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戎的雙眸卻又很快黯淡了下來, 他僵硬地将頭轉向花五将軍冰棺的方向,聲音中那隐忍的痛楚濃得猶如這淬了墨的夜,化不開, 驅不散,“看着他能鮮活地活在這世上,我, ”
此時高高在上的風瀾帝國最輝煌的皇帝,突然将臉埋在雙掌之中, 高大的身體不斷輕顫, “小五走之後, 沒有人知道他們身上流着的是我跟小五的血脈。我找了個藉口與他們生了間隙, 刻意疏遠無視他們的存在, 只希望他們莫要被這連我都無法抗衡的漩渦淹沒。我原以為,歷經幾代, 他們會在這世間的某個角落,過着凡人該有的生活,生老病死,與我再無任何幹系。”
狄戎的雙手緩緩放下,臉龐已然帶着些許濕意,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迄今為止,花家也經歷了五任家主了吧,我快連我自己是誰都要忘記了。”狄戎緩緩地走到冰棺處, 雙手扶棺,聲音中多了幾分輕柔和暖意, “風吹花落,落瓣如雨,輾落成泥, 更護花。小五,一定是你冥冥之中保佑着花五一脈。我讓你失望了,小五。”
狄戎雙眸裏的哀傷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刻骨銘心的恨意和欲擇人而噬的兇戾:“是那賤人害你魂魄皆散,我卻什麽都做不了,只有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來,希望有一天能親手将她抽筋剝皮,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血意彌散在雙眸裏,狄戎的聲音,猶如蕭瑟秋風裏的枯枝沙沙,“別人都道風瀾皇帝高高在上,貴不可言,誰知道,”狄戎自嘲一笑,“我活得像條狗,不,連狗都不如!”
“阿壽,我狄氏血脈,有多少子弟因我而亡,我有罪。”狄戎虎目微濕,“但阿壽,他們并非為了延續我的壽元和修為而死。”
阿壽猛地擡頭,原本佝偻的身體似乎一下子挺直了起來。
望向花五的方向,狄戎的聲音柔和了幾分,“有了小五,我如何會再去親近他人。”
“那些妃嫔懷着的孩子?”
阿壽的話還未說完,狄戎已經沉聲接道:“依舊是我皇室的血脈。那賤人就是為了踐踏我皇室的尊嚴和血脈,宮闱yin亂,在那賤人的眼裏,就是一出出逗樂她的好戲。”狄戎冷哼一聲,“延續我的壽元和修為,那只是一個借口而已。賤人就想看我恨她入骨,卻又弄不死她。”
那些妃嫔懷的是皇室血脈,阿壽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幾分,除了陛下的兄弟狄親王爺一脈,還有當初老皇叔的後代,即便歷經幾代,這些人身體裏流淌的,依舊有狄皇室的血液。
想到整個狄皇室淪為一個女人的萬物,阿壽的整顆心糾成一團,但想到那些死去的皇室子弟,雖因陛下而死,卻非陛下親生骨血,這般想來,縱難過,亦比之前要好受得多。
看着眼前曾經铮铮鐵骨的陛下,看着他一輩子景仰敬服的陛下,心愛的女人生死不知,奮戰半生建起的皇朝淪為他人玩物。阿壽胸口的悲痛,瞬間蔓延全身上下。
“陛下,”阿壽猛地跪了下去,老淚縱橫,雙膝重重着地,整個身子伏于地面,身子微顫,堂堂聖階強者,竟然情緒激動到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五将軍在天有靈,會保佑您和花将軍平安無事的。”阿壽擡起頭,“陛下,老奴就算舍了這條命,也要護住花小将軍。”
狄戎深深地看了冰棺中的花五一眼,緩緩轉過身來,目光清明而堅定:“你說的對,我不能再這樣無休止地茍活着,舍了這條命,我也不能再讓我和小五殘留的那一點血脈消散于人世間。他們如此努力艱難地活下來,跟着小五曾經的步伐堅定不移地往前邁。我怎麽能讓小五失望?怎麽能讓歷經艱辛活下來,且活得如此精彩的他們失望?”
狄戎的雙眸越發地明亮,與之前在那人威壓下萎靡絕望判若兩人:“他要吞噬擁有五道純粹靈根修煉者的精血和魂魄,為的就是要對付他的宿敵。這世間,既然有他忌憚之人,那就意味着,他也有被毀滅的可能。”
“吳痕,正是最純粹的金靈根修煉者。”狄戎苦笑一聲,:“若非他跟狄晉打了一架,那人不屑管這等無聊小事,讓我去應付狄親王,我可能還被瞞在鼓裏,不知道我和小五殘留的血脈,已經成長到如斯英雄好漢。”
阿壽雙瞳猛地一縮,“陛下!小将軍是金靈根,那豈不是要淪為,”
話音剛落,狄戎的手微擡,打斷了阿壽的話。
“阿壽,你忘了,我也是純粹的金靈根修煉者。”狄戎緩緩地道。
看着狄戎嘴角那抹釋然的笑意,阿壽想要說的話哽在喉中。
“事情總會有轉機的,十莽山的異像,東海的奇觀,還有萬獸谷這些年來的不同尋常。”狄戎的雙眉微蹙,“我必須跟萬獸谷的禁好好地聊一聊。”
“可陛下,您出不了皇城。”阿壽耷拉着眉眼,“而且,整個皇朝,估計已在那人的控制之下,他私下收攏了多少勢力,我們無法估算。”
“孔家,齊家,莫家,還有雲海的劍宗和蕭太後。”狄戎冷笑了幾聲,嘆了嘆氣,苦笑道“估計只剩下魚小佩帶領的李家和溫太師還算是我們的自己人。”
“他對魚小佩的耐性也到頭了,如今魚小佩遭此重傷,李家尚能存否?”
狄戎的雙耳輕抖,雙眸微合,似乎在感應什麽,沉吟片刻,“他離開皇城了,往皇城以東的方向而去,那賤人說兵谏大典必須在靖康城舉行。”
“靖康城,靖康城,”狄戎喃喃自語,“為何是靖康城,萬獸谷到底隐藏了什麽秘密?”
“這麽多年,他一直蟄伏在皇城,怎麽會突然離開?”阿壽不解,耷拉的眼皮突然一擡,“看來正如陛下說的,他這個宿敵很不一般,估計已經到了非常時刻,他不得不為此做好準備。”
“正是。”狄戎低喝一聲,雙眸銳利猶如鷹隼般,“往日都是那個賤人幫他跑腿,這次他竟然親自出馬,或許我們可以利用這個機會,斷了他這左膀右臂。”狄戎的雙眸赤紅,“殺了那個賤人!”
起伏的胸膛靜寂了下來,狄戎轉身面向阿壽。
“阿壽,我出不了皇城,你可以。”狄戎沉聲道:“你契靈的元獸與你所修習的功法特殊,這麽多年,他們一直都沒有注意到你的存在。我的身邊只剩下你了,你替我走一趟。”
“陛下,我一走,五将軍就會被她發現。”阿壽急聲道。
“那就,”狄戎的雙眸出現了濃濃的不舍之色,回頭深深望向冰棺處,一字一頓地道:“那就帶她一起走。”
阿壽的雙眸猛地一睜。帶五将軍走?
他因為功法和契靈的元獸特殊,有着瞞天過海的強悍的隐匿能力,一直陪着五将軍呆在這處無人知曉的皇陵裏。竟連那女人,這麽多年來也一直沒有察覺。
陛下最大的心願,就是一天天守候着五将軍,等着有一天奇跡發生,她能重新蘇醒。為此,他付出了無法想象的代價,承受了無法想象的屈辱。可現在,陛下竟然要他将五将軍帶走?
多少年了,他盼了多少年,只希望陛下能夠走出五将軍已經離去的陰霾。現在陛下讓他把五将軍帶走,陛下這是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哪。
沒有流淚,甚至沒有絲毫的傷悲,阿壽的心裏,湧起的是激昂和振奮。
他最尊敬的陛下,那個曾經在這片大陸揮斥方遒,戰天鬥地的陛下終于回來了。
那天,皇城的夜色似乎與往常一樣靜谧如水。
齊家,莫家,孔家老祖修煉的閣樓裏,均站着一個身着黑色長裙的女子。
肌膚賽雪,貌若天仙,眉眼處那妖嬈的風情流動,奪人心魄。
只是三位老祖,卻斂眼垂眉,面沉如水,所說的話驚人一致。
“請尊上放心,李家,必滅!”
溫太師府夜涼如水,太師就寝的小樓裏,燈火與往常一般早早熄滅。
只是第二天,早早過來請安的溫大小姐和她的夫君紀将軍,卻發現走出房門的溫太師,眼中紅絲密布,腳步較之往常多了幾分铿锵。
太師府地下的密室裏,花五将軍的冰棺靜靜地呆在那,旁邊盤腿坐着一個仿佛即将行将就木的老人家。
太師與其愛女,女婿此刻均雙膝跪地。
平日裏溫文爾雅的溫太師,眼神銳色盡顯。
向來柔中帶剛的溫小姐,看向冰棺裏那盡顯英姿帥氣女子的雙眸已經水意彌漫,雙手緊緊攥成拳頭放在胸口處,顯然在努力壓制自己波動的心緒。
而紀大将軍,看着眼前的冰棺和老者,臉上的肌肉已經有些許扭曲,胸口不斷起伏,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拳頭下方的地面竟然已被雙拳散發的拳風震得出現了龜裂,若非他努力克制,怕下一刻整個密室都可能被他掀翻。
“溫家,絕不辜負陛下與五将軍的重托,即便前行之路生機渺然,屍如山,血似海,亦萬死不辭,伴君化白骨,與有榮焉。”
回清宗的青雲臺上,身着赤紅長衫的回清宗主赤腳盤腿坐在一方玉座上,她的面前,站着一名秀雅絕倫的女子,正是花珍绮。
這方青雲臺,就在回清宗的主峰的最頂端,山頂蒼翠峭拔,雲遮霧繞,将那回清宗主和花珍绮襯托得越發出塵不染。
花珍绮與那天在墨寶齋的狼狽模樣已經判若兩人。
此刻的她,一襲淡藍長裙,裙擺處鑲着銀色的絲線。身上少了當初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可站在那裏,卻有着無形的壓迫感。
風吹,披在肩上的三千青絲輕柔地卷起,每一個弧度,都美得叫人目眩神迷。
回清宗主的臉上蕩開一絲笑意,雙眸裏有着毫不掩飾的贊嘆和欣賞。
“珍绮,你果真沒有讓我失望。”回清宗主的聲音回蕩在這雲臺之上,猶如缥缈的九天玄音,“天元階,珍绮,你終于跻身這片大陸的頂尖之列。”
話音一落,花珍绮的身子随之一肅,眉目之間,多了幾分睥倪自信。
“愈挫愈勇,乃修煉之魄,正因如此,你才能得獲先聖的傳承。”
“天道酬勤,亦酬勇。”
“我回清宗後繼有人!”
“天下最尊貴的女子,當屬我回清宗。”
“師傅,先聖錦羅,”
花珍绮剛出聲,就被回清宗主的手勢截斷了。
“珍绮,你無需一五一十跟我交代你所學所得。”回清宗主一臉關愛,花珍绮對她一如既往的尊敬讓她頗為受用,“每位修煉者,都有自己保命的手段,為師寄希望在即将到來的兵谏大典上,看到你大放異彩。”
“什麽花朵兒,什麽水靈宗聖女,都将在我回清宗最優秀的天才面前俯首稱臣。”
花珍绮的雙眸猶如雲霧間閃爍的星辰,顧盼之間,神采飛揚。
她毫不懷疑自己師尊的話語。能一躍成為天元階的強者,是因為她機緣之下獲得了先聖完完整整的傳承,且這位先聖,還是先聖中頗負盛名的強者。兩位聖階為師,這天下,還有哪位女子能有這樣的福澤?
當日之辱,當百倍讨還!
“既有所獲,便随為師去看場熱鬧。”回清宗主幽幽道。
“師父,您是指?”花珍绮疑問。
“李家,要完了。”回清宗主冷哼一聲。
花珍绮抿嘴一笑,微微颔首,輕聲說了四個字,“喜聞樂見。”
而衆人口中必亡的李家,此刻卻并非要“完”的樣子,更像是一副要“玩”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