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5-27 9:19:40 字數:5581
夏末初秋的一夜,紅玉沐浴着明朗的月光,坐在劍閣的屋頂上出神。
遠遠看到紫胤禦劍緩緩降落,身後緊緊抱着他的,還有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孩子。
紅玉一時有些不敢置信。一年前,是無比執着的陵越,而今又來了一個孩子……可是靜靜感受,似有似無的一陣陣讓人不舒服的氣息,似乎是什麽邪氣……有些擔心,悄悄跟了過去。
門內的紫胤和涵素真人在商榷着什麽,那孩子乖乖站在那裏,四處打量。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眉間一粒朱砂痣……
紅玉輕輕衣袖掩唇而笑,挺可愛的一個孩子,心想又是哪個紫胤救過的孩子罷,若是也要留下,劍閣往後可是熱鬧了不少。
可是忽然又嗅到了一股弱弱的不大讓人舒服的氣息……似乎在遇到鏡罔那夜,模模糊糊依稀記得……魔氣……?不可能,紫胤絕不會帶一個有魔氣的孩子到這裏……思前想後,也覺得眼前的孩子并無不妥,當下看到紫胤與掌門告別,紅玉便隐蔽了起來。
“大約是自己多慮了。”她想,紫胤在這方面的修為遠勝于她,看他神色正常,料想也沒什麽大事。
(注:相關情節,可參考番外一,緣·烏蒙靈谷)
當夜練劍歸來,看到一個小身影搖搖晃晃走到劍閣門前,是……那個孩子?紅玉跟上去,走到門口時,看到紫胤席地而坐,長袖蓋着那個孩子的身體,那個孩子趴在他膝上睡的正香。
驚愕之際,卻湧上一絲柔和的感動。人間父母之愛、膝下之歡雖見得多了,但從未想到紫胤也會如此,也從未看到過這般喜歡紫胤的孩子……他果然還是有着一份深藏的人情。眼前的一幕雖然陌生,卻毫不違和。
紫胤擡頭,正巧看見一半身影隐于門後的紅玉,不等他做任何反應,紅玉輕輕一拜,含笑轉身離去。
那孩子最終留了下來,成為紫胤第二個徒弟。
自此平淡冷清的劍閣,多了許許多多的生動和趣味。紅玉除了沉睡之外,偶爾也隐了身形看看他們師徒三人。
某日早晨,紫胤說道:“屠蘇,這是你師兄,陵越。”
那孩子半躲在紫胤身後,聽見這話,還是很有禮貌的跟陵越行了一個禮:“百裏屠蘇,拜見師兄。”
陵越好奇地打量他一會,也還禮說:“師弟。”
從未想過,只身慣了的紫胤帶着兩個孩子,兩個紫色的小身影跟在他高大的身影後,相映成趣。
多年之後,有些零零碎碎的回憶,依然會浮現在紅玉腦海裏。
清晨微微陽光下的劍閣松坡。紫胤目光嚴厲問道:“屠蘇,繼續說,以氣禦劍,心神和明,下一句是什麽?”“……”那個叫屠蘇的孩子犯了難,旁邊的陵越試圖提醒,紫胤怒斥道:“有心和你師兄夜談,無心記下為師所授?”兩個孩子都不敢言語了,垂首屏息。“将方才所講,抄錄五十遍,明日為師再查。”
下着蒙蒙細雨的承天劍臺,二人咬着牙持劍定于一點不動……紫胤立在一頭,背對着他們……
十五中秋,二人一左一右與紫胤一同坐于百裏屠蘇居所外的松樹下,也許是在講什麽故事,或者道理……紅玉遠遠看着三人背影,心下亦覺得充實而愉悅。
若論師長父母之心,紫胤與普通人并無差別,不再是個高處不勝寒的仙人。讓她覺得陌生,但更覺得真實。
也許他待人一直是好的,就算淡淡的,也還是好……也許唯有自己……他才會那樣的吧,因為自己越過了某條線……
兩個半大的孩子,自然也是有淘氣貪玩的時候,奈何只要紫胤一出現,都乖乖屏聲靜氣。
師尊的嚴格、魄力讓他們敬畏,他卓絕的劍技讓他們向往,他流露的關懷讓他們愛戴,他本人的嚴于律己、正氣凜然又讓他們欽佩。
對于屠蘇和陵越而言,紫胤是恩師,也是親人。而如今,陵越和屠蘇也成為了彼此的親人。
陵越曾奇怪為何師弟不跟他們住在一起,紫胤只說屠蘇身體有恙,離他近一些較為方便。而且紅玉曾聽他不止一次告誡屠蘇,不許和他人比劍。轉過頭就對陵越說:“你亦要看好你師弟,決不允許他和別人比劍。”
閑暇之餘或者紫胤不在時,兩個孩子也很自覺,自己練習完才會坐下一起聊天。陵越知道百裏屠蘇不記得當年往事,失去了全部親人,也很是同情。百裏屠蘇比較認生和內向,除了紫胤和陵越,也不大跟其他弟子說話,加上他随随便便成為了紫胤的第二個徒弟,惹得那些孩子嫉妒和排擠他。
陵越好歹有過傳奇的求師經歷,在天墉城日子也長,而且在每年平輩弟子劍術比賽中是大放異彩的。百裏屠蘇自上山來,從不跟別的孩子一起練劍,不愛說話又不大讨人喜歡——這樣的人莫名其妙成為了執劍長老的弟子,未免招來了諸多猜忌怨恨。
為首一個當屬戒律長老的弟子陵端,他素來仗着自己有幾分仙術天賦,有時候還敢頂撞陵越,更不用說屠蘇了。陵越在的時候不敢怎麽,可他不在時,陵端為首的一夥人準會去找屠蘇麻煩。
屠蘇亦是小小年紀就頑強勇敢,雖然他不動手,但毫不畏懼,絕不低頭,事後也不告訴他師兄、師尊。
紫胤有一次回來,偶然瞥見屠蘇胳膊上好些青紫淤傷,眉頭一皺,問怎麽回事。屠蘇回道:“不小心跑了跌倒的。”
紫胤不言,心下思索片刻,就明白怎麽回事。心下既欣慰又有些心疼,面上仍是不露聲色。走到屠蘇跟前,左手輕輕托住他的胳膊,右手柔和治愈靈光輕輕罩上他的傷口。
紫胤一生浩然正氣,心智果敢,深深影響了屠蘇和陵越。他一直認為心性品行遠重要于劍術武藝。
當陵越十多歲時,某天清晨之際,讓陵越屠蘇站于天墉城門口,将兩串青紅紋數珠灑落,許許多多細小的珠子發出清脆聲響,往天墉城高高的階梯下面滾去,頓時不知落往何處。
“兩人,一人一串,何時全部撿回來,何時進天墉城。”
兩個孩子面面相觑,又一起望向紫胤。
“師尊,這……?”
“如何?”
“這不可能……”陵越小聲說。
“萬事輕言放棄,還未試過,怎知不可能!”紫胤的口氣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若就此認為不可能,便不許再回天墉城。”說完拂袖而去。
無奈,屠蘇和陵越一起,從最上面的臺階找至最下面的臺階……夕陽西下,拖着疲憊的影子,兩個孩子爬上臺階,紫胤已經負手屹立于天墉城門口。
看了一眼二人手中珠子,也不贊揚,只問:“都齊了嗎?”
陵越立即答道:“回師尊,弟子已經盡力,還少三顆……”
“……誰先找齊的?”
屠蘇低下頭不言,紫胤看着他問:“屠蘇,為何不先回來,我說過,找齊了就回來,你師兄沒有找齊,自然不能再回來了。”
“……弟子,不會丢下兄長。若要回來,便一起回來……”
“……”
紫胤的眉目逐漸舒展開來,嘴角似是含了淡淡的笑意,讓陵越和百裏屠蘇都覺得驚訝萬分。
“很好。”他說,“今日無非是想告訴你們,凡事不曾試過,焉知不能為之?成事在天,謀事在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無論以後遇到什麽,天墉城紫胤的徒弟,都不能卸下自己的擔當,若是為保全自己而退縮,就別說出為師的名字。”
兩個孩子默默把這些話印在心裏。
“還有……陵越誠實,屠蘇仗義,都是難得的好處。望你們記住今日一事,珍惜彼此緣分……明日,沒有功課,好好休息吧。”
不過三年五載,屠蘇和陵越都大有所成,較之平輩弟子,他們吃了太多的苦,但也遠遠走在了前頭。年紀尚且不大,皆行事穩重,膽識過人。陵越自然是博得衆人一致贊譽,屠蘇依然不被允許參加試劍比賽,很多事情也就無人知曉……心裏雖有苦悶,奈何師命如山。
那時候掌門涵素真人的徒兒芙蕖跟他們兩的關系很要好,紅玉都偶有看見三個人在一處玩。時光就這樣過去,天墉城最為溫暖充實,無憂無慮的時光。
紫胤第一次帶屠蘇和陵越下山,于山澗處遠遠讓他們看見兩只貍貓,帶着幼崽,看似是一家。
陵越和屠蘇馬上都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貍貓,是欽原,一種修行不高的妖。
紫胤長袖一揮,二人手中多了兩把劍。
“陵越,屠蘇,天墉城訓誡第三條是什麽。“
二人立即答道:“斬妖除魔,心懷蒼生。”
紫胤依然不變的聲調:“為師今日有心試試你們修為,即刻斬殺那幾只妖。”
二人一愣,卻都沒有出手。
紫胤口吻嚴厲非常:“如何,當為師之命玩笑?”
……二人低頭……還是沒有拔劍。
紫胤冷嘆道:“……你二人這多年劍法,竟是連一只小妖都無可奈何嗎?”
說話之間,紫胤頭頂的碧色萬劍陣已經蓄勢待發。
一只小手抓住了紫胤,是屠蘇。
陵越則是跪下:“師尊,弟子……不可!”
紫胤淡然道:“有何不可?”
“那幾只欽原不曾害人,罔顧生靈……濫殺無辜……又豈是心懷蒼生?固不可!”
紫胤回頭看着屠蘇,屠蘇表情複雜,顯然他不願意違抗師父,但又決心阻止紫胤出手。
“屠蘇,你這是何意?”
“弟子……不願!”
“為何不願?”
“欽原雖為妖但從未害人,且那分明是一家人,若是留下孤兒……我……不願!求師尊責罰我,放過它們。”
紫胤将劍陣撤回,讓陵越起來。
“世間萬物,都是同源,既已修道,斬妖除魔,護衛蒼生,責無旁貸。但需謹記任何時候不可濫殺無辜,妖不為惡,為何殺之?修習劍術,必先修習做人。今日……無論是陵越黑白分明,亦或屠蘇之善心,都讓為師甚為寬慰!”
諸如類似事情,不全部敘述。
紫胤一生只有這兩個徒弟,都于各自今後生命征途中,留下旁人難以想象的偉績。而紫胤,則是陵越和屠蘇一生最為敬重的人。
紅玉都看在眼裏。從前未見紫胤收徒,自然不知道紫胤擁有如此深厚的師長之心。當着人面從不贊揚,私下授藝嚴厲無比,底下卻是籌劃深遠,良苦用心。
“世間師徒父子恩情,皆是如此吧!”紅玉感慨……他雖然仍是對她很淡,對那兩個孩子那麽用心,紅玉卻從未嗟嘆過,相反她覺得更了解他一些,而且這份感情漸漸深厚下去……
轉眼二人都長大了。
皆是少年意氣風發的年齡,俊朗挺拔,氣度不凡,像極了紫胤……師徒三人,天墉城一道最為特別的風景。
那一日紫胤下山有事,好幾天未歸。陵越和屠蘇一起在承天劍臺練習新授的千方殘光劍,須得先穩固之前學過的五靈歸宗。此劍法頗為難懂,亦是需要勤奮練習。
屠蘇的進展要更快,雖陵越得到掌門等人一致稱贊,但他心底明白,眼前的師弟不比他差,甚至可能高過他。師父為何……
終是年輕,血氣方剛。
“師弟。”
“師兄?”
“和我比一場如何,就試試師尊之前所授劍技。”
“不可!師兄,師尊言明……”
“我自然知道,”陵越說:“師父不會很快回來,悄悄比一次,又不會怎樣。”
“不行!……不能欺瞞師尊。”
“師弟……莫非,你當真怕跟我比劍?”陵越深知屠蘇性格,句句挑釁打得精準。
“師兄劍技過人,屠蘇自然佩服。”
“不必多言……取劍!”陵越的劍已經指向屠蘇。
“師兄!”
“師尊曾言,戰而不退,同門一場實屬不易,從未比過,答應師兄一次又如何?師尊若怪,我一人承擔,與你無關。”
屠蘇仍是猶豫。
“不用想了,去取你那把焚寂,否則,往後亦別再和我一起練劍了!”
……
紅玉出了循潤閣路過劍塔,一陣很久以前感知到的邪惡之氣滾滾襲來。長老和掌門都在前廳,無人注意此處。
“不好!”她意識到,“天墉城怎會有如此詭異霸道煞氣!”
當下顧不得,縱身往劍臺一看,大吃一驚。紫胤兩個徒兒皆暈倒在地,陵越衣襟被血染紅,呼吸漸弱。屠蘇并未受傷,似乎只是暈了過去。手中一柄黑色長劍還在隐隐散發着黑煙,紅玉揣測就是煞氣來源……為何…….來不及多想,急忙試探二人呼吸,想起紫胤當日卷軸中的護養血脈之法,急忙施咒先止住陵越的血,穩固二人心脈,方放下半顆心。
眼下必須趕快找人來這裏,而且必須盡快尋到紫胤。
天墉城甚少有人知曉她的存在,只得冒險一試。紅玉穿行于經閣,看到坐着抄寫經文打瞌睡的芙蕖,想起好想跟那二人相識,忙搖她。
芙蕖迷迷糊糊:“師父,弟子知錯……”
“劍塔,快去劍塔,屠蘇和陵越有危險!”紅玉喚道。
“劍塔……師兄,大師兄……什麽?!”芙蕖驚醒,卻見周圍空無一人,疑惑之間趕往劍塔,頓時吓得大叫,忙去找她師父。
紅玉遠遠看見,略微放心,轉身下山尋紫胤。
無論是古鈞的劍氣,還是紫胤的氣息,紅玉都非常熟悉……也許是上天有靈,紅玉終于是尋到他,紫胤看到紅玉慌張尋來,心下知道出事,忙問情況。
聽完之後眉頭緊蹙,立即禦劍飛走,紅玉停在原地休息片刻,方才回去。
陵越五內俱焚,重傷不醒,凝丹長老已經盡全力,總算保住一命。
紫胤單獨與百裏屠蘇談話,屠蘇只字不提師兄的挑釁,只說是他一人所為。紫胤口吻愠怒,但心下如何不知……事後,天墉城皆為震動,好多人都說陵越是比劍的時候被屠蘇所傷,實屬不像正派力量……人言可畏,紫胤考慮到這一層,不許屠蘇去看陵越,讓他自去面壁,直到陵越蘇醒。
再次查看那柄黑色的焚寂,面色極為沉重。
紅玉回到劍閣,不見人影,尋尋覓覓,找到陵越所在,看見紫胤正和諸位長老都在他身旁。
“執劍長老此話當真?”戒律長老問道。
“是,此事絕非百裏屠蘇一人之過,皆是我不曾與他言明焚寂是上古兇劍,小兒無知,只當是我尋常藏劍,好奇之下拿來比試,才釀得如此慘劇。是紫胤的責任,望掌門,諸位長老明察。凝丹長老……亦是多有勞煩。”
“執劍長老言重了,我來時候早已有人為他們護住心脈,否則陵越定會難以……不像是芙蕖所為,倒像是紫胤你的符咒。不知何人……?”
“……”紫胤眉間一動。
“……如此,我會與諸位弟子言明,畢竟傷了同門不是小事,尤其還是自己師兄……”涵素真人道。
“那麽小的孩子,為何會激發上古兇劍的力量?雖這次尚未完全激發,卻不可不細查!”威武長老口吻嚴肅。
“此事,紫胤定會好好處理,給諸位一個交待。”
聽到這裏,紅玉有些擔心百裏屠蘇,料想應該被紫胤喊去了人少的地方,便去思過崖找,在山谷入口處,停了下來。
見那孩子平平靜靜跪着,沒有受傷跡象……放下心來。
紅色裙袂下,有影子漸漸越過紅玉頭頂。
背朝着月光,紫胤站在她的身後。
紅玉忙跪下,喚道:“主人……”
紫胤走至她身邊,低頭看向她。
“今日……多謝你。”
紅玉一時有些意外,複又緩緩說:“此是紅玉盡本分……”
“……”
“主人,那把劍……?”
“上古兇劍無疑。力量深不可測,極為霸道……我亦駕馭不得。”
“……!為何那孩子……”
“遇到他時,從他故鄉帶來,能吸走他體內煞氣……但從未允許他使用。”
“煞氣!?”
“此間種種,一時也說不清……”
“……”
“這個孩子……命途多舛,兇相環生,但……絕非邪道。”
“以主人品行,傳道授業多年,這孩子定耳濡目染。紅玉亦堅信他絕非有心傷人。”
“……只怕事情遠不止如此簡單。倘若有一天,他私自離開昆侖,或者我無法在他身邊,還望你能随行護守,保其平安。”
紅玉心下感嘆,上一次這樣自然地說話……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紫胤還是第一次有事交托于她……
“是……”她輕輕說,“紅玉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