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宋闕從人間月閣內帶出來的山河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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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這是她聽到的第一道聲音。

人間月閣已經幾百年不曾有仙來過了。

暗色木架上堆放了許多物件,字畫玉石,刀劍爐鼎,看似凡品,卻無一是凡品。

木架高數丈,就像是直通天頂,人間月閣的上方不是房梁,而是遍布碧空的層層雲霞,此時正有一只引魂鳥飛過,口中銜着微光,那是從人間帶來的亡魂。

供人取物使用的推梯靠在木架旁,頂上站立着的男子身着藍衣,衣袂繡了兩只叼柳的喜鵲,一頭長發以藍帶束着,編了兩根辮子。男子手執藍羽折扇,雙眸于架上挑選,口中道:“宋闕,你不上來瞧瞧?”

木架另一側,一道聲音溫聲傳來:“不必。”

這是她聽到的第二聲。

藍衣男子手中挑了個玉質物件,只有拇指大小,上刻火紋,像是玉鎖,他于手中颠了颠後飛身下了推梯,繞過木架站定在另一人跟前。

男子眯起雙眼,瞧見對方正盯着一本書看,便道:“此番是你下凡又不是我,怎麽你比我還不着急,竟在這處看書畫。蒼穹授你改九命才可歸來,若不成功,這世上恐怕就沒有‘懈陽仙君’了。”

一身鴉青色長袍的人正半蹲于木架前,聽到這聲,嘴角輕揚,喃喃道:“懈陽仙君……”

這是她聽到的第三聲。

鴉青色長袍的男子面上無笑,那雙桃花眼卻像是帶着淡淡的笑意,目光落在書架下方的一本書封上,書面空白無字,僅有一朵風幹了的海棠花印在了上面。

方才便是他輕輕吹去了書面上落下的封印。

纖長白皙的手指将書拿起,男子站定,長袍的廣袖兩側銀絲繡了雲紋,雲層之間兩只白羽長尾的鳥雀展翅穿過。

他的相貌算不上極俊美,但給人感覺如沐春風,烏黑長發以玉冠束起,下墜了兩片長長的暗紫色發帶。此時有風吹入了人間月閣,順着窗外的滾滾雲層,揚起了二人的長發衣擺。

宋闕道:“懈陽仙君不過是旁人稱呼的,有無封號于我而言并無差別。”

藍衣男子見他當真拿了一本書,有些無奈道:“但你此番下凡歷劫,不取點真正傍身之物怎可?你又非武道修仙,人間妖靈衆多,有好有壞,未必不會吃虧。”

宋闕翻開手中的書頁,只見書內空白一片,倒是竄出了一縷薄煙,薄煙中飄蕩着紛飛的大雪,冰封的河流盡頭是雪川,以手探去分明什麽也觸碰不到,但仍能感受到絲絲風雪的寒涼。

第二頁便換了個地方,深林樹高,陽光透過茂盛的枝葉,叢林花團錦簇,盤根錯節,樹後竄出了一只靈巧的斑鹿,跳入了草叢,驚飛了幾只蝴蝶。

宋闕面上多了幾分笑意,合上書道:“我覺得這書就挺好。”

藍衣男子看了一眼手中的玉鎖,又看了一眼宋闕手裏的書,還欲勸些什麽,見他已經将書收入袖中,便不再開口了。

人間月閣坐落在昆侖山的崖邊,頭頂是蒼穹,窗外是雲海,閣內是仙師留下的諸多法寶,專供即将下凡歷劫的神仙取用,每人最多可取三樣。

譚青鳳是宋闕的好友,以他對宋闕的了解,宋闕取不到三樣。故而在宋闕即将下凡之前,他特偷偷跑來人間月閣幫他挑選,這地非下凡的神仙不可造訪,譚青鳳已然違規了。

結果宋闕倒好,三樣物件折成了一樣,還是個看風花雪月的山河閑書。

閣頂的引魂鳥低鳴一聲,又帶來了人間的亡魂,譚青鳳昂首看去,雲霞之中紅紫交替,眼看便要到宋闕下凡的時辰,他眉心輕皺,帶着些許擔憂道:“我希望你能歷經九劫,完好歸來。”

宋闕以微笑收下了譚青鳳的好意。

從人間月閣,便可直接通往人間。

人間月閣的窗戶旁立了一面巨大的鏡子,鏡中的波紋像是滾滾流水,即便是人站在跟前也倒映不出影子。

宋闕走到鏡前,譚青鳳跟在他的身後,聽見他道:“你若再不走,被蒼穹發現必要罰你了,還是說你想随我一同下凡?”

譚青鳳哼了聲:“我來送你一程。”

他伸手貼着宋闕的背,輕輕将對方往前一推,只見鴉青色的身影踉跄了一步,撞入了鏡中。

鏡面蕩起了幾圈漣漪。

譚青鳳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空蕩的右手,漸漸握緊,藏于袖中。

他背身而去,面露幾分輕松之色,淺笑道:“本仙選的,必能替你擋災抗厄,可別與上一個下凡的般,竟為了情愛,生生挖了內丹,斷了仙脈。”

有清香,似是初春一場驟雨過後,晨光落在嫩綠的葉尖,泛着淡淡清冽的香氣。

這是言梳聞到的第一道味道。

自封印被一縷仙風吹開後,她的五覺也随着周遭變化慢慢蘇醒了。

一道輕笑悶悶傳來,男子的聲音像是冬日飲下滑過心口的溫水,言梳聽見了,也記得他的名字,那個人喊他‘宋闕’。

“天氣真好。”他道。

出了人間月閣,便走向了通仙道,一步跨入青萍路再回頭便不再是昆侖山腳下了,道路兩旁迷霧深深,宋闕擡袖拂過迷惑凡人的霧氣,白霧散去,便是真正到了人間。

人間正是四月天,清明剛過,天氣逐漸轉暖,最後一場春雨洗滌了山林,這處山間似乎長了不少野茶樹,泛着芬芳。

此路不是官道,只是附近城鎮車馬走出來的山坳小路,泥土被壓得板實,不久前才有人路過,尚有一排慢吞吞未濺起泥點的馬蹄印。

如宋闕所言,天氣的确很好。

驕陽當空,林上鳥飛,路上雨水已經曬幹,只有路邊長草的地方有些淺淺的水窪,雨水清澈,倒映着藍天白雲。

宋闕拿出了袖中的書,那書封上的海棠花見風而活,幹燥的花瓣汲取了天地間漂浮的水分,花蕊的顏色都變得鮮豔了起來。

宋闕見花生長,對着花心吹了一口氣,那花兒原先是印在書面上的,此時卻像是從樹上落下剛好掉在書上的一般,竟被他輕輕一吹便飛了出去。

海棠長年印在了書面,留下了一圈花瓣紋路,宋闕手指拂過,像是撣去灰塵把書面上的紋路擦去,一本人間月閣裏帶出來的山河閑書便只有月白色的封面,什麽也不存了。

宋闕拂過書面時手指觸碰過的地方,叫她覺得有些癢。

宋闕捧着這本書,順着路邊朝前走,那朵海棠花飛去之後便将山河閑書內的人間風貌全都一并帶走。翻開書頁,再沒有風花雪月的人間山河,空白一片等着人再度将其填滿內容。

宋闕順手在路邊斑竹上折了一小截竹枝下來,帶着兩片竹葉的竹枝于他指尖翻轉一圈便成了根纖細的毛筆,貧空點墨,宋闕于書頁第一面寫道:“入世第一日,風和日麗,心情極佳。”

譚青鳳太懂宋闕了,以他的性子,那些防身的、收妖的法器武器,他一樣也不會帶。

此次下凡,與其說是蒼穹對他的歷練,倒不如說是宋闕自己樂意下來游歷一番。宋闕本就是人身修煉成的仙,只是成仙過程頗為複雜,入了山海封仙位後,便會忘記人間的記憶,對于宋闕來說,他對人間的印象很寡淡。

這回等于故地重游了。

宋闕只寫了一句話,見墨水未幹,輕輕吹了幾下,等墨水幹了之後便要把書合上。

她看見了。

雖說模糊,但有光照了進來,言梳看見了天,看見了雲,看見了距離她不遠處,被風吹過微微晃動的竹枝,還看見了一縷發,一根飄過眼前的暗紫色發帶。

她看見了一雙眼,形若桃花,眉目柔和幾分笑意,被風吹亂的發絲掃過他的眼下。看見這雙眼,言梳只覺得呼吸都停了,她能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他是宋闕,是他解開了書上的封印,渡了三口仙氣,才叫她漸漸找回了五覺,不再沉眠。

眼見書頁即将合上,言梳心裏有些氣急。

哎哎!等等!

言梳才睜眼,尚未看清,眼前便再度陷入黑暗,就像是有一雙手蒙住了她的眼,她又重新被宋闕收回了袖中。

宋闕從人間月閣內帶出來的山河閑書,便是言梳。

她記得自己叫什麽,但不大記得自己從哪兒來了,印象中記憶的最後,只有填滿腦海的瑰麗山河、奇山麗水,那些天地間自然形成的風貌。

言梳率先蘇醒的便是聽覺,從宋闕吹去她身上的封印開始。

而後是嗅覺,再是觸覺,後才是視覺。

只是可惜,她還沒來得及多看幾眼,書頁就被合上了。

言梳心想,她總有再從宋闕的袖子裏出來的時刻,到那時候她就再也不要回去了。但顯然,宋闕并不是事事都喜歡往書上寫的人,自他入世第一天,在山河閑書中寥寥落下幾個字後,便再沒翻開過這本書。

宋闕下凡後只在走到第一個鎮子時花錢買了一匹白馬,慢悠悠地順着一條官道閑逛,途徑多處,碰到景色不錯的地方還多待幾日,就像是花錢閑游的貴公子,小河方亭他看得悠閑,陡峭山路他也爬得有趣。

從清明後到霜降,一路停停走走,似是漫無目的,早忘了自己下凡的緣由。

若非意外,言梳未必能這麽快再重見天日。

這一日天降小雨,即便是正午時分,天色也是灰蒙蒙一片,遠處烏雲壓下,幾乎遮蔽了山頭。官道寬闊,身騎白馬的宋闕頭上戴着鬥笠于路邊慢行,小雨淋在人身上不會打濕衣衫,卻将秋末的風加深了幾絲寒意。

身後噠噠馬蹄聲傳來,速度不快不慢,騎馬的青年逐漸靠近,與随行之人道:“嚴兄何必與一個小賊這般過不去,他也淋了一路的雨,夠受了。”

“唐兄不必多言,這小賊滑頭得很,待我将他帶回京都送至府衙,半路放了,之後也不知得坑蒙多少人。”另一人說罷,又笑:“我瞧唐兄身下的是匹好馬,眼看離京都只有二十裏,不如我倆比一比,看誰先到?”

青年一怔,回頭看了一眼雙手被栓着麻繩,跟在馬後吹着冷風淋了雨,已經跑了兩個時辰的男人,一時間沒答應。

姓嚴的沒管他,只用鞭子抽在馬臀上,喝了一聲‘駕’。

筋疲力盡的男人被馬匹猛地拽出,半跑半拖着身子跟在後頭,青年哎了一聲,揚聲道:“說是比賽,哪兒有你先跑的道理!”

姓嚴的馬匹身上拴着繩子,後頭還挂着一個人,自然跑得不算太穩,路過宋闕身旁時,雙腿打顫的男人撞在了宋闕的馬臀上,即便宋闕抓緊缰繩也難免一晃。

繩子松開,男人趴在地上幾乎奄奄一息,姓嚴的發現了停下來,回頭朝宋闕看了一眼,見他鴉青色的衣衫緞料不凡,此處又臨近京都,怕是什麽顯貴之人,便下馬拱手致歉。

“抱歉抱歉,沒撞傷這位兄臺吧?”嚴瑾成笑問。

宋闕垂眸看向倒在自己馬旁的男人,那男人雙腳布滿鮮血,被小雨淋着周圍紅了一圈。

嚴瑾成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并不覺得眼前的男子是同情小偷,倒是在那小偷身上瞧見了一本書,于是撿起來還給宋闕。

“這是兄臺的吧,還好沒弄髒,就是淋了些雨。”嚴瑾成道。

嚴瑾成看了一眼,那書上什麽也沒有,想來也不值幾個錢。

宋闕接過書,書上的确落了雨水,若不及時風幹,恐怕會皺了紙頁。

遲來的青年見到這番場景,便笑道:“兄臺的書若是壞了,大可入京都找他賠償,他是戶部尚書之子,賠得起!”

“去你的唐九,說我便說我,莫要将我老子搬出來,被他知曉,難免又是一頓罵的!”嚴瑾成笑完,見宋闕不開口,也不說賠償,便撿起地上的繩子,拽着幾乎喪了半條命的男人重新栓在了馬上。

再對宋闕一拱手,便騎馬離開。

宋闕瞧着兩個青年離去的背影,又見如破布一般被拖行在地的人,眉心輕皺,捏着書的手指不禁收緊。

命如草芥,不過如此。

拖行之人施暴,旁觀的也從未下馬,那半死之人流下的血還在地上未被雨水沖淡。

言梳又聽見了聲音,也聞到了味道,身上的觸覺是宋闕用力的手指,捏得她有些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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