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山洞 雷聲驚人,雨聲嘈雜,言梳只聽見……
天, 很快便黑了,椴樹花被風吹了滿地。
奇峰寨的幾個兄弟們在屋前煮湯,後廚還有人殺豬, 一群粗犷的聲音吵吵嚷嚷地不知閑談些什麽, 這群人中有男有女, 相處和諧。
關溫秉初的地方與關言梳、宋闕的不同,他因身份特殊,被帶到了巨石峰主寨中,寨子在山間設了十多間木屋, 用木欄圍成了個寬大的院子, 院子裏還養了幾條狗, 那狗正趴在角落裏啃着肉骨頭。
溫秉初就在十幾間木屋中的一小間,屋內只有一張床,無桌無椅, 小木門都沒關,他身上甚至沒套繩索, 眼前這群人就像是完全不怕他會逃走一樣。
也是, 他連怎麽上山的都不知道, 眼下院內幾十人,他根本沒機會逃走。
溫秉初現如今滿腦子想的都是林若月死的模樣,她衣衫不整,半張臉被人扇腫,肩上還有粗魯的抓痕,而那柄斷劍深深地刺入了她的心口, 準确無比,她完全沒給自己留任何活路。
溫秉初還記得早間落馬城的客棧內,溫家管家喋喋不休地說着他回肅坦城後與林若月的婚事, 卻沒料到一日沒過,管家沒了,林若月也沒了。
分明是盛暑天,溫秉初卻覺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心裏恐慌、震驚、傷心、懼怕一應皆有。
夏達包紮好了傷口便來見溫秉初。
他手上端着謝大當家叮囑要給溫秉初吃的飯,裏面還有一根雞腿,夏達見溫秉初坐在小門邊盯着一處發呆,就像是魂魄被人抽走了般,于是拿起雞腿叼在嘴裏,把飯碗粗魯地擱在他身邊道:“喏,別餓死了。”
溫秉初瞥了一眼飯菜,沒理會夏達,也不吃。
夏達三兩口将雞腿吃完,順手把骨頭丢給了一旁拴着的黑狗嘴裏,他道:“你看見那骨頭了沒有?我丢給他的是雞骨頭,他原先啃得那個可是不聽話的人被削下來的骨頭。”
溫秉初果然一晃,忽而縮着肩膀。
夏達繼續笑道:“知道怕了?咱們大當家也是心善,将你女人的屍體還給了林家,還打算放你一命,只要你家把錢送上來,大爺保證你安安全全地回去肅坦城,能有咱們奇峰寨這麽講原則義氣的,當世已然少有了!”
溫秉初眉心皺着,心想這也算講原則義氣?他忍不住腹诽,奇峰寨也不過是一幫搜刮民脂民膏,打家劫舍,不顧大局的盜匪而已。
“紙筆就在房間了,你是自己給家裏人寫信要贖銀,還是我來幫你?”夏達說着,從腰間抽出了一把小刀,他吹了吹鋒利的刀鋒道:“不過我可不會寫字,我就只能割下你一根手指頭,連帶着從你身上找一樣貼身之物,一并交給溫家人。”
溫秉初抿嘴,過了好一會兒才啞着聲音道:“信,我不會寫,命,你們想要便拿去。”
“還挺有骨氣。”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叫夏達連忙站起,高大的身體還未站直,謝大當家便直接朝夏達的小腿踹了一腳,吼道:“讓你給人送飯,你搶人家雞腿,還吓唬人!咱們院子裏的狗要是哪一天改吃人肉了,我先從你身上削下一斤喂它!”
夏達也沒被踢痛,轉身對謝大當家笑道:“我這也是想讓他趕緊寫信朝溫家要贖金,免得在咱們寨子裏白吃白喝嘛。”
“贖金自然是得要的。”謝大當家點頭,又對夏達道:“方才我讓朱嫂給你留了半只羊腿,你要再不去吃,就被大劉他們給偷吃了。”
“你給我留羊腿啦?!”夏達聞言,高興地湊到謝大當家面前道:“大當家對我這麽好呢!”
“見你受傷今日流血多,給你補一補的,還有魚湯,我讓朱嫂送你房裏了,喝完了早點睡。”謝大當家言罷,便雙手環胸道:“現在,別讓我再看見你。”
“我這就走!”夏達揚起一臉笑,路過謝大當家身邊時垂眸瞥了她一眼,瞧見她肩上落了一朵椴樹花,還沒伸手拂去,那花兒就被風給吹跑了。
夏達走後,謝大當家才站定在溫秉初跟前,她靜靜地瞧了溫秉初幾眼,道:“去給你家裏人寫信吧。”
“我一條賤命,不值得一萬兩白銀,有這銀子,倒不如給前方将士換取糧草,還能與昏君的軍隊多敵一段時間。”溫秉初雙手握緊,道:“亂世當下,奇峰寨三萬兩千人,做點什麽不好,偏偏要為非作歹,男無報國之心,女無立家之意。”
謝大當家道:“亂世不是由你們溫家造反而起的嗎?怎麽反而怪罪到我奇峰寨的頭上了?”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溫秉初嘲諷笑道:“趙氏王朝從根裏早亡了,京都處處煉丹藥,滿城皆是求仙人,以至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溫家,是為蒼生而戰,這不一樣!”
“文绉绉的,聽不懂!”謝大當家道:“說什麽為蒼生,我就為自己,為我寨中三萬人,不搶不殺沒錢便沒飯吃,就是這麽簡單。”
“你這樣的人,自是不會懂‘富貴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溫秉初擡眸朝謝大當家看去一眼,眸色淡淡,知道自己說不動她,自然她也說不動自己,于是他道:“要殺便殺,無需多言。”
反正于溫家而言,他兄長的責任比他要重得多,而且他大嫂也早就生兒育女,不愁無後。
謝大當家聽了半天,想了半晌,沒明白溫秉初的意思,便道:“跟你們讀書的說話就是費勁兒!”
謝大當家原先想着他死了準老婆,估計沒什麽心情給家裏寫信要贖金,這才想着好言相勸,能拿錢辦事兒就別跟他們奇峰寨僵着,結果話不投機半句多,莫名其妙還被對方嘲諷了幾句。
“老丁!你來看着他!”謝大當家揮手離開,心想這家夥長得倒是挺好,就可惜多了一張嘴!可見人還是不能多讀書,否則說話也就只有他自己能琢磨是何意思。
溫秉初原是真打算不想活了的。
奇峰寨對外的名聲并不好,不是所有從奇峰山下路過的人都能在他們手上活命的,他們說是求財,實際上沒錢的那些惹得奇峰寨不高興了,也會殺人。
溫秉初真心覺得自己值不到一萬兩,一萬兩對于溫家而言的确算不上多,可如今戰事正緊,溫秉初不願給家裏多增負擔,林家才被奇峰寨搶了三車銀兩,合計大約有七、八千兩的銀子,如今又要溫家送錢上來,溫秉初倒是寧可死了。
便抱着這般想法,溫秉初在奇峰寨內絕食了兩日。
謝大當家沒打算真要溫二公子的命,她考慮得較多,如今溫家長子在外打仗,對抗的是趙氏王朝,這對奇峰寨而言并無要緊,但若溫二公子餓死在了奇峰寨,難保溫家長公子會否沖冠一怒,把炮火對準奇峰山。
她就是求財,拿捏溫家不願在這節骨眼上生事的心理,要些能讓奇峰寨多吃幾天肉的銀子而已。
若沒有一萬兩,給個八千兩也行,萬事好商量的嘛!
謝大當家想着,她最多再等五日,若五日之後溫秉初再不給溫家寫信,那她就只好把人放了。
夏達道:“放去趙氏軍隊那邊,溫秉初要是被他們抓到了,一定沒有好果子吃!”
謝大當家心想也行!
可轉而又想,還是算了,溫秉初細皮嫩肉的,丢去趙氏軍隊不過一個時辰就能被扒了皮,她又不是惡人。
第三日,宋闕用椴樹葉幻化的人偶終于還是被人發現了不對勁,因為連着三日兩個人偶之間沒有任何對話,奇峰寨的人問話他們也沒出聲,于是奇峰寨的人動用了鞭子,三鞭下去,人偶化成了灰煙。
看守宋闕與言梳的山匪當真被吓得不輕,那親自動鞭子抽人的直接暈了過去,謝大當家聽到此事後只覺得離奇,直接帶人去石屋看了。
石屋內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繩索落了一地,沒有被人為解開的痕跡,打的死結還在,可就是人沒了。
夏達竄出來道:“不會是鬧鬼了吧?”
謝大當家回頭瞪了他一眼,說:“這人跟在溫秉初後頭,他應當知曉來歷,可別哪一日溫二公子也化成了一團煙,那我奇峰寨還當真是遇上神仙了!”
夏達跟在謝大當家身後道:“我聽人說,京都的确有神仙,會練長生不老的丹藥。”
“放屁!”謝大當家罵了句髒話,回頭便去找溫秉初了。
溫秉初聽謝大當家說原先跟在他的車隊後頭那一男一女都憑空化成了煙不見了,便覺得她是想方設法地要自己寫信向家裏要贖金,看謝大當家的眼神,就像她是腦子有病。
入夜,林深風大,驟雨于子時之後落下。
巨石峰上山洞多,言梳找的是一個小山洞,洞深兩丈,稍一刮風,那風便能從洞口吹進來。
宋闕說奇峰山适宜修煉倒是一點兒也不錯,這幾日言梳坐在山洞裏呼吸深林中的靈氣的确感覺自己領悟頗多。
前幾日風向往南,洞內還算幹燥,今日子時後的驟雨轉了風向,直吹入洞口。
宋闕于洞門外設了一道結界,驟雨吹打在結界上瞬時轉弱,如和風細雨般點點落下,不能打濕人的衣衫。
洞內鋪了芭蕉葉,巨石之後還有一口小池,那是山洞上方裂開的一條縫隙,慢慢于洞中極累雨水而成的。
此時洞外驟雨不斷,小池頂上的青苔不一會兒就滴一滴雨水下來,小池內叮咚作響。宋闕靠在山洞的另一側,半個時辰之前就已經阖眼睡去。
言梳吐納了靈氣之後,只覺得周身順暢,身輕如燕,便是深夜了也一點兒困意都沒有。她睜開眼,身上不知何時披了一件薄薄的披風,應當是宋闕以樹葉幻化而來的。
言梳揉了揉眼角,見宋闕仍舊只穿着鴉青色的長衫,靠在小池旁的石塊上,臉微微側過去,即便是盛暑,入夜也有寒氣,言梳看了一眼手中的披風,起身輕巧朝他那邊走去。
言梳小心翼翼地将披風披在宋闕的身上,沒驚動他,正欲離開,又聞到了忍冬花香。
山洞上方的水滴蹭過宋闕的耳側落在他的肩上,晶瑩如星,言梳睜大雙眼看去,等第二滴落下時,她連忙伸手去接。
帶着青苔氣息的水滴于她掌心濺開,言梳呼吸一窒,将水滴湊到鼻下聞了聞,這滴水似乎也蹭到了宋闕身上的忍冬香氣。
言梳聞了聞自己身上,什麽味道都沒有。
她想起宋闕說過,世間萬物都有屬于其自身的氣味,越是有靈氣的東西,氣味便越沁人。
言梳把手放在腰間擦了擦,仔細看去宋闕的臉,宋闕的鼻梁很挺,卷翹的睫毛如展開的羽扇,薄唇嘴角帶着若有似無的笑,溫柔得仿佛籠罩着微光。
此時天暗,山洞裏幾乎無光,天上無月也無星,驟雨連綿,一道驚雷劈過,言梳已不自覺彎腰湊過去,鼻尖幾乎碰上了宋闕的臉頰,兩人之間,只差寸厘。
雷聲驚人,雨聲嘈雜,言梳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似乎比洞外的雷鳴更響,比雨聲更亂。
她的鼻尖掃過宋闕的臉頰,忍冬味直鑽人心,言梳還未來得及聞到第二口,肩上便被人用力推開,她往後踉跄兩步,直接摔在地上,碎石蹭破了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