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夜訪(下)
時值仲夏,即使在夜晚,風中也有潮熱之氣。
今夜無月,星子亦沒幾顆,實在是個夜黑風高,作奸犯科的好時候。
城樓上,值夜的将士剛剛換過一輪,盔甲在走動間碰撞出的聲音在靜夜裏清晰可聞。
沒有人看到,兩道身影正緊貼在城牆牆面上,如狩獵的壁虎一般迅捷無聲。從牆根攀爬到牆垛,只用了幾個吐息的時間。
清清将手扣在牆沿上,屏氣凝神,去聽女牆之內的聲響。
什麽都沒有,看來無人巡邏至此處。
她手臂微微使力,冒出頭往裏望,卻冷不丁瞧見,牆角正有兩個士兵靜默地站着,雙目平視前方,似是嚴陣以待的樣子。
這可不太好辦……她朝下方的裴遠時略微搖頭,示意情況棘手。
雖說解決掉兩個士兵不算難事,但事後也必定會被人發現,清清一點也不想打草驚蛇,更不想蘇少卿受到牽連。
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通過這裏。
一時陷入僵局,她和裴遠時就這麽吊在寬闊高聳的牆面上,前未有通路,後不見歸途。
正在此時,身後卻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有一隊人馬在靠近,要從這道門入城。
清清心中一緊,金光門向來是嚴防死守的一道抑外之門,她完全沒有考慮到會有人半夜三更還能進來。
從來人的方位,只要一擡眼,就能看到挂在牆沿的兩個鬼祟之徒……
果然,一聲利喝在城牆下響起:“什麽人在那裏!”
一瞬間,原本昏暗的牆垛內立刻燃起火光,離這裏最近的兩位士兵已經舉起槍杆,大步走了過來。而更遠些的城樓上,正有更多值夜将士聞聲紛紛靠近。
前一刻還靜寂無聲的夜即刻熱鬧了起來,最先走近的士兵用火把一照,牆頭挂着的人影赫然。
士兵大驚,一邊高呼着敵襲,一邊将槍尖狠狠一捅,就要刺到那人烏泱泱的頭發中去……
士兵們手持武器,警惕着上前,卻見最先出手的同僚愣愣地站着,好似沒反應過來。
“怎麽了?可是沒刺中?”
“刺是刺中了,只是……”
那士兵槍尖一挑,從牆外拉回來個物事,那是——
一件白色外袍!
外袍挂在槍尖上,在風中一搖一擺地飄,遠遠看去,還真像有個人挂在那上面。
原來是虛驚一場,衆人紛紛散去,只道是要進城的兵士們看岔了眼。
也只能是看岔了眼,衆目睽睽、嚴防死守之下,誰能從那上面逃脫?不過這衣服出現得也有幾分詭異便是了……
它最後被今夜帶隊的長官拿走,想必得需追查一番,若查出是哪個守城的弟兄不慎忘在這的,那可有好果子吃了。
只有出槍的年輕士兵還在原處站着,夜風吹過他額上冒出的冷汗。
方才……明明是刺到實處了,槍刃沒入□□的感覺,他再熟悉不過。怎麽轉眼之間,只剩一件袍子了呢?
空曠無人的街道上,一高一矮兩道身影飛掠而過。
容不得半點休息停頓,翻過城牆,便是宵禁時刻的街坊。街使、巡使、金吾衛,這些佩刀帶劍的朝廷鷹犬,正在四下巡邏,搜尋着膽敢在街上逗留的任何一人。
若被撞到,便是當場毒打砍殺。
所幸今夜無月,地上連影子都投射不出。
很快,坊門出現在了眼前,但那并不是他們的通途,繞過一處拐角,清清望了望四周,毫不猶豫地翻身而上,踩在不知哪戶人家的屋頂之上。
站定之後,身邊又落下一人,那是同她狼狽為奸的裴遠時。
清清貓着腰,從排列着整齊青瓦的屋頂上一竄而過,步子輕巧到了極致,踩過的瓦片連一絲摩擦之聲都未曾發出。
身後跟随的人也沒弄出半點聲響,清清一面穿梭在高高飛起的檐間,一面暗想,師弟的萍蹤學得這般好,當初為何能被師叔氣成那樣?
幾個起落過後,她在一處高牆外停下,緊接着縱身一躍,落入牆內的花園之中。
院子裏似乎種了茉莉和栀子,在仲夏的夜晚散發着幽幽香氣。清清在香氣中站定,止不住的氣喘籲籲。
如此靈巧無聲的輕功,要耗費極大的精力。從金光門奔來這裏,不過區區幾百丈,但比她在森林中自在穿行一個時辰還累。
一邊的裴遠時也好不到哪兒去,她擡起眼,看到少年靠着棵樹,胸膛正劇烈起伏。
望着那片布料下邊的挺拔,鬼使神差地,她想起今年正月,她為自稱做噩夢的師弟行了次“除塵”之法,借此機會,好好摸了兩把他身上的結實線條。
可惜平日裏的師弟高潔秉正,并不過多允許探索他的身體。她稍微摸深一些,他便急急叫停。
就算她用“是不是不行”、“怎麽哪裏都不行”、“不可以不行”來激他,他也神色淡淡,一副不可亵玩的高潔之相。說得多了,便捉住她的手,壓着她密密地親吻,叫她全然忘了要輕薄師弟的事。
這個人,真是小氣得很!
裴遠時莫名其妙地看着女孩投來的憤恨視線,正想問詢,她卻兩步走上來,在他胸口使勁摸了一把。
力道有點大,也弄得他有點疼。
他有些委屈地說:“師姐,怎麽了?”
回應他的是女孩的背影,以及轉身之時,洩憤般甩在他鼻尖上的發尾。
仍舊是好聞的青草般的香,裴遠時輕咳一聲,默默跟在了師姐身後。
腳下便是蘇府了,這麽多年,蘇少卿似乎還保持着當初的習慣,處處擺設與布局風雅簡樸,絕無其他高位之人的鋪張華麗之好。
清清邊走邊打量,夜影重重,偶有幾聲犬吠從坊內傳來,花木假山在暗色中只能看見些輪廓,回轉曲折的走廊,也不曉得盡頭是通往何處。
她終究又停下了腳步,回頭尴尬道:“我不認識路。”
頓了頓,她又說:“而且,大半夜從天而降,杵在人家床頭,實在是很奇怪啊。”
裴遠時說:“我們弄出點響動,把那個姓鄧的老仆引來不就成了?”
多簡單的道理,清清讪讪點頭:“我坐了太久的舟船,腦子不太清楚。”
裴遠時卻安慰她:“哪裏會?師姐方才在牆頭那招戲法極妙,料誰也看不出是個聲東擊西之計。”
清清謙虛一笑:“師弟過獎,行走江湖,我自有一套稀奇手段,日後還能讓你開開眼。”
如此往來一番,心緒也平定不少,她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犯起困來。
“我們說話的聲音也不算小,”她大聲抱怨道,“怎麽大半天一個家丁都引不來?難道偌大一個蘇府,就他主仆兩人嗎……”
她話音剛落,身後的門便吱啦一聲開了。
二人立刻轉頭去看,只見黑洞洞的門裏,站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身上随意披了件外裳,手中持着盞燈燭,正無奈地看着他們。
“道長心裏,我蘇某便如此寒酸悭吝麽?”他微笑道。
清清讪讪地行了禮,說明來意後,及時掏出懷中的書信遞給他。
蘇松雨接過,在光下展開紙頁,細細地閱讀起來。
清清瞧着男子在光影中疏俊的眉眼,再次感嘆,少卿真是她見過少有的美男子。
長得好,才華好,還這般讓人如沐春風,大半夜家裏進了賊人,賊人坐在卧房外嚼自己舌根,他也不生氣惱怒。
蘇松雨很快看完了,他看着風塵仆仆的兩人,柔聲道:“二位遠道而來,定是十分辛苦,此時已過三更,不妨先歇下,此事明日再敘。”
他嘆了口氣:“這原本也是急不得的事。”
清清自然沒有異議,坐了半個月的船,他們早就筋疲力盡,不好好休整恢複,怎麽去地下佛塔救師父?
那廂,蘇松雨已經喚來了鄧伯,鄧伯一見師姐弟二人,又驚又喜,只道是恩人大駕光臨,定要竭力侍奉雲雲。
等候下人收拾房間的間隙,清清和裴遠時被請到堂上,蘇松雨略微關懷了一番他們路上的情形,最終也說到了如何進城,又如何進入宵禁時分的居德坊。
清清赧然道:“大人知道,我沒有公驗之類的憑信,只能通過這等雞鳴狗盜方式,大半夜來叨擾您一番。”
蘇松雨笑着擺擺手,示意她無需說客氣話,他笑嘆道:“不愧是林道長的高徒,這等身手,若是被那左右金吾衛曉得,也定是要自慚形穢的。”
師父的俗家姓名是林明,他從前在長安同蘇少卿有往來,清清是知道這一點的,她聞言,自然又謙虛了一番。
蘇松雨的笑容漸漸凝重,他喝了一口茶,道:“林道長被關押在倒懸塔,這等消息你是聽誰所說?”
清清道:“師父此前不在觀中,梅家派了殺手來泰安鎮,被我套出了話。”
三言兩語,卻能窺見其中兇險,蘇松雨看着女孩稚嫩卻坦然的臉龐,重重嘆了口氣。
“也是苦了你,小小年紀竟要承受這些……”
清清搖搖頭:“師父此時生死未蔔,被關押在那等險地,才是最該擔心的。”
“這點不必擔憂,道長他必無生命之危,”蘇松雨道,“梅家抓了個昆侖出身,已經不理世事的道人,只有一種可能。”
“梅相同潤月真人的合作有了嫌隙,林道長是作為人質被扣押的。”
此言一出,清清內心大震,在她心裏,這兩個老家夥就是那話本上總是成對出現的惡角,興風作浪,壞事做盡,絕無反目成仇的道理。
而作為京官的蘇少卿,得到的消息必定比她這窮鄉僻壤的少女來得更真更及時。
蘇松雨目光微沉,左手放在桌上輕輕地敲,顯然已經在盤算思忖。
她不便打擾,只将視線投向一邊的師弟,他也正垂着眼,不曉得在想什麽。
怎麽人人都一肚子心思,難道就她又困又累,什麽都想不動了麽?
念及此,蘇松雨又開口了,清清潤潤的嗓音,确是犀利如刀的內容。
他看着裴遠時:“你是鎮西大都督的獨子?”
裴遠時颔首。
“你很不應該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