頃刻間,魏玉林一頭的冷汗。
皇帝未有察覺,兀自想了一想,又說:「老八的王妃,是不是也是謝家的女兒?」
「啊……」魏玉林定下神,如實說,「是行六的逸郡王的王妃,是謝家的女兒。」
「哦,對。是老六的王妃。」皇帝深緩了口氣,「改日也叫進來見一見吧。正好,老十五到了娶親的年紀,也問問謝家還有沒有适齡的姑娘。」
言罷,卻沒聽見回音。
「魏玉林?」皇帝喊了一聲,魏玉林回過神:「是……那下奴着人去謝家問個話。」
他想就此将這話題繞過去,孰料皇帝又道:「直接請謝夫人上來,朕直接問問便是。」
乾清宮西南邊,玉引正跟孟君淮說着話,聽得宦官來傳她召見,心裏隐隐一驚。
她原本沒打算去面聖,先前衆人商量的,也是掌事的大伯母一人獨去,皇上突然召見讓她一陣不安。
孟君淮也蹙了眉,揮手讓那宦官退遠,叮囑玉引道:「你到了父皇跟前什麽都別說,尤其別直指東廠的不是。」
「這是收拾魏玉林絕好的機會。別的不說,單是告訴皇上他隐瞞一衆皇子前來觐見的消息不報……」
「這扳不倒他的。」孟君淮搖了搖頭,「他侍君多年,父皇對他的信任比對我們這些當兒子的都多。你說這事,他自能尋借口推脫,除了打草驚蛇之外,別無它用。」
他們此前已經吃過這樣的虧了。當時不做多想除掉了秉筆太監,結果卻惹怒了魏玉林,這才有了之後幾年的惡鬥。
現下正在關鍵的關頭上,每一步都要格外謹慎。
「你不能此時告魏玉林的狀。」孟君淮神色沉肅,「你要知道,他或許是設好了圈套,正等着你告狀的。」
「好……」玉引一壁應下來一壁斟酌着。她知道孟君淮說的是有道理的,可這面聖的機會也實在來得不容易,讓她什麽都不做,她心裏不服。
「我去了。」她朝孟君淮一颔首,他的手在她手上一握:「小心。」
乾清宮的大殿裏,魏玉林站在香爐的陰影中打了個哈欠。
旁邊的小宦官躬着身給他點好煙鬥奉過去,賠笑請教:「九千歲,皇上不是說改天宣逸郡王妃進來嗎?謝家又明擺着來者不善,您何必主動請郡王妃今天就來見?過幾日,說不準皇上就忘了呢。」
魏玉林嘬了口煙,輕笑了一聲:「這謝家若拿定主意要較勁,就不會只有今天這一出。我先把下馬威給足了,讓他們消停消停。」
他說着一指殿外越來越近的身影:「你瞧着,她們一會兒準得在皇上面前說我的不是,我今兒非讓皇上開金口罰她們不可。」
他說罷拂塵一揚,這便換了一張笑臉,迎上前去:「下奴魏玉林見過王妃、見過謝夫人。」
玉引禁不住一怔,她可沒想到這就輕輕松松地見到了魏玉林。她上下一打量眼前年過半百、身形微胖的宦官,抿唇而笑:「久仰。」
魏玉林銜着笑躬身,側過身一引,請二人上樓。
玉引靜靜瞧着,她沒從他的神色中尋出半分挑釁,但是,也尋不到半縷懼色。
他當真能心平氣和地讓她們去面聖?
玉引心弦緊繃,她愈發覺得孟君淮該是對的,魏玉林或許真的是設好了套等她們往裏跳。
可她仍想做點什麽。
玉引和方氏很快到了二樓,隔着三道紗帳,二人施了大禮,裏面傳出一句有些疲乏的「賜坐」,便有宦官給二人添了繡墩。
稍稍安靜了一會兒,皇帝便先尋了話來問。問的是謝家的家事,便都是方氏在答,玉引得以靜神細思與魏玉林的糾葛。
「逸郡王妃。」皇帝突然一喚,玉引微怔,趕忙起身:「皇上。」
「坐下吧。」皇帝道,玉引坐回去,皇帝笑道,「你嫁給老六,有幾年了吧?」
「是。」玉引欠身回說,「今年是第五年了。」
皇帝深吸了口氣:「跟朕說說,說說你們府裏的事。」
玉引不自覺地睃了眼侍立在榻邊的魏玉林,但隔着三道簾子,他又躬着身,什麽也看不出來。
玉引斟字酌句道:「府裏一切都好,兩個小郡主承蒙聖恩,諸事順遂,側妃尤氏所生二子也都懂事得很。妾身兩年多前生了一對雙生子,現下慢慢長大了,天天在府裏打打鬧鬧的,熱鬧得很。」
「好,多子多福。」皇帝似乎很滿意,笑了一聲,囑咐說,「常進宮看看你們的母後母妃,改日有空也讓朕見見孩子們。」
「是。」玉引颔首。皇帝又道:「還有什麽趣事?說與朕聽聽。」
「還有……」各樣大事小情在玉引腦海中一劃而過,直至其中一件在她腦海中一刺。
她驀地吸了口氣,目不轉睛地盯着魏玉林,又循循地緩下氣來。
「去年下旬的時候,逸郡王殿下帶妾身去江南玩了一趟。」玉引的目光從魏玉林面上挪開,蘊起緩和的笑意,平靜地說着家常,「我們去了蘇州的拙政園、東園,還有寒山寺。妾身還是頭一回往那邊走,當真覺得有趣。」
「蘇州是個好地方。」皇帝饒有興味地應了一句,玉引銜笑道:「是。回來時我們還見了廣信王的人,将河道封起來逐個盤查,鬧了好大的陣仗。我們王爺都吓了一跳,當時還趕緊給皇上送了封折子禀明事情……折子送出去後細一想,才知廣信王八成也是去游玩而已,只是謹慎起見,才設卡盤查。」
她愈說笑意愈濃,輕輕松松的閑話家常口吻。話音初落,皇帝的口氣卻明顯一凜:「廣信王?」
玉引氣息稍定:「是啊,手握兵權的異姓藩王無故出現在江南,難免是有些吓人的,所以王爺才顧不得皇上的病,趕忙寫了封折子禀事。直至後來我們回京不久,聽聞廣信王也到了京中,不曾有過異動,才算徹底安下心。」
一方寝殿中寂靜無聲。
須臾,皇帝語氣有些生硬地問:「你是說……廣信王到了京裏,老六先前給朕寫過折子?」
「是啊。」玉引應話的口氣無辜且理所當然,「廣信王現在還在京裏呢,不曾來觐見過嗎?」
「咳咳……」榻上,皇帝一陣猛咳,玉引靜靜坐着,看見幾個宮人迅速上前攙扶他坐起來、又服侍他喝水,心裏愈發平靜。
「先退下吧,都退下。」皇帝隔着簾子看了看玉引和方氏,「朕不多留你們了……哦,謝夫人留意一下,謝家有沒有适齡未嫁的姑娘,老十五該娶親了,你們謝家如有合适的,最好。」
「是,妾身遵旨。」方氏離座深深一福,恭敬應下。玉引随之一福,規規矩矩地告退。
她的手搭在樓梯扶手上時,有意無意地側頭掃了一眼。魏玉林眼中的恨意隔着三道簾子都擋不住,如利刃一般,恨不得将她活剮。
玉引蔑然一笑,而後維持着這種笑意拾階而下。踏出殿門,猛然強烈的陽光照得她一陣恍惚。
「玉引?」方氏一握她的手,玉引搖搖頭:「我沒事。伯母先去參見皇後娘娘吧,就說……就說我身子不适,改日再來謝罪。」她說罷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孟君淮迎過來時她都沒停,她伸手在他腕上一叩,拽着他一道往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