再看來他才道:“能見到恩公實在難得,實際上今日上午我去過書齋碰碰運氣,等了半日沒等到恩公,索性還是見到恩公一面了。”
宋闕輕輕眨了眨眼,徐有為繼續道:“那日若非恩公賜我良藥,我一身傷病也不至于大好,如今就剩下這條腿不太利索,其他傷都愈合了。”
宋闕嗯了一聲。
袖子裏言梳幾乎将他的手背摳痛,宋闕無奈,失聲一笑後反抓住她的手,側頭低聲道:“一會兒與你說清。”
如此,言梳才安分下來。
徐有為看了看宋闕,又看了看言梳,連忙道:“未向恩公夫人打招呼,是我的不該。”
言梳臉上一紅,想擺手說你誤會了,只是手被宋闕抓着,她輕輕一動又舍不得掙脫,于是只抿嘴,看他接着說。
“如今我也算有些錢財勢力,恩公救了我一條命,只要是你開口,我能做到的一定竭盡全力去做,以報恩公的大恩大德。”徐有為原先臉上還算紅潤,在說完這話後又一頓,想起如今自己的身份,臉色難看了起來。
言梳見他方才在那些官兵中還有些地位,便想問他能不能找到門路,将唐九救出來,還未開口,那邊便有人道:“徐公公,嚴府的庫房裏藏了個小孩兒,如何處置?”
徐有為啊了一聲,道句:“就來!”
他将腰間的腰牌解下遞給宋闕道:“恩公若需要我,便拿這腰牌到皇宮西側丁門給看門的侍衛,我必去書齋找您。”
說完這話,他便昂首挺胸,但又一瘸一拐地朝嚴家走去。
言梳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低聲問:“師父,公公……就是太監吧?”
宋闕嗯了一聲,又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腰牌,與言梳走過這條街後才随手丢入了一旁的雪堆裏,銀質腰牌在雪上砸出深深的一個坑。
言梳又問:“師父怎麽會與他認識?”
“我原在書齋看書,他從窗前走過,渾身是傷,将死之狀。說到底,那日我見嚴瑾成騎馬拖着他,未開口勸說,未出手阻止,這才招來了後面種種事端,便給了他一瓶三粒藥。”宋闕開口。
言梳問:“何時給的?”
“你送我銀杏葉的那日。”宋闕道。
言梳啊了聲,想起來了,那日她在街上碰見了唐九,唐九抱着嚴家的小公子逛街,嚴小公子在巷子裏用一本書換了一個木蟾蜍,言梳當時看見了巷子裏的人,只覺得他的背影與徐有為很像,卻沒想到那就是徐有為。
宋闕給徐有為的藥,自然不是一般的藥,徐有為短短幾日內被嚴瑾成拖行幾十裏,被南府獄卒練刑具,又被北府獄卒毆打致半身不遂,換做旁人恐怕得一生都躺在床榻不能起了,他只瘸了一條腿,算是大幸。
“那師父為什麽要丢掉他的腰牌?”言梳道:“他想報恩,我們正好與他提唐九的事。”
宋闕道:“一來,他未必會幫唐九,二來,我也無需他還恩。”
那藥宋闕送給了徐有為,如何處置便是徐有為的事,是不是恩也未可知。
言梳這才想起來,嚴瑾成拖行徐有為那日,唐九就在旁邊看着,從未下馬,也未開口阻止,甚至後來唐九都忘了徐有為這個人,她提唐九,徐有為當真未必會幫。
到了刑部,宋闕讓她在外面等着,言梳隔着厚厚的牆,一所寬寬的院子都能聞到獄中飄來的血腥味,叫她當真走進去,她也有些不敢。
贖人一事,言梳不知流程,她只撐着傘低頭踩着雪玩兒,心裏沉沉的,等宋闕出來時已經過去了好一會兒,傘上積着厚厚的雪。
刑部裏的人似乎沒拿準宋闕的身份,疑惑地将人迎進去,笑着把人送出來。
有人來送銀子,他們自然高興,贖人之事要想欺上瞞下,所見之人都要打點,這些其實宋闕也不太懂,只是看的書多了,人情世故比言梳通透些,處處面面俱到,便都好說。
言梳見宋闕出來,連忙撐傘走過去問:“怎麽樣了?”
宋闕道:“兩日後流放,出京都一百裏便無人再管,屆時會有人找機會放了唐公子的。”
“那就好。”言梳點了點頭,心裏的石頭落了地,便有心情笑起來,抓着宋闕的手道:“我想吃杏仁糖。”
“那就買些回去。”宋闕也笑着,低眸看了一眼言梳抓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心冰涼,恐怕是在外凍了太久。他笑容漸收,想要反手握住她暖一會兒,才動了手指便察覺指尖些許刺痛。
宋闕頓了頓,言梳已經松開他把傘遞到了他的手裏,輕快地朝前小跑,道:“快點兒回去吧,好冷!”
宋闕點頭,跟在言梳身後慢慢走,又擡手看了一眼方才刺痛的指尖,指腹摩擦,什麽也沒有。
就像那如冰針紮入的觸感只是一時錯覺。
過了兩日,言梳特地出門想要去找唐九,她在城門前等了半晌沒等到人,直至過了時辰後才回去客棧,後來才知道押送流放的犯人不會從京都的主城門走,一般在城牆邊開啓的小門出去,避免人多時混亂了犯人。
言梳沒見到唐九也沒覺得有什麽可惜的,想着大約兩三日他們走過百裏路,唐九也就自由了。
唐家出了京都,言梳就很難再打聽到消息了,近來客棧裏那群人嘴裏聊的也都換了對象,說是貴妃生了個皇子,皇帝高興大赦天下,前些日子犯事的唐家與嚴家都在無罪釋放的名單之中。
只是可惜,唐九的爹娘與戶部尚書沒能趕上這次大赦天下,戶部尚書與唐九的爹一般,因為年紀大了受不了牢獄之苦,生生凍死在獄中。
索性嚴家還有人活着被放了出來,只是他們沒臉留在京都,匆匆離去。
唐家人被流放至半路也都解了鎖鏈由他們自生自滅了。
言梳的風寒持續了很多天,晚間喝藥時帶着點兒咳嗽地問宋闕:“師父救唐九花了多少錢?這錢算是白花了。”
“也不算白花,押解過程中,他的待遇會稍好一些。”宋闕沒說具體的銀兩是多少。
言梳心裏只想,世事無常,如白雲蒼狗,禍福實在難料。
言梳以為唐九随唐家人一同走了,就像嚴家人一樣,或是像賬房先生所說的古董商人一樣,換個地方,改名換姓重新生活。
她卻沒想到,會在京都再遇唐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