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面具這世上的惡意與善意一般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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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面具 這世上的惡意與善意一般多。

自唐家被流放已過十日,正是冬至。

京都落雪之後又過了幾日天氣暖和,街道上的雪融化了許多,但好些被凍得僵硬堆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裏的雪還未融化,路過街市仍舊能感覺到巷風中傳來的涼意。

言梳聽小二說,冬至要吃餃子,她從沒吃過,早間就見客棧裏的幾個人幫着李師傅打下手包餃子了,言梳也試着包了兩個,只可惜她不是這塊料,包出來的餃子還沒下鍋就散了。

今日天氣不錯,豔陽高照,客棧院內的梅花上覆蓋的白雪早已融化,花朵綻放,正飄着淡淡的香。

宋闕沒在房間待着,陪着言梳一同在客棧大堂內坐着,只是他不太喜歡與人湊熱鬧,故而只在角落的小方桌旁看書,桌上放着茶爐,上面一盞銅制的茶壺正燒着熱水,茶杯裏清明前的雲露茶正飄着熱氣清香。

言梳跟着小二去後廚看下餃子,見到自己費了半天勁兒捏出來不成型的東西很不給争氣地黏在了桌板上拿不起來,更別說下到水裏,便只能放棄。

餃子煮好,小二撈了兩碗端給言梳,一碗八顆,上面撒了麻油與蔥花。

言梳也不與人客氣,端着餃子朝宋闕走去,她将碗放在宋闕跟前,自己坐在對面率先吃了一口。

滾燙的餃子連着湯水被她一口咬下,燙得言梳連忙張開嘴哈出一口白氣,嘶了兩聲才面紅耳赤地囫囵吞下。

宋闕眉心輕皺道:“這麽不小心。”

言梳唔了聲,只覺得那口餃子咽下順着喉嚨一直滾燙到心口,抿嘴道:“我沒想到裏面還有湯汁的。”

宋闕放下書,略微起身朝她傾去,道:“張口我瞧瞧。”

言梳張嘴啊給宋闕看,她的嘴唇因為燙而泛着紅色,比平日裏更豔了些,小舌在口中微微翹着,還好嘴裏沒被燙破。

宋闕頓了頓,又無奈坐下道:“慢慢吃,若不夠,我這碗也是你的。”

言梳已經習慣宋闕不吃人間的東西了,他甚少有開口品嘗的時候,言梳也不知該說他挑食還是他早已成仙,對食物沒了口欲,便毫不客氣地收下了宋闕那一碗,假模假樣地問了句:“師父真的不吃?”

言梳問這話時眼睛已經看向他碗裏的餃子了,宋闕如何不知她這話有幾分敷衍,失聲一笑道:“真的都給你。”

言梳将笑盈盈地将兩碗餃子都吃下肚,這才覺得一身熱氣,包餃子凍着的手因那湯餃而暖了起來。

小二說冬至晚間街上會有許多熱鬧,比起往日的燈會也不差,他讓言梳晚上可以出去轉一轉。

說是晚間熱鬧,但才過午時客棧前的街道上就已經有許多人出來擺攤了,賣面具玩偶的,賣木雕首飾的,都是一些不貴卻新奇的小玩意兒。

言梳等不到晚間,下午便拉着宋闕要出門,宋闕除了看書也無所事事,便跟着言梳一同在街上轉了兩圈。

兩條街道走過,言梳的手裏已經多了許多玩意兒,她實在拿不下,就在一家店裏雇了個小厮,給了些跑腿的費用讓那小厮把東西都送回客棧,自己只拿着兩張面具,一個狐貍的給宋闕,另一個兔子的在自己臉上比了比。

言梳拽着宋闕的袖子,雙眼透過面具孔洞看向宋闕的臉問:“我這樣戴着,走到人群裏去師父還能認出來嗎?”

宋闕不禁笑道:“兔子與你倒是有些相像,我應當能認出。”

言梳見宋闕的笑容頗深,心裏也高興,她朝宋闕那邊湊上去腳下帶着蹦跳地說:“那我把兔子的給你,我要那個狐貍的,狐貍吃兔子,我吓一吓你。”

宋闕臉上的笑容不變,只是目光不自覺地落在言梳與自己拉近的距離,腳下一頓,不動聲色地挪開了半步,便說:“兩個都給你。”

言梳拿着兩張面具,正在猶豫自己要戴哪一個,聽見前面有人吆喝麥芽糖立刻就把面具的事兒給忘了,再朝賣麥芽糖的攤販看去。

那人來得遲,攤位占的位置不好,正處于一個巷子的風口,言梳朝那邊走了幾步,原先是沒察覺巷子裏有人的,卻在靠近時那人蹿地一下跑開,這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言梳只來得及看見他的背影,愣怔了一瞬後才小跑過去,她站在巷子口看見深巷之中未完全融化的雪堆裏錯雜的腳印。

她認出那個人了,是唐九。

言梳沒想到他會再回來京都,唐家出了那麽大的事,京都裏哪怕是一個客棧的小二都能說道幾句,更何況此事已經成了京都城衆人茶餘飯後的閑談,唐家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留在京都繼續成為他人笑柄的。

言梳看見唐九身上的衣服,灰色的麻布罩在他的身上顯得十分消瘦。

冬至天寒,言梳都穿了許多件,小襖裏面夾了兔絨保暖,而唐九如今連禦寒的衣服都沒有,她有些心酸。

巷子那頭忽而傳來了一道笑聲,言梳聽到有人道:“喲,這不是唐公子嗎?怎麽冒失撞到我身上來了?”

京都裏的纨绔不少,家裏稍有些銀錢的都認得唐九這張臉,以往唐九在京都是纨绔中的翹楚,秦樓楚館裏的常客,他也算得上風流之人,難免曾因為面子,仗着自己第一鹽商之子的身份,欺壓過他人。

“我昨日才與人說,我在街上看見了一條狗,那狗啊真是可憐,飯碗裏的骨頭都被人搶了去吃,別人問我是誰這麽狠心,狗骨頭都搶,我說是唐公子。”那男人哈哈一笑,伸腿不輕不重地踹在了唐九的肩上:“結果人家說,唐公子何等身份,怎會與狗搶食。”

唐九撞在了雪堆上,手腕曾經戴過鐐铐的傷口露出,他低着頭捂住臉正準備從另一邊逃走,卻被那人攔住了去路。

“唐公子,不如你陪我去做個證,證明我沒看走眼,昨日在南角巷前與狗搶食的人是你沒錯吧?”男人說着,一腳踩在了雪堆上,大咧咧地露出自己的下門,那意思便是唐九若想走,便要從他□□鑽過。

唐九渾身一震,男人卻道:“唐公子,這就受不了了?你貴人事忙,不知是否還記得兩年前我也是這般從你跟前爬過,這裆……”男人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惡狠狠道:“我也鑽了幾遍!”

因果輪回,當真是現世報。

有錢有勢之人飲酒作樂後,遇上不順心的便随意折辱他人,唐九年輕氣盛,早兩年在京都得罪過不少人,可誰都怕他與嚴瑾成,除了嚴瑾成,還有其他官宦子弟與唐九交好,他們幾人一行,亦做過登不了臺面的小惡。

唐九被人按着頭,臉狠狠地埋在了雪裏,冰冷的雪渣如鋒利的刀一般割着他的皮膚,那男人将他當年說過的話還給他:“今日你跪着從小爺裆下鑽過去,再磕兩個響頭,小爺便當沒見過你。”

話音才落,男人便嗷叫一聲,只見一個兔臉面具砸在他的頭上落下,正掉在唐九的眼前。

面具遮住了唐九的半張臉,而他也看見了怒氣沖沖站在不遠處的女子,死灰一般的臉色變得更加慘淡。

方才被人折辱沒有絲毫掙紮的唐九猛地抓起面具遮住自己的臉,眼中驚恐與無望交錯,他雙手捂着面具,連滾帶爬地跑開,甚至忘了現況,直接從那名男子的□□鑽過。

男人瞧見砸向自己的是個小姑娘,怒不可遏地沖過去:“臭丫頭,多管什麽閑事!”

他一出拳,拳風尚未帶起便被人從後抓住,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的手腕背過去,男人哎喲一聲彎下腰,手臂別在腰後,直至整根手都麻了之後他才被人推開。

他踉跄了兩步,瞧見站在言梳身邊的男人,心裏氣急,見他們衣着華貴,又不敢在京都當真得罪什麽權貴,便摸着鼻子施施然走開。

宋闕才跟了上來,即便他沒看見唐九,恐怕這城中任何一件事都逃不過他的眼。

他朝唐九跑開的方向看去,那裏已經沒有人了:“既然擔心,為何不去找他?”

言梳的手裏緊緊握着狐貍面具,搖了搖頭:“我怕他此時并不想見我。”

言梳不算多懂人情世故的,可方才唐九應當是看見她了,所以才會跑的,他既然跑了便代表他不願見到自己,言梳不想追上去讓他為難。

言梳沒想過唐九會落得如此,這與她從賬房先生口裏聽到的古董商人的結局相差太多了。

她聽到了方才那名男子對唐九說的話,其實她并不認為那人記錯了事,讓人當衆從□□鑽過磕頭這種折辱人的事,以前的唐九未必做不出來。

只是言梳與唐九見的次數并不多,那樣一面他從未展現在她跟前而已。

言梳只是有些可惜,可惜唐九撿回了一條命,這般活着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她心裏有許多疑問,她想問唐九不是已經離開京都了嗎,為何還要回來,與他一同被流放的唐家人也被釋放了,他怎麽沒與自家人在一起?

這些話她不敢追上去問清楚,怕一開口又是一把刀,最後只會傷了唐九的心。

唐九從言梳跟前逃走根本漫無目的,腦海中渾渾噩噩,所到之處看見的人皆是這些天所見的一張張臉,譏笑的,嘲諷的,見他如瘟疫般恨不得他立刻消失的盡是。

那一張張人臉上沒有一絲善意,而他耳邊充斥的也全是這些人說的話。

“你以為你還是以前的唐家大少爺呢?你憑什麽身份與我說話?實不相瞞,我今日來見你,無非是想看看你如今有多落魄,現下見到了,當真可憐!”

“唐九?哈哈哈!你怎還好意思留在京都?什麽?借錢?我為何幫你?你與嚴瑾成出去喝酒時想不到我,如今落難倒是與我稱兄道弟起來了?起開!”

“唐兄?不……不不不,唐兄莫怪,你唐家的事兒實在太大,鬧得滿城皆知,我若此時幫你被人瞧見,官府查上來,我家生意便不好做了……”

“堂堂唐家大公子如今也成了要飯花子了,罷了罷了,給你一文錢,買個饅頭果腹,也算我日行一善。”

……

諸多話語皆如一根根針刺入他的耳中,句句誅心。

當初的唐九在身份地位上有多驕傲,如今他的自尊便被人踐踏得有多低微。

唐九知曉,當初的酒肉朋友與他其實并無多少真心情意,真拿他當朋友的,也早就為了皇帝送了性命。

唐九也不知自己算不算得上走運,押送他的官兵半路放他走時他還不解,他以為自己恐怕不知何時有恩于那官兵,想要将叔伯也一同帶走,卻聽那人說:“你當我為何冒險放你?也不知你是走了什麽運,幾日前一男一女去刑部找我,給了一筆不菲的銀子我才肯做這事,你要走便快走,舍不得你叔伯便一同上路!”

那男人沒說是誰幫了他,只說一男一女,唐九便立刻猜到了對方身份。

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覺得酸楚之餘還有窘迫,一時不知是感激,還是覺得難堪。

後來皇帝大赦天下,唐九的叔伯投奔他來,說他往日在京都有許多好友,如今唐家被赦,他們也不算罪人,只請唐九能往好友那邊借些銀兩,好讓唐家另擇他路。

于是唐九來了,他從未想過這世上的人會有多險惡,因他曾經富貴,所以周圍人看他的臉都是恭敬、傾慕,甚至是谄媚,好似他生來便被好運青睐。

可當他深陷泥沼才知,這世上的惡意與善意一般多,他所處的位置不同,境遇便不同。

往日稱兄道弟的狐朋狗友,能因為他當初遷怒爆發的譏諷辱罵,他豪擲千金拂人面子,他不甚在意地輕蔑玩笑,與他徹底劃清界限,甚至不惜在他身上狠踏幾腳。

可悲的卻是,當唐九去唐家後門小院找叔伯時,見心氣高的小叔留字逃出京都城,而舍不得唐家的大伯與三叔吊死在唐家的祠堂內。

他們是撬開門鎖進去的,誰也受不住從雲端跌入泥地,而看他們的依舊是那一群人。

唐九見到叔伯懸于梁上的屍身時,只覺得周身寒意,一切希望皆被這些天的譏言打壓燒成了灰。

家道中落,爹娘相繼過世,人人喊打,叔伯皆懸梁自盡,他成了如今唐家唯一尚在京都的活人。

可他活着,又有何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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