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5-27 1:25:40 字數：3902
紅玉再次蘇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以後了。
全身筋骨酸軟，一絲力氣也沒有。她醒過來的第一眼，就是看到熟悉不過的劍匣，輕輕幻了人形跳出匣子，環顧四周，安谧無人。天墉城熟悉的清新氣味，循潤閣溫暖的滋養靈氣，還留有一抹似有似無的秋水之息——一種清冷但讓她無比心安和迷戀的氣息。
腦海中有些模糊的片段，她努力把它們一點點拼湊起來……應當是鏡罔帶來的那只魔所為……姒父曾說，自願殉劍且心志強大之人，若鑄劍師不強行混入其他魂魄，是有很大可能性成為“淨靈”的。即身魂分裂之時不會造成記憶的喪失和精神的混亂。
她只記得這些，并不記得紫胤進入過她的靈識，以及紫胤看到過那些事情，也從未見到拔魉。
好像還有很深的水……水面之上，暖色的柔光和昔日從蓬萊回來時候看到的一模一樣……讓她心安……帶給她溫暖……她還只當那是錯覺，也許人在“死亡”之前最後看到的，都是那樣的景象。
雙腳有些邁不開步子，踟蹰着走到門口。不知道紫胤在哪裏，這般情形，應該是他救了她，因為別人……不太可能。
悄悄走出循潤閣，想要回到劍閣。忽然看到慎知真人的大弟子回來，正好在跟師傅說什麽。一聽到“執劍長老”四個字，紅玉頓時立住，藏了行跡，躲在一邊聽。
“仲淩，執劍長老可有好些？”
“回師傅，已經好多了。”
“那便好，若是別人，也不會恢複的那樣快。”
“師傅，到底是什麽大事，能讓執劍長老閉門修養三日？底下弟子都在猜測呢。”
“……自然是蜀山鎖妖塔之事，執劍長老連續三月不曾休息，勞頓了些。”
“……仙人……還會疲憊嗎？”
“自然不同于常人，可若消耗太大，仍會靈力不足，真氣不接。”
……紅玉心下一陣難受，如果他真的是在蜀山三月忙于鎮妖之事……那夜一定是因她之事動了太多真氣才會……也許她帶着古劍紅玉，就不會如此孱弱以至于一點防備都沒有就讓鏡罔得逞吧。
前思後想，腳步不覺慢了些。
多日不見，他一回來就讓他閉門三日……不知道他會怎麽說……責備自己的同時，仍是控制不了的心靈縫隙中湧出來的喜悅——畢竟還是在乎她的，否則也不會去救她……
心緒漂浮不定之際，已經止步于劍閣門外。
剛擡起手，又放下了……
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他就那樣站在她面前。
她吃了一驚。看他面上一如往常并無喜怒之色，一只手扶着門，一只手負在身後，淡淡地看着她。
隔了些許，他才開口問她：“可有好些？”
“好些了……紅玉拜謝救命之恩！”深深一揖。
彼時，還不曾叫他主人，紫胤一向不是特別在意名分地位的人，也從未計較。
他還是不動聲色。“為何不帶武器？”
“……紅玉……去了安陸，想着快去快回，就不曾……而且，紅玉惶恐，不想被誤以為是離開了天墉……”
果然如此……紫胤心中想着，卻什麽也沒說。
轉身走入劍閣，背對着紅玉走進內室，輕輕說了聲“進來吧。”
紅玉舒了一口氣，跟着進入。紫胤立于窗前，陽光一束束從窗口傾瀉而下，青案上的浮塵緩緩輕飛。紅玉看到案上兩本有些舊的的卷軸，這是……？
“這是我今日從藏經閣找到的上古時期的雙劍修行之法，你通雙劍，此卷軸于你有益。”
紅玉有些錯愕，不知道眼前的人為何突然說這個。
他的聲音高低不變，聽不出任何情感。
“往後，自當安下心來，鑽研此法，劍術領悟，心法揣摩。此卷軸雖為是為人所創，你為劍靈，一樣可以習得。”
良久，頓了頓，似有些語重心長：“若以後再遇到魔怪纏身，也可自保。”
揮袖之間，兩個卷軸整整齊齊，輕輕落入紅玉懷中。
這是什麽意思，怎麽像是在向她餞行一樣？
“你……想讓我走？”
“……清修苦行，本就該無塵雜之念。雖時日長，奈何你心緒甚是起伏，長此下去，若要強行要求你放下執念，只會更加入了魔……不如……”
紅玉只覺得手中兩本卷軸千斤似的重，有些站立不穩。
他沒有回頭，聲音斬釘截鐵。
“你，離開昆侖山吧。”
……抱緊了那兩本卷軸，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控制住自己的聲音，讓它不再顫抖。
眼前的人，真是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曾經想要靠的近些，翻山越嶺……終究發現還是相隔萬裏。
心下明白，那也幻境中看到的也許不是他，但他方才所言……仍是讓她心都寒透了。
她擡起頭，目光中有些凄涼，亦變得決絕。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他所言不差，一腔雜念，心緒起伏，終是入了魔障，往後怎可能一次次都那麽好運得他來救？況紅玉也不是喜歡仰仗別人的人。
所謂的自尊，曾一度變得何其低微，何其柔軟……此時此刻，紅玉忽然覺得自己又擡起了驕傲的頭。
她一字一頓的說：“紅玉知錯，往後定當安靜清修，凡所能及，定不勞【主人】親力親為。雜念也好，心緒也罷，主人大可不必介懷，若有一日紅玉再為魔障所擾，定會自己離開昆侖山！”
他心中微微一振，側過頭來。
主人？……
她從未這樣叫過他。
紅玉比方才紫胤的口氣更為決絕。
“此刻，紅玉絕不離開，昆侖山。”
說完她輕輕一拜，轉頭而去。
料不到結局是這樣的，慨嘆之餘，紫胤只得輕輕搖頭。
本以為以她的心性，剛才的言語已經足夠讓她想要離開。
紅玉何曾不怆痛，她曾經堅信世間本無“無情”，但她現在終于明白，世間的确本無“無情”，皆是因為有情被傷透了心。
即便這樣，仍是放不下，仍是……不願離開。
她自此叫他主人。
多麽無奈而倔強的生分。
身份辨明，高低有別。
時刻告訴自己，仙和靈，永遠有別，這和人、妖、魔、鬼、神有別，并無不同。
心灰意冷中，這份情念終于是涼薄了下去。
生于心，死于心……
那兩本卷軸，總算讓她有事可做，不再惶惶終日。他說得對，無論是自保，還是劍靈的職責，她都必須變得強大。直到有一日，可以保護他，這本是天經地義……
自此天墉城高高劍塔上，常有紅衣飛舞，磨練着古老華美的銳氣。
一曰疏影，疏影橫斜水清淺，劍飛而快；
二曰暗香，暗香浮動月黃昏，劍循香散迷亂心智；
三曰心止沉香，凝息聚神劍由心生，雷靈得顯；
四曰亂紅飛暮，雷霆之劍猶如飛花濺落，細密尖銳欲奪魂……
紫胤在劍閣窗中遠遠看到。
自那之後，紅玉夜裏消失無蹤，白日裏多是在劍中沉睡修習心法，倒像是把之前那一腔思緒放下了。
他們見面的時日更加少，他仍舊多日才回得一趟天墉，偶爾見到了，她必會恭敬行禮，低頭輕喚“主人。”紫胤也只得點點頭。
更多的時候就是兩處相安，互不言語。
不會像很久之前那樣，她還會來聽他彈琴，或者月下長談。
紫胤倒也不大介懷此事，只是淡淡覺得紅玉變了。
若能就此止住心魔，也算他的苦心沒有付諸流水……
紅玉再次一個人面對中秋十五的月亮時，卻是換了一種心境。
曾聽詩句“春到芳菲春将淡，情到深處情轉薄。”
想來世間癡情之人，反被無情惱，也不過如此吧，她暗自笑笑。
某日曾再與古鈞相談，不再聊到紫胤，反而覺得輕松生趣。
古鈞聽到紅玉贊嘆他劍氣，竟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頭發。
紅玉也緩緩笑了，覺得古鈞似乎比以前更好相處。
古鈞說他曾因無法控制自身鎮魂之氣，被好多人誤以為是戾氣兇劍，無人敢碰，後來還是那位愛劍的郡王收藏起來，倒也沒特別怎樣，但古鈞感念他不棄恩情，獨自為他守墓五百多年。
忽而古鈞拍拍腦袋說：“主人救我時，曾無意中說起，鎮魂劍氣名不虛傳。”
原來如此，紅玉心想，古鈞不僅感念他救了他，還因為相互懂得……紫胤懂劍，懂得他的劍氣。
知遇之恩本不奇怪，而自己，卻是因為……
剪不斷，理還亂……
紅玉一時無語，低下了頭。
古鈞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亦沉默起來。
“主人他，那麽愛劍……自然是對古鈞極為愛惜的……”紅玉的聲音清澈而柔轉，“我，想問你……”
“何事？”
想問他那夜的事情，還有其他很多事……
“我……在循潤閣那幾日……主人，聽說一直閉門，他可曾受傷？”
古鈞剛想開口，想起紫胤的話……
“并無大礙……其他的，我亦不知。”
“是嗎……”
紅玉輕輕躍下屋頂，對着屋頂上有些愣愣的古鈞笑着說：“我……羨慕古鈞。紅玉，若不是近日勤懇修行，恐怕早已……被攆出天墉城了。”
輕輕點頭道別，紅衣影子輕靈遠去。
古鈞有些錯愕，他也是看到了紅玉的記憶，再不通，也明白紅玉對主人的感情，不完全同于他。
看她神色凄楚，與安陸那會的潇灑大氣，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但主人交代過，不能告訴。
“那幾日，你并未一直呆在循潤閣，而是劍閣，主人一直守着你。”
這句話，沉落在古鈞心中，再無法告訴她。
時光就此別過，似乎在一處，卻又相行甚遠。
春去秋來，天墉城風景如舊。經歷數位掌門變更，紫胤仍是執劍長老，紅玉仍是安安靜靜。
彼時到了涵素真人做掌門，紅玉只是知道這件事，但并不關心。誰做掌門，無甚區別。日子就像這樣一天天過下去，沉睡，修行，充實而不變。
有時候能看到他的背影，或教習弟子，或立于山巅，或與幾個長老相談，紅玉也已經不再奢求什麽……
平靜的生活，被兩個孩子永遠打斷。
首先是上山找紫胤的陵越，那個當年被紫胤所救的孤兒。面對眼前眉清目秀，倔強堅定的孩子，紫胤幾番婉拒，他仍是锲而不舍。
多年未曾收徒，若不是天資極高慧根清淨的人，定然學不了他的劍術，既然學不了，紫胤也不願勉強。況且……多年過去，他的徒弟會長大，會老，會死，而他卻一切依舊……彼時難以釋懷，不如早早放下這個念頭。
“為何想要學劍？”他問眼前的孩子。
“為了将來能夠像您一樣……能夠救人，能夠保護自己重要的人。”
陵越當時年紀小，說出話來卻是擲地有聲，天然有着一股氣魄。
倒把百年修行的紫胤說的無言以對。
于是執劍長老終于是有了第一個親傳弟子，陵越自進門一日起，就擁有了極高的地位。但他似乎年紀小小就明理懂事，從不驕傲或者賣弄自己師父的身份。天分亦是極高，一開始算是平輩弟子中晚入門的，半年之後，已經超過平輩所有弟子。
紫胤的要求極高，非常嚴格，有時候紅玉曾見那孩子一個人找地方練劍，不得要領之處頗為惱恨，偷偷躲着掉了幾滴眼淚，擦幹之後，仍是接着練……
想是跟在紫胤身邊久了，耳濡目染，變得越發像紫胤，小小年紀一板一眼，有時候看他跟別的弟子說話，其他孩子不知為何總有些敬畏。紅玉覺得自己看到縮小版的紫胤，忍不住會笑出來。
而百裏屠蘇的到來則是更大波瀾的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