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安陸賞月的,盤桓幾日便走。
隔日早晨,紫胤一早自己出去了,紅玉起來梳洗才罷,見昨日那個小女孩笑盈盈的走進來,背着手。
“小妹妹?”紅玉笑道:“墨墨又不見了?”
“不是的,我媽媽說,要謝謝大姐姐和那位道長。”
“怎地,不喚他白發叔叔了?”當下又忍不住遮面而笑。
“小蓮兒回去問媽媽了,說他很高很高,頭發是白色的,像爺爺,樣子卻是好年輕,跟大姐姐差不多。媽媽說,那是得道高人,說我沒禮貌,叫我來向你們道謝,還要跟那位道長道歉。”
“你……叫小蓮兒?”紅玉靜靜看着她,眼中滿是溫情。
“是的,大姐姐,那位道長,今天不在嗎?”
“他出去了,不過小蓮兒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他并未生氣。”
“那太好啦!”小蓮兒笑得很開心,正在換牙,咧嘴笑時,甚是可愛。
她走到紅玉跟前,拿出一支精致的筆頭圓潤的青黛石墨。
“我們家是開脂粉店的,媽媽說,這個送給大姐姐,此物敬意,不成粗鄙。”
看着孩子說的一板一眼的,紅玉忍不住笑道:“是此物粗鄙不成敬意罷,呵呵,謝謝小蓮兒,姐姐喜歡。”
“大姐姐你們,馬上就要走了嗎?”
“後日便走,若得了空,姐姐以後還來看你。”
“好的!”小蓮兒伸出手指道:“說定了!”
當下靜靜看那墨筆,顏色青黛,質地細軟,是上好的畫眉之物,紅玉覺得又有趣又陌生。她年輕時候不愛擺動這些胭脂水粉,母親苦口婆心說了許久都不曾奏效,而成為劍靈之後,更是不記得有多久從未見過這些東西了。
和她當年一般年華的女孩子,應該都喜歡在清晨對鏡成妝吧,紅玉房中有一面銅鏡,凝望鏡中不修飾而渾然天成的美,再看看手中墨筆,忽而起了玩心,便也輕輕翹起小指,畫起眉來。
果然別是一番心境……但終歸太久不動,手上甚是緩慢笨拙,紅玉心想,真是比練劍難多了……
不知何時,鏡中映出身後多了一人,似乎是饒有興味的打量許久了。
紫胤眼中仍是雲淡風清。
紅玉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讓他看到這個樣子,略微尴尬。
紫胤将手中一包東西放到桌上,繞到紅玉正前方,打量許久,不動聲色。
“道長,又唐突了。”紅玉打趣道。
“……左邊的略低了些。”他說。
紅玉聞言,輕輕掃上左邊的眉峰。“這樣呢?”
“右邊尾部……短了些。”
紅玉一時也未注意,這些年一直随性随心而走,諸如此類畫眉以往不可能去想象的事情甚多,也不再奇怪。
“中間的太彎……”紫胤負手看着,面上平平靜靜,話語也如平日一樣淡淡的,紅玉以為他當真是在幫她調整,照着他說的,一樣一樣改過來。
忽而,紫胤忍不住垂眼似是忍住不笑,說道:“如此,便可以了。”
側身揮開袖袍,紅玉凝視銅鏡,忍不住大吃一驚。
這哪是女兒家的遠山翠眉或者淡淡罥煙,分明在他幾句話下,生生畫成了男子般筆直剛勁的劍眉!
當下又好氣又好笑,嗔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我一時沒發覺你為何一直用身子擋着銅鏡,竟是來取笑我的!”
紫胤也忍不住眉眼舒展——十分難得的表情,陽光從半啓的軒窗照耀進來,透着他的背,映得他發絲熠熠生輝,恍如夢中人……紅玉縱是惱怒,也不禁看住了。
良久,紫胤道:“是我錯了……”
紅玉扭頭不理。
驀地,手中石墨筆被輕輕抽走,紅玉轉頭,但見他悄然走近,還未反應間,他拿起銅鏡邊一方白色綢絹,輕輕抹掉她“英姿飒爽”的眉。
“你……!”雖是相處日長,這種親昵舉動也不是每天都有,紅玉一時錯愕,臉漲得通紅,剛欲伸手,被他輕言打斷。
“莫動。”他說,清透低沉的聲音中,紅玉緩緩放下了手。
檐下雙燕歸來,于梁間呢喃,周圍只聽得見楓葉随風落下的聲音。
他輕輕執筆暈染她的眉間。
紅玉凝望他認真安靜的模樣,有些神癡心醉……仿佛一夕之間回到家鄉,無憂無慮的碧玉之年——也許,比那時更為幸福得多。她緩緩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享受此刻意外而“遲來”的溫暖。
嘴上不忘記開玩笑:“執劍長老……當年若露一手這等本事,天墉城的女弟子,誰還想睡懶覺?一定清晨不到便在劍閣外排隊了罷。”
紫胤不理會,紅玉笑笑,不再說話。
良久,他停下說:“好了。”
紅玉望向鏡中,微微舒展的遠山青黛,頭重尾輕,眉峰卻剛勁利落,別有一番韻味……紅玉一笑,回過頭說:“……多謝了。”
方看向桌子問道:“道長一早如此雅興,原來是去買東西?”
“……不是你自己多次提及安陸中秋時節的桂花糖酥月餅麽?”
“……”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如花美眷,流水似年,若得一人如此,縱是再等待磨折坎坷個千萬年又如何?唯願歲月靜好,同君到老。
番外四 劍曉風殘月
更新時間2013-5-27 13:00:04 字數:3025
鴉九站在長安城門門口,等待了一夜……
平日玩笑歸玩笑,她終究年歲大了,且不善征戰,縱然想去幫忙,也只怕拖了後腿。
鴉九,傳聞中的鑄劍大師,亦擅長機關設計,略通蔔算。
此行大兇……她并未告知古鈞,唯有叫他們小心。
那四個人……都已經不是活了十幾年的少年,除了莫邪承影特殊些,紫胤和紅玉,在鴉九看來,還真是自己的後輩。
一個個仍保持着年輕面容……一個個的心中都是隐藏的傷疤。
死去的人羨慕活着的人,活着的人又何嘗那麽開心。
鴉九亦用“非道之術”,多活了數千年有餘。
心中的隐秘,是一生的七寸……唯有慢慢學會封住這種回憶,灑脫樂觀一些,靜靜等待大限。
鴉九的師公便是劍之太祖歐治子,歐治子當年收徒襄垣、燭庸。後來,襄垣發明了魂魄入劍之法,使得劍靈可以為人創造、控制……在天下掀起滔天巨浪,但凡有些劍術的人,都想獲得劍靈……進而引發了無數人死于非命魂魄分離……終于,得襄垣真傳的龍淵一族鑄就天下最強最邪惡的七把兇劍,足以逆天,可傷害神體,天帝伏羲震怒,欲滅了龍淵一族,後因女娲仁心,封印七兇劍,将龍淵一族帶入地下居住,才免去一劫。
而燭庸的手藝并非那麽殘忍霸道,他鑄劍之術不如其師兄,但其鑽研劍氣和劍術猶有過之,他講求鑄劍的材料和鍛造方法,講求護劍養劍。将劍視為伴侶而非武器……
燭庸,便是鴉九的師父。
鴉九出身于神秘莫測的機關設計家族,從小對于拆卸和組裝各種機關就非常有天資,其父喜悅,欲将所有手藝傳與女兒。那年鴉九才10歲。
想來一切都是自有緣分。
燭庸皆時已經白發灰絲,容顏維持在四五十歲左右,與鴉九父親相識,對他家族的機關設計之術很感興趣,想将這門技藝運用到鑄劍中去,便來到鴉九家拜訪。
鴉九記得第一次見到燭庸的時候,她平日伶牙俐齒的嘴巴就有些磕磕巴巴。
父母以為她怯生,都笑起來,燭庸身着一襲灰衣,走到她面前蹲下,說:“令愛小小年紀,然看其眼神,絕非常人啊。”
鴉九記得來人身形頗為魁梧,腰間有一精致紫色玉石的腰封,雙目炯炯。
想來緣分最為美妙,卻又最為傷人。
後來她執意纏着父母要跟燭庸學習鑄劍,本家是機關設計,鴉九父親不允,無奈糾纏不過愛女,便說若她同時精通兩門手藝,便答應此事。
後來鴉九終于是跟着燭庸到海外仙島上去了……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每日只休息幾個時辰,拼了命地學習鑄劍,同時研習自家機關設計技藝。
她記得燭庸鑄劍時候的樣子……鐵錘下去清脆的聲響,彩虹般的火花,他飛揚的頭發,興奮的眼神……
那一柄柄劍,當真是人間極品,不像襄垣那樣不滿意的作品全部燒掉,燭庸珍惜自己鑄就的每一把劍。鴉九十五歲時,年紀尚輕的她終是協助實現了燭庸的念想,他們二人共同鍛造出第一把暗含微妙機關的寶劍——只要擁有相稱的劍術,此劍絕無死角,前後皆可傷人,一軟一硬,還可微縮成為細細的簪子……
師徒二人高興不已,燭庸摸摸鴉九的頭說:“謝謝你!這可真是劍之鑄造的裏程碑了……”
鴉九低下頭甜甜地笑了。
後來燭庸把這柄劍送給了鴉九,命名為“九天羽”。
後來,因為鴉九的家族不願幫助蚩尤一族設計攻破黃帝城門的機關……被屠滅全族。燭庸帶着鴉九趕到時為時已晚……她只記得所有人屍首異處……血光漫天,燭庸滿是老繭的粗糙大手忽而蒙住她的眼睛。
“不要看……”他說。
鴉九從此孤身一人跟着燭庸,相依為命,夜裏仍是夢見滿地的血……忍不住哭起來,燭庸總是會來探視……他輕輕摸着她的頭道:“不怕……不怕……”
他們在院中邊啃着粟餅邊說話,燭庸道:“我的師父歐治子曾鑄劍十柄,現在已是流落四方不知所蹤……我和師兄都深以為恨,此生此世,怕是難以超越你師公了……若能見其中一柄,都無憾了……昔日有神明說過“十劍足以守天下”……
從襄垣處回來後,燭庸的蒼老仿如一夜間襲來。
燭庸畢生反對劍靈一說,拒絕使用任何魂魄,縱然是有人自願殉劍。
他對此只說四個字:“必遭天譴”。
可極為諷刺的是,他仍是被一人求了此事,而且他無法拒絕。
那個人就是襄垣。
這對相互敬重又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師兄弟,終究是因為恩師歐治子,情誼難舍。
襄垣一生鑄就無數利器,其中既有斬妖除魔的神劍,亦有殺人不眨眼的邪器,手中亦是沾滿了鮮血……他深知血塗之陣分人魂魄,必遭天罰……于死前,懇請自己的師第燭庸,将自己的魂魄入劍,亦成為劍靈。
燭庸拒絕,心下難受。無奈襄垣一生傲氣,卻于死前懇懇相求,說他深知因他執意追求超越恩師,造孽深重,毀去太多人幸福,恩師若在,斷不會原諒……只願自己也嘗盡非道和魂魄分離之苦,于心稍安。
燭庸不再說話……看着襄垣咽下最後一口氣。
燭庸傾盡心血,集畢生大成,鑄就——襄垣劍。
劍有神力,蘊含劍靈……卻讓燭庸無比痛苦。
終究是一夜蒼老,垮了下去。
臨死前,告訴鴉九襄垣劍的秘密,因為此劍擁有兩個鑄劍大師的靈魂,變得無上強大……結合兩人之力,或許真的趕上了恩師的大成——軒轅劍。
鴉九将燭庸葬在小島一處濃密樹蔭下。
無奈襄垣劍還是被知曉,又是一把逆天神劍,伏羲終是大怒,命令神将下凡奪襄垣劍,鴉九用房屋機關逃走,仙将料想十幾歲的人類不能怎樣,絕塵而去。
那年鴉九才十八歲,已經看清了所謂的仙神是如何冷漠殘忍,所謂的鑄劍師……所謂的劍……應該如何慎重。
面對燭庸的墳茔,終于不再畏懼世人議論或者天譴……
此生此世,她心中唯有燭庸一人。
年歲也罷,忤逆也罷,師徒也罷。她只相信這幾年的情分,只相信自己心中所感……這個秘密深埋心底,從未告訴燭庸,直至某一天她腐朽成灰。
十八歲的少女,于一個下着大雨的夜晚,取出燭庸所贈“九天羽”放在劍臺上……臉上甚為平靜。
這門秘術,還是輾轉反側從龍淵部族聽來……第一次使用,也是最後一次使用。
雙手持劍頸上一抹,九天羽染上少女鮮紅的血液,她向爐火中倒去……
生命永遠定格在了十八歲……周圍的詭異文字法陣發揮作用……過了幾個時辰,鴉九成為了九天羽的劍靈……
她望着靈氣逼人的九天羽苦笑,若燭庸在,定會大怒吧……
她要活下去,以燭庸記得的模樣……永恒的容貌和歲月……直到雙手再也無法鑄劍,直到完成他的夢想,找齊那十把劍……
九天羽是兩個人共同的作品,裏面有他的靈魂,如今,她成為劍靈——這般,也算是長相厮守了吧……
漫長時光中,她漸漸學會了如何去打發時光,手藝亦發精湛,性格也變得更加開朗樂觀,為何非要郁郁不歡清寡無趣一生?好不容易獲得的長久生命,不如和他“一起”,多體味些紅塵樂趣。
仙神高高在上,寂寞而空虛,力量強大壽命長又如何?不及友人相談不醉不歸,不及恩愛缱绻共看一輪明月。
堕入非道又如何……自己的選擇,一開始就願意自己承受一切。
時光荏苒,遇到紫胤,則是意外中的驚喜。
旁人背後看去,肯定以為是一個老頭子和一個小姑娘——所以說何須理會旁人說什麽。
兩人一見如故,徹夜談論鑄劍,那時的紫胤難得的興奮,鴉九亦很久沒再那麽開心。
承影的歸來,莫邪的出現,皆讓鴉九欣慰而喜悅……不管其他幾把劍還存不存在……想必不管是燭庸,還是歐治子,都可瞑目了。
偶爾開開這幾個“年輕人”的玩笑,想起自己的事情時,輕輕搖頭。
思緒間,看到遠遠處,三個身影……
鴉九閉上了雙眼……果然,莫邪……
那日蔔算十六個字,她終究不忍說出,隐了後面八字。
“來者不善,徐州王陵,幹将不再,雙劍湮滅。”
換成一句“務必小心”,只能算作自己的囑托……
黑色瘦小身影,迎接着走近的面色蒼白的三個人……
唯有輕聲道:“回來便好……”
番外五 影陌上花開
更新時間2013-5-27 13:01:52 字數:4624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如果一個人自從醒來,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從何而來,要去做什麽,該是一種悲哀,還是一種解脫——完全可以順其心意而活?
承影自從清醒過來,就不記得之前的任何事情。
他只記得,自己的身邊有一跟白色的笛子,他的手一觸碰,就可以将那根笛子變短,看着也不知道是什麽……
周圍的人看他醒來,似乎是極度高興地出去彙報了,不久,一個全身挂着狼牙和羽毛裝飾的人進來看視,笑道:“天助我也!沒想到此劍真有靈氣!”
這人長得威武雄壯,眼神有些兇惡,年紀尚輕,似乎對承影很感興趣,并無惡意。
承影跟着他參觀其大帳,軍隊,鐵甲……
心中沒什麽感覺,那個人也不計較,只道:“既然得了承影劍靈,料想我大堯部落惡仇即日可報!”
“承……影……?”
“是啊,你的名字。看到你時,你的笛子上是這兩個字。”
原來他叫做承影……
“劍靈又是何物?”
“上古好劍的化身,擁有獨特力量,就如你這般,然而,你更加不同……”他的眼神發光,“你是歐治子十劍之一!力量可媲美仙神!”
完全不知道這人為何這般興奮……但歐治子的名字,聽上去卻心頭一暖……仿佛很久之前就認識,十劍……?
“我叫龇寒,”那人笑道,年輕英武,頗有首領的氣勢。
“承影……”他輕輕回答。
這種緣分是不可選擇的,但承影只得選擇相信眼前的人。龇寒與他一起試圖回憶起承影劍的使用方法,還專門請教了別的部落的鑄劍師,幫助承影學會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
想不起來便不用想了,承影長期跟龇寒在一起,也算是朋友,雖然心裏知道也許龇寒只是想要利用他,但他好歹教他保護自己,跟他說話,而且給他一個呆的地方。
一夜部落聯歡,篝火熊熊,龇寒坐在上首,與部下痛飲。承影坐在一個角落,手中無意識的把玩短短的“劍柄”,這麽久了,也沒見過劍身,不知道如何使用……無意識的轉身,火光照耀下,帳篷上明明顯出細細長長的劍身,承影以為自己眼花,仔細看手上,仍是空空如也,他忽然大徹大悟。
承影,承無形随風劍身,破月下驚鴻見影。
竟像是忽然被開啓了“天眼”般腦中一片守得雲開見日月,承影轉身悄悄離開,走到山澗河邊,手中白玉劍柄直立,他試圖去喚醒更多的劍氣和靈力……
雙手指向眼前瀑布,那白玉劍柄飛出,卻不見任何動靜,可是頃刻瀑布的水被劈開,果然,承影劍的關鍵之處在于“劍身無形,駕馭在心。”精致而優雅,也許這便是那位歐治子先生給予他的內涵……
承影的衣袖揮灑之處,皆看不到任何攻擊,卻是極快的嗖嗖幾聲,樹枝,葉片,乃至河邊頑石,都像軟泥般被削成兩半。
傳來“啪啪”的拍手聲,龇寒笑道:“果真厲害!”承影回頭笑道:“哪裏,這才剛剛開始領悟……”
也許是日久與之相處,承影也漸漸開始幫忙龇寒一些事物,龇寒答應幫他打聽歐治子的消息,同時他必須在幫忙龇寒的時候不過問大堯內部事物。
某種程度上的龇寒,可謂天生枭雄,雖然對承影劍的領悟和使用只不過發揮其三四分力量,但已經所向披靡……揮劍所指之處,都被踏為平地,大堯強大起來,在北方紮下腳跟。
承影依然記得某日與龇寒坐在城牆上喝酒,承影淡淡地問龇寒為何如此喜愛打打殺殺……龇寒已經三十多歲,相貌身材并無太大變化,只是眼神不複當日明亮。他喝多了些,說:“我不願我的子民受人欺負。”
有些佩服龇寒的決心,承影自此也不再多問。
日月穿梭,時光荏苒,昔日雄心勃勃英武少年成為大堯的王,人到了一定位置就一定會作出相應改變——這一點連承影都發現了,龇寒的好,只是針對大堯部落的好,對其他部落的生命,完全不會同情。要殺要剮皆是一時興起,或哪日心情好,便要連夜踏平某個村莊部落……
他變了,變得貪婪,殘忍,兇狠,他也許真的愛自己的子民,但這種愛太過于狹隘。
承影并非讀過多少書,但似乎是他血脈的一部分,他認為弱肉強食是天道,但貪婪之欲和相争之心卻極有可能毀滅了大堯。他不再願意幫助龇寒,于劍中漸漸睡去,喚也喚不醒……好多人都說他忘恩負義,龇寒卻不理會,一擺手道:“且由他去!”
慶楓部落的事情,承影并不知道,他只是有一晚被龇寒房中劇烈的搏殺聲音吵醒,探頭看時,只見龇寒拉下一個蒙面人的面紗,來人的容顏讓承影有些驚訝。
一個美貌外族女子……那雙憎恨而堅定的眼睛讓承影有些難忘……一個人沖入大帳刺殺龇寒,何方神聖?
他還是頭一次對一個人産生了興趣。
那女子終是被另一個蒙面人救走。幾經周折,承影探知了慶楓部落一事,他對龇寒有些心灰意冷,勸過幾次,龇寒完全不把他說的話當一回事……昔日還算朋友的二人,從此道不同不相為謀。承影猜測那個女子是慶楓部落唯一的幸存者,心中有些憐惜。
所以當傳聞中擁有天下最美最快劍法的炤殺入大堯大帳時,雖心頭湧上一絲難言的愧疚,承影高高站在山崖上,無心下去幫忙。……炤所使用的雙劍……那劍氣……熟悉而陌生……為什麽會有如此相似的氣息,承影凝視着那對紅色寶劍,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
炤終于是縱火燒了大堯大帳,承影暗暗欽佩她的力量,看不出只是個凡人……她走遠後,承影悄悄滅了大火,別人可以不管……終究是知遇之恩,他尋得龇寒的遺體,埋葬了他。
接下來的生活有趣而空曠,那就是不停的流浪。走的地方多了,見的人多了,原先寡言膽怯的個性慢慢活潑開朗了起來,亦學會了非常多的東西,長了不少見識……
在昔日龍淵部族村落附近,他有緣認識了一位鑄劍師,得知自己是世上唯一能完全收斂劍氣的名劍……亦終于知道了歐治子是誰……承影還是習慣喚他作“恩師”,賜予自己生命和力量的師長……卻已經去世了。鑄劍師也告訴了他十劍的傳聞,并說那是天下愛劍之人共同的憧憬——看到十劍聚齊的盛景……
漂泊無依的流浪終于有了一個目标,找尋恩師留下的九劍,他的親人。
漫長的時光打磨了他溫潤如水平淡不驚的性格……也許是歐治子的特別心思,承影始終保持着善良而纖細的心,亦從不喜歡主動出劍傷人,謙謙君子,劍中得見靜水一樣的風骨。
卻始終找不到自己的歸宿,也沒有什麽眷戀……潇灑自由,偶爾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承影喜歡在夜色中的屋頂,喜歡觀賞各個地方不同的明月。
尤其是安陸,他覺得安陸的楓葉霜月無可取代。
劍氣習慣性地隐藏,承影從不在任何人面前顯露劍氣,除非自保。
偶然路過一戶庭院,聽見裏面溫柔而清亮的嗓音,非常耳熟……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可是卻聽得他心頭有隐隐的溫暖……那種溫暖不同于大堯昔日的篝火,也不同于自己在野外獨自觀望的火苗……因那歌聲裏有着無比豐富細膩的情感和……愛……
說實在的,他并不明白什麽叫愛,只是聽人說過,也見過……但還是想不明白。
承影駐足窗外細聽。
那是一首安陸好多人都會唱的童謠,窗紗朦胧中,依稀可見一個紅衣服的女子在哄一個小女孩睡覺。
承影心下驚奇,斷定那女子并非人類……劍靈?對,一定是劍靈。
走南闖北,見過一些自己的同類,或淡漠,或木讷,或殘忍,或妖嬈,或自私……從不曾聽見劍靈唱歌……而且,哄人類睡覺……劍靈如此高貴,怎可為人類做這等……
那女子的頭往後一轉,似乎是在找什麽東西,承影心頭一凜。
那夜龇寒大帳,行刺的慶楓女子……
為何成了劍靈?
時間久了,自然也知道成為劍靈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她放棄了自己的生命,或者,被人所害……
但眼前的女子眉目之間分明并無恨意,還洋溢着人間的溫情……為何如此……
終究離開,因為怕被發現。
往後的行走間,依然會想起安陸,不知為何竟有些想念,紅楓……月亮……桂花酒的香氣……應該都有,更想念的,是那個溫柔的聲音……
要是能知道她的名字該有多好,他這樣想着。
幾年之後,在長安遇到鴉九,那時候莫邪尚未來到,鴉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十劍之一就這樣簡簡單單出現在自己面前。
右手抓住他肩膀,左手拍着他,熱切喊道:“影小子!”
是歐先生的徒孫……自此又多了一個讓承影覺得“溫暖”的人。活了不知道多久,有兩個人,在他覺得迷茫而孤單時,心頭的兩盞燈。
鴉九告訴他許多事,歐治子,十劍傳說,還送給他燭庸留下的承影劍劍譜……承影的能力終于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一個人快意潇灑行走江湖,沒有人知道他真實身份,也沒有什麽不好。回到安陸尋找,也再不見那夜的女子……
曾近,也有一兩個深情款款的女子眷戀他,願意追随他,奈何他心中一直有一個未了的心願,溫言拒絕了。況且,普通的人類和劍靈,如何相愛。
那夜機緣巧合,竟然聽到長安護城河頭石橋邊傳來熟悉的歌聲……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縱然是幻覺,也止不住內心歡愉,取出玉笛附和起來……
她出現的時候,他甚至都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因為他記得當日她的劍氣凜銳而清晰,他不會認錯。驚喜和錯愕之際,卻發現來人不複當日的靈秀劍氣……談吐之間,完全不知道他也是劍靈。
她大大方方與他交談:“若不是公子笛聲提拔,紅玉那曲調只會惹人笑話。”
紅玉……昆侖山巅的玉紅草,飲後有醉酒之效。恰如眼前之人,雖不知為何靈力大損,眉目之間不複當日無憂無慮,卻還是那般能溫暖他的心。
那夜她告辭而走,他卻心下五味俱全。
隐了劍氣悄悄跟在後面……思索觀察之間,他發現她果真是失去了敏銳的辨別能力……何以如此,經歷過了什麽?離開安陸,而且……他注意到紫胤的存在……鴉九說過,紅玉成為了他的劍靈。
不記得自己有喜歡探聽別人私事的愛好,但他心中有難以疏通的壓抑和難言的愠怒。
“若真為那位道士的劍靈,為何任其損傷而不管不顧?”
承影自此暫時留在長安,沒有再去別的地方。
一日,忽然見她失魂落魄歸來,心神大亂,五內巨創。心下不忍,拉着她跑到城牆之上,他曾經有無數個日夜自己呆在這裏,靜靜看着沉睡的長安。
那夜煙花如夢,他看着她徐徐展開的笑容,心中第一次覺得,兩個人一起看這般景象,原來是如此不同。
劍靈和劍靈,若要在一起,想必也是天經地義,無可厚非。
鴉九一盆冷水潑下。
“影小子,不是婆婆鐵石心腸……紅玉丫頭早就心有所屬,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
想起那夜他在對面屋頂上悄悄看見那二人靜靜對望,良久,他居然還為她撚下發絲間薄薄葉片。
原來如此……他嘆道,果然,離開安陸,來到此處,應該都是為了那人吧。
倒也沒有什麽九曲回腸,心中縱然有淡淡的悲傷,卻仍是放不下兩件事。第一,那人似乎是仙,還是修道之人;第二,既然在乎紅玉,為何讓她重創。
第一個念頭被鴉九譏諷:“你是人家的岳父岳母還是公公婆婆,人家的事情你操啥心,罷喲,那個紫胤不是常人,那個丫頭也不是尋常劍靈。其中種種深刻緣分,豈是你我能夠揣測?”
承影卻還是忍不住去見了紫胤,才剛剛流露出一分劍氣,就已經被他察覺。
夕陽下挺拔身影……果然超凡出衆,談吐之間……似有千山萬水的氣勢和胸襟……承影心下不得不贊服。
紫胤坦誠告知紅玉受損原因,承影覺得,正如鴉九所言,該放下了,至少,有些東西,自己知道就足夠了。
而後協助尋找幹将,見到莫邪時,終于終于明白自己多麽渴望親人。漂泊的時候忘記了長長的歲月,潇灑自在的同時是不願去細想的孤獨……莫邪說:“你應當喚我一聲長姊。”承影沒有回答,因為他怕自己的聲音不再像往日那般平靜舒緩。
見到紫胤那般的心智果敢,隐忍坦蕩……心中忽而放下沉沉的東西……為她高興,能遇到這樣的人,雖不知往後如何,但正如莫邪說言,紅玉不曾看錯人。
看到幹将莫邪煙消雲散……痛苦之際,心中一字一句刻下莫邪的囑托:“其他的兄弟姊妹……随緣而為之,但決不可忘記恩師慈憐天下蒼生的心。”
回去途中,見田埂上逐漸凋零的殘枝……想必再過一冬,這裏又将是繁花似錦,美不勝收,自己……應該又要遠行,或者去尋找別的“親人”,或者看到邪魔鬼怪,庇護百姓……
若有機緣,定會回到長安看看,這裏擁有太多的留戀。有鴉九,有莫邪,還有心中珍藏的歌聲……
待到陌上花開,君可緩緩歸矣。
番外六 摯執子芳華
更新時間2013-5-27 13:03:27 字數:4261
長安月夜,珠寶行當的老朱正準備關門回家,看到一個紅衣年輕女子款款走入,他心下驚嘆長安還有這等美貌之人,可能唯有傳說中流芳閣的錦琰姑娘可一較高下了。
“正好要關門,姑娘這麽晚來,有何事?”
“師傅……你們這裏,打一支簪子,最快要多久?”
“……這,要看你想打怎樣的,快則一兩日,慢則七日。”
紅玉給他看一塊相當少見的藍色晶石,透明如琉璃,蘊有靈光。
“這!……”老朱湊近細看,卻不認得這是何物。
“師傅……拜托您了,我明日下午,或晚上……急着需要它,能否幫個忙……略貴些也沒有大礙……”
“這麽漂亮的石頭,只打一支簪子?”
“……恩,一枚簪子足夠了。”
“男用還是女用?”
“男用……”
“要什麽式樣?”
“……簡簡單單即可,尾部祥雲紋案。”
“……這個倒是不難,姑娘明日早上來取吧。”
“多謝了!”
出門時聽見一聲:“才打一支簪子,可惜了……”
紅玉心想,若莫邪所言為真……一枚簪子,便足夠了。
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