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5-27 14:21:03 字數：4765
我仍記得，似乎在我們出生的時候，就是連在一起的……沒有親人，沒有其他玩伴，只有他，和我們稱呼為“歐先生”的爺爺……
那還是太久以前了，以至于我至今無法找到當日之地，依稀記得有一大片青梅林，歐先生每日大多時候喜歡呆在屋裏，研究各種各樣青銅或者鐵礦……我和他……牽着手在梅林中跑來跑去，玩着捉迷藏……一起在林中睡午覺，說話……歐先生喜歡我們，疼愛我們，雖然不知道人間有“父母”一說，但我回頭想過，歐先生的确就是我和他的“父母”。
雖無血緣，卻濃于水，這輩子他一定就是我最愛的人，而歐先生則是我最為尊敬的人……并不是兄妹，我也不知道該算什麽，往後游歷人間，曾聽人言“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大約便是那種感覺的情意吧。
歐先生去世前，曾告訴我們許多事情……震驚之餘，卻只是哀傷他年壽将盡。他曾交代我們，他一生最為驕傲就是創造了“劍”，集美與力于一身的世間絕唱。歐先生一生鑄有神秘力量的劍十把……除了我跟他，還有一把已經被為救百姓的中原英雄黃帝求走，其餘七把，尚未完全擁有靈識，他交托我們，若有機會，願在天之靈得見十劍駐守天下四方，從此不見妖邪惡氣，唯願十劍聚齊，何等壯闊……
閉眼前，曾緩緩對我和他說：“此生此世……願你們，人不分……劍不離。”
人不分，劍不離。
歐先生本是仙人，于漫長歲月中，所思所學所感，皆放入這十劍，尋得天下少有的材質，辛辛苦苦百年方得，還親自取下名字，對待他們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他去世後，剩下的九劍自然遭到無數人的觊觎……人類，妖，靈，鬼，魔，甚至還有仙神，都想獲得這些劍……
沒有什麽，比所謂貪欲更加可怕，六界都無分別……
我和他帶着其他“兄弟姐妹”四處逃命，所幸其他劍中雖孕有劍靈，都未完全蘇醒，劍氣尚且能遮掩過去。我跟他，兩個十幾歲的孩子……荒漠，深山，樹林，城鎮，雪地……到處逃跑……到處遭人暗算，追殺……
但沒有什麽時候比那時候更加美好了，因為我跟他在一起就算什麽苦都遇到了，但只要每夜他将我緊緊用在懷中，我方懂得什麽叫相依為命……就此，不離不棄。
終于，三年後，大部分時候，皆是為了保命……只剩下我和他。
因為年歲增加，靈力大漲，我們都變得強大，但亦更容易被人發覺。
那年我十八歲，他二十歲……在一個下着雨的夜晚，我們仍舊相依相偎，他說：“無論怎樣，都不會跟我分開……若有朝一日，遇到危險，他定會保我安全，但事後一定會找到我……”
長相厮守，與君無絕。
可笑的是，擊敗我們的不是力量無邊的仙神，而是最為渺小卻智慧的人類……仔細想來，當真可笑……
一個小小的諸侯國王，居然能設計硬生生将我們分開。不知他如何探聽得知我們就是劍靈，普通人是完全無法察覺的。我們和之後殉劍的劍靈不同，我們是歐先生身上獲得情思智慧，還因歐先生以自己的感情鑄劍，而自劍中幻化出來的靈，若不是道行高深的人，是看不出來的……
那人趁我出去時候，于山間抓住許多野獸幼崽囚禁于林，底下點火燒它們……野獸憤慨，欲救其子，自然與之拼殺，他察覺到不對，因平日受那些獸類照顧，便去相救……
等我趕到時，他再不見蹤影……可我們房中兩柄宿體尚且還在……他的靈體，不知被誰擄掠而去……宿體劍靈分離……我惶然失措，不知道該急還是悲恸……
我就這樣一個人尋找他，抱着雙劍，走遍整個山間，整個城鎮……日日月月，寸寸土地……心中想直到我灰飛煙滅……都要尋到他……
一年，兩年，直到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一千年，直到我心裏頭長滿了荒草。
使盡所有辦法，走遍每一個角落，再沒尋到他。
曾求助于仙，幫我尋找他，奈何仙只想利用我的神力……當我煥發出震懾仙界的強大風之力量時，便引來更多的貪欲……連神界高高在上的伏羲，都動了收集十把劍的念頭……
無法言明神之間的鬥争慘烈，但也因此激發我強大劍氣和能力……輾轉之間，我終于尋得機會逃走……人間暫時無法前往，我投往妖界，欲求他幫我。
妖界還算有些情誼，恩怨分明，答應幫我找尋他下落，但開出條件，我必須無償作為其主劍靈一百年，而且不能反對他任何要求……
又是數不盡的血腥風雨，我變得麻木……冰冷…….封閉，不再相信任何人。
這個世界上，不是有人觊觎我力量，便是有所求…….從未出現過真正關心我助我之人……
百年過後，妖界之主告訴我，他靈身離開劍太久，早已毀滅，卻因歐先生執念和保護，終是被抹了記憶投胎去了……
我不記得自己當時有多絕望……攏共，也快數千年了吧……時間對于我不再有任何觸感……我尋尋覓覓，忍辱偷生，思念成疾，見慣了世間無情貪婪之臉血腥風雨，飲盡妖鬼魔甚至凡人和仙人的血……到頭來，我所愛的人早已輪回去了，不再記得我。
幾近瘋狂失了本性，然歐先生的情念仍在，救我恢複本性。
終究是……無法說放棄就放棄，我開始尋他輪回轉世……我不相信他一點都不記得了，我不相信我這麽多年的付出毫無所獲。
不知道過了多久，找尋一個轉世之人，談何容易。
終于……長安月下，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男子，攜妻子夜游出行，一家三口和和樂樂，我站在遠處，仿佛停頓了兩千年的心跳忽而蓬勃激蕩不止。
任期過了那麽久，我仍是一眼認出他。
他現在擁有生命，靈魂，但還存有那麽一絲劍氣……微弱到也許只有我和歐先生能識別出。
見他走近，只是看我一眼，便擦肩而過。
當真……都忘記了麽……
昔日梅林，尚且年幼，約定梅子變黃時，做他新娘。
終究忍不住淚雨滂沱，當街跪下放聲大哭……
天地之大，為何單單容不下莫邪，幹将。
亦無心再去尋其他八劍。大概除了我，其他的早已各自生活，各自遺忘。
只有我留了下來，空對着歐先生十劍駐守天下的心願，和一個完全忘記我的丈夫……
從此留于長安。所幸，容貌不曾改變，亦有本事混口飯吃。
他亦在此處，平安幸福。
我……仍記得當日誓言。
莫邪幹将，人不分，劍不離……
整個故事被莫邪淡淡講述時，仿佛就像描述一個昨晚的夢。莫邪的口氣那樣平和，嘴上甚至還挂着往日的笑意，奈何眼神中露出的卻是紅玉都無法看清的滄桑和凄涼。
紅玉緩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的臉上都是水……下着淅淅瀝瀝的梅雨。那是在一個平靜舒适的午後，二人在流芳閣外樹叢間，不知道何時起，下起雨來……亦不知臉上是淚水還是雨水……
“妹妹曾問我，劍靈愛上主人，是否僭越……我卻以為，有何人有資格評判別人的感情……妖如何，仙如何，人如何……這世上的确有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卻永遠沒有不能去愛的人……”
紅玉的嗓中似乎是卡了東西，剛欲開口，只聽得陣陣抽泣。
莫邪忽然一巴掌拍向她後輩，直嗆得紅玉差點背過氣去。
“姐姐尚且不哭不悲，你這妹子為何這般？不像你為人……千萬年又怎樣，莫邪為幹将……粉身碎骨，堕入非道，都無所謂。”
“那幹将的宿體……”
莫邪搖頭道：“仍在一處，只是……與普通劍無異，再無神力可言……曾聞當年黃帝之劍軒轅，也已不知所蹤……別的更是……”
“姐姐……從未找過幹将轉世？”
“……試過，在他家附近徘徊一整日……奈何見他家庭幸福……卻又為何擾亂他今世……”
莫邪走了幾步，擡起頭，似乎在思念着誰。
“歐先生曾言，世間有着最無私的愛和最執着的愛，無法言明孰更情深……歐先生……可否告訴莫邪，何為無私，何為執着……莫邪已經不明白為何駐守這日日夜夜，若能再見一次幹将……該有多好……”
一個如火焰烈酒般潇灑自如的女子，竟有着這樣的過去……姒父昔日所說“非道”，難道劍靈注定背負無常命運的笑弄？
回客棧的路上，神思恍惚，心神不寧，隐隐約約，有個身影立于跟前，卻失足撞了過去。
剛要道歉，卻聽見溫和而有些急切的嗓音，發現來人的手輕輕扶住自己。
“紅玉姑娘……身體不适？”
“承影公子……？”
白袖清風之間，手指輕輕搭上紅玉手腕，又擡頭觀其神色，深長的眼神中流露些許擔憂。
“遇到何事？竟如此迷亂心神，悲切至此？”
紅玉漸漸回轉過來，輕輕抽回手道：“多謝……無事，一時恍惚罷了，還謝謝公子關心。”
“……”他忽而拉住她說：“跟我來罷。”
紅玉還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後也掙不脫。
他一路走得飛快，拉住她繞上長安高高的城牆，放眼望去，繁華安靜的城鎮……夜幕低垂，燈火闌珊，好不美麗。
他不知道哪裏掏出來一個孔明燈，遞給紅玉道：“不管什麽傷心事，燈若飛上天空，便讓它随之散去吧。能改變的就去改變，若是不能改變的……傷心于事無補，想必這些事情，紅玉同我一樣明了吧？”
“恩……”紅玉望着那燈，輕輕将它展開，承影在下面點上火，看它晃晃悠悠，飄上天空去了……不一會兒成為了空中顏色不同的星光。
這時候天空已經暗了下來，忽而綻放出五彩煙火，底下人群歡呼熱鬧，他二人于高高的城牆上站立觀看，自是一番景象。
紅玉靜靜凝望着煙花，那一瞬間的美麗，留給了喜歡看它的人們。
姹紫嫣紅的光芒映入她的眼，回想莫邪的絕望與堅強，自己……想來仍是太脆弱了些。
一邊的承影看着她，搖着扇子，微笑不語。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谯門。
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霭紛紛。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
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高樓望斷，燈火已黃昏。
……
紅玉回到客棧時，紫胤不見，倒是鴉九坐在自己房中研究着紫胤的劍譜。
“鴉九前輩？”紅玉行禮道：“為何不見紫胤道長？”
“哎，丫頭，你上哪兒樂去啦？”鴉九像在責備，但聲音中卻并無責備之意。
“午後，于流芳閣……同莫邪姐姐說話……”
“……哎，是說後來……罷了，我反正覺得你自己玩夠了就回來了，誰叫以前有人老把你關在黑匣子裏不見天日呢？我就告訴他，關久了一旦出來開心了就不想回去了……”
“紅玉……無心讓鴉九前輩擔心的！”
“錯！”鴉九站起來，紅玉比她高出整整一頭，在她面前卻像個挨訓的小孩子。她走到紅玉跟前說：“擔心的可不是我……自然有人坐不住，出去尋你了……”
紅玉驚愕不已，即刻說道：“恕罪紅玉無禮，先走一步……”
“不必了……”身後清透如泉水的聲音，帶着些許冷意。
“說曹操曹操到啊，得，老太婆不打擾二位了，紫胤，看在我幫你看房子的份上，劍譜今日借我讀了。”拍拍紫胤肩膀，說完跳轉着不見了蹤影。
剩下紅玉和紫胤沉默相對，氣氛冰冷到了極點。
紅玉的雙手交纏在一起，覺得他的眼神跟那日聽見百裏屠蘇和陵越私下比劍的時候差不多了……寒冷的怒氣，緊抿的嘴唇，壓迫而讓人窒息……
如果她回來看見他仍在這裏，眼神中淡淡的沒有任何溫度，或者一語不發，不聞不問，都更為習慣些……此時此刻，不知為何，竟有些覺得自己錯了，自責與內疚，還有對紫胤那種眼神的“畏懼”讓紅玉的喘息不知不覺間急促了起來，額頭似乎有冷汗冒出。她将頭低下，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紅玉的視線只看到他腰下藍白衣袂徐徐靠近，紅色劍穗随風搖晃一陣，停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
真的……很近……她似乎都能感受到頭頂斜上方他的呼吸……
她只覺得有些想逃離開這裏，卻又被這麽近的氣息弄得有些癡醉迷離。
等待着他，冷冷或尖利地出言訓斥。
“……”
“……”
他忽而伸手，修長手指輕輕繞過她耳後發絲，輕輕拈出一枚落葉。
流芳閣外梅林落葉。
紅玉忽而覺得心中有股電擊般的感覺，從發梢至頭皮，至心胸，至雙足間瞬間流過，喘息聲變得益發急促慌張，站立不穩，臉頰頓時生出紅霞，眼中盈盈。雖是簡簡單單的動作，卻更加讓人不明所以手足無措，有着前所未有的撲朔迷離，奈何，心頭震蕩，迷戀而深墜……
“……”
他似乎想說什麽，卻沒有說，看着自己手中的葉片片刻。閉上雙眼，似乎是輕嘆一聲，轉身離去。
“紫胤！”紅玉叫道，忽而反應過來，改口道：“紫胤道長，紅玉絕非有意……”
他并未回頭，一只手已将門打開。
仍是淡淡說：“……城中夜晚并不安全，自己出去，小心即可。”
良久，比方才柔聲些加上一句：“早些歇下罷。”
門被合上，再看不見。
紅玉凝望門扉許久，還未從那恍惚感中走出。
自己冰涼的手輕輕拂過他方才拂過的發間……竟不像是自己的頭發……再無知覺……始知魔障只有更重，從未減輕……
窗外，雨聲漸漸，無雲淡風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