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霜歸(中)
“師姐,師兄說你上個月就該回來了,怎麽現在才到呢?我日夜盼着你,門口的石階都被坐光滑了!”
“師姐……那天師兄問我知不知道你在哪,我說不知道。他想套我的話,我沒聽;他威逼我,我也沒服;最後他說他可以帶我下山來玩,我就一不小心說漏嘴了……”
“師姐,我在他面前堅持了那麽多回合,最後才招了,你不會怪我吧?”
“師姐,你怎麽瘦那麽多!比我上次見着你還瘦,嗚嗚嗚嗚嗚嗚……”
“師姐,我……”
清清伸出手,捏住丹成兩頰上的軟肉,終于止住了她的喋喋不休。
“進去說罷,”清清無奈道,“在門口杵着多累啊。”
“哦哦!好,師姐請進。”丹成連忙松開手,把人往院子裏引。
“這是我住的地方,你呆了段日子,怎麽就反客為主啦?”清清笑道。
丹成理直氣壯地說:“師姐的地方就是我的地方。”
她說完這句話,就要去牽清清的手,一轉眼,卻看到還在用劍指着地上殺手的裴遠時。
“哎呀,”丹成驚訝道,“你怎麽長這麽高了?”
裴遠時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丹成欣慰道:“還是這般話少,師姐不會喜歡的,師姐喜歡的是話多機靈的師弟師妹,比如我。”
清清将手放在嘴邊,努力憋住了笑。
裴遠時将劍一收,淡淡道:“我會努力的。”
丹成這才想起關心跌坐在地上的梅七,她沖他問道:“沒事吧?”
“有事,”梅七的聲音突然異常虛弱,他捂着手臂道,“他剛剛用劍氣震傷了我。”
清清挑眉望過去,只見剛剛還笑容狠厲的老毒蛇,搖身一變,作出一副楚楚之态,面色蒼白不說,眼中似還聚上淚了。
這是在幹什麽?她實在無法把眼前這個惺惺作态的人,同那夜冷酷陰狠的殺手聯系起來。
裴遠時将劍柄一提:“我何時用了劍氣?”
梅七可憐道:“他好歹毒,還不承認。”
清清簡直大開眼界,她朝裴遠時挑挑下巴:“他那麽想要,就給他來一劍。”
話音剛落,利刃铮然出鞘,裴遠時手中的劍尖貼上梅七的臉。
“刺哪裏?”他側過頭問詢。
清清緊盯着梅七的神色,只見他勉力硬撐,絲毫不敢動彈,好似真的如案板魚肉,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一般。
她露出一點笑:“劃他的臉。”
裴遠時手腕一提,一抹,殺手蒼白俊秀的臉上,立刻多出一道血痕,滲出深紅血線。
梅七顯然吃了痛,卻不見求饒,他雙目泛紅,始終瞧的是在一旁觀望着的丹成。
“小仙姑,”他咬牙道,“救我。”
丹成輕咳一聲:“你此前傷了我師姐,如今是你活該。”
梅七的眼中便顯現出頹然:“丢命事小,毀容事大……”
丹成猶豫片刻,對清清道:“師姐,可不可以不要殺他?”
清清早就想問了:“你們到底怎麽回事?”
丹成嘆了口氣:“那天,我和師兄來這裏尋你,結果觀裏空無一人。”
“我們四下尋找,在外面的山林中碰到了這個人,便同他打起來了……這才知道,他奉命來殺你,而你們生死未蔔。”
丹成垂下頭,用腳尖踢開了一塊小石子,“後來,師兄封住了他的氣脈,他現在同普通人無異,已經不能使出半點武功了。”
清清問道:“蕭子熠說,你的镯子被這人弄斷了?”
“嗯……他叫梅七,”丹成低聲說,“下山之前,掌門同我說……”
她張了張嘴,十分艱難道:“那些話我不能告訴別人……師姐,總之梅七這條命在我手裏,我拿他還有用處,他現在也害不了人,你可不可以暫且放過他?”
丹成小心翼翼地看着清清:“等事成之後,要殺要剮,随師姐高興。”
清清沉吟片刻:“你說他現在被封了氣脈?”
丹成猛點頭:“封得死死的,半點力都使不出。”
清清摸了摸丹成的頭:“那便聽你的罷,我同他的賬以後再算。但是——”
她拉長了聲調,緩步走到梅七跟前,悠然道:“我有點事想問你,你如今這個樣子,不會要藏着掖着吧。”
劍鋒又往臉抵上兩寸,梅七閉目道:“不敢隐瞞。”
這倒省了太多功夫,清清拍拍手:“如此便好。”
她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這名字不是生下來就有的罷?”
梅七擠出一絲笑:“仙姑聰慧。”
“你是梅均的手下?”
梅七咬牙點頭。
“派你來做什麽?”
“殺掉泰安鎮道觀裏的女娃娃。”
“只有女娃娃?”
“是……”
清清默然,看來在這之前,無人知曉裴遠時被收留在這裏。
她問出了最要緊的問題:“你那天說我師父可能回不來,是什麽意思?”
梅七反問她:“仙姑可知曉鄙人姓名的來歷?”
清清瞥了他一眼:“梅家走狗,排行第七。”
梅七并不惱怒,他飛快地說:“今年一月,在鄙人排行之上的六位走狗,都被派去完成同一件任務。”
清清的眼神瞬間冷下來,她說:“接着講。”
“……在昆侖山腳,圍剿昆侖宗前大弟子。”
清清沉默片刻,指尖深深攥進了掌心。
她問:“照你這麽說,他們得手了?”
梅七瞥向地面:“不知……”
話還沒說完,一直橫在他臉上的劍刃驟然貼緊,他當即改口:“得手了,但是人沒死。”
清清走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頭發,迫使他仰起臉:“我勸你不要搞什麽花招……”
“我雖然不會殺你,有的是讓你生不如死的手段,”她低下頭注視他,緩慢地說,“你是暗魄門的人,這一點應該很清楚吧?”
梅七僵硬道:“他現在在長安。”
“說清楚。”
“他被關在長安倒懸塔,別的我是一概不知了。”
“關着做什麽?為什麽不直接動手?”
“這些事,我這個做走狗的怎麽可能知道……”
“是嗎?”清清笑了一下,“作為一條狗,不該說的你其實已經說了很多了,還能再回去侍奉你主子嗎?”
梅七慘然道:“我如今的主子只有一個。”
他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看戲的丹成,秀眉蹙着,好不可憐。
清清說:“這麽說來,其他人确定得手後,你才接收到來此殺我的任務?”
梅七答道:“來此之前,他們還未有确切消息。”
“那你怎知我師父被關進倒懸塔?”
“我未完成任務,只能帶着一幫人在此停留。期間受到傳訊,說你師父已經被控制住,不會再來此,于是其他人都撤走,只留我一個繼續等着。”
清清頓了頓,說:“你還能同組織傳訊?他們知道你如今的處境嗎?”
“不知……但時間一久,總會有異樣。”
“如此,”清清笑着說,“勞煩你,同你頭兒說一聲,說你圓滿完成了任務,泰安鎮道觀裏的女娃娃,已經死了。”
“請吧——”
在逼視之下,梅七撕下身上一角布料,又咬破了手指,在上面戳戳點點,留下肉眼難以辨認的印記。
這似乎是某種加密暗號,清清皺起眉:“我怎知你有沒有亂寫一氣來搪塞我?或者同你組織通風報信?”
梅七嘆道:“若要通風報信,哪兒能等到今天。”
丹成終于忍不住,她拉了拉清清的袖子,小聲說:“師姐,我在他身上……種了牽絲術。”
清清回過頭,驚異地看着她。
丹成不自然地摸了摸頭:“我怕他不聽話……”
牽絲術是宗內審訊叛徒或仇敵的刑罰之術,能将人變得如牽絲木偶一般,只能乖乖聽命于施法之人。凡是生出一點違逆心思,便會生出千刀淩遲之痛。
這術法若是被蕭子熠使出,她絲毫不例外,但竟然是丹成的手筆麽?
在梅七已經被封住氣脈,武功全失的情況下,她還給他上了層牽絲術,她哪裏學來的……
清清不禁打量了丹成好幾眼。
離開昆侖太久,有許多變化,她是不得而知了。
丹成讷讷道:“他連動一動念頭,都會痛到死去活來,更別說真的動手通風報信了,師姐放心,他這封信必能乖乖寫成。”
清清點點頭,她看着丹成戰戰兢兢的樣子,不覺心裏生出兩分心疼。
她擡起手,摸了摸丹成的頭發,柔聲道:“做得好,對待這種人,不必用上太慈悲的手段。”
丹成如小狗兒一般蹭她的掌心,乖巧道:“師姐,我好想你,你不在的日子我每天都把這裏收拾得很幹淨。”
清清笑着拍了拍她的頭頂:“丹成真乖。”
丹成興奮地說:“我這次可以很長時間不回去,就在這兒陪師姐好不好?”
清清的笑容淡了下去,她輕聲說:“我不會留在這裏,丹成。”
丹成的眼睛瞬間灰暗了下來。
清清還未說什麽,眼前出現了一條布巾。
那正是梅七的“信件”,裴遠時将它遞給她,說:“他寫完了,師姐看看如何。”
清清接過,皺着眉打量,只見暗黑色的布條上隐約可見幹涸的血跡,看上去倒是像誰受傷後包紮用的布,任誰也瞧不出,這是封密信。
梅相一手培養的殺手組織自有一套獨特的傳訊方法,清清知曉這一點,她更清楚,被種了牽絲術的人是做不出忤逆施咒人之事的。
她将布條扔給梅七。
梅七接過,又從胸口摸出一枚哨子,放在口中一吹,鳴聲清越。
不一會兒,一只尖頭紅喙的怪鳥飛來,在院子上空盤旋一陣後穩穩落下。
梅七走上前,将布條系在它腳上,在其屁股上一拍,鳥兒又撲棱着翅膀飛走了。
清清仰着臉,看着那傳信的鳥兒越飛越高,最終消失在了茫茫天際。
梅七突然道:“仙姑不怕我暗中使詐了?”
清清冷聲道:“諒你也不敢。”
梅七竟然笑了一下,他本就生得陰柔俊美,臉上多出條血痕,更添了兩分妖冶。
他喃喃地說:“所謂仙宗名門,行事手段并不比我們這些殺人越貨之人磊落多少啊。”
清清冷哼一聲,丹成也一臉無所謂,裴遠時聞言,不過淡淡瞥了他一眼。
梅七便有些尴尬:“你們竟沒有異議麽?”
清清不理會他,轉頭便往觀內走去,丹成見狀,立即小跑着跟上。
破破舊舊的月臺,缺了一條腿用幾塊石頭墊着的鼎爐,正殿內可稱寒酸的兩尊天師泥像……
一切都熟悉如昨,清清嘆了口氣,她真切認識到,什麽叫“金窩銀窩,不如狗窩”。
可惜這回也不能在狗窩之中停留太久。
聽到師父被關在倒懸塔,她心裏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氣。長安北郊的倒懸塔向來只用于軟禁武功高強之人,他在那裏,至少證明性命是無虞的。
只是軟禁師父做什麽?她想不通,如果是潤月真人指使的,那在昆侖山上動手不是便利許多,還需要千裏迢迢把人押送到長安?
接下來,她勢必要去長安一趟。
“師姐你看,這是我在山坡上發現的小羊,長得白白胖胖,被我想辦法帶進觀裏養着了。”
“哦?是想了什麽辦法?”
“就,就是招招手,摸摸毛,它就自己走回來了。”
“是嗎,它是不是還走在前面?”
“師姐好厲害,怎麽什麽都知道!”
“因為這只羊就是觀內養着的。”
“…………”
清清負着手,站在自己的書櫃前,手指拂過一排排書脊,堅硬而微涼的觸感,上面沒有一絲灰塵。
丹成作狗腿狀:“我日日都來打掃,可幹淨了!”
清清欣慰道:“真勤快,這些書也看得很勤快罷?”
丹成赧然一笑:“什麽都瞞不過師姐。”
她在書架上指了幾下:“這本,那本,都是極好的,我好看了好幾遍……還有這本是我最愛的!”
她抽出一本淡藍的書冊,高聲念道:“風流師姐采撷俊師弟的百種方式……”
清清面色大變,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書:“它怎麽在這裏?”
丹成眨了眨眼:“這不是我送給師姐的嗎?”
“我知道,可是它不該在這兒,它被我……”剩下的話,清清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
丹成候了片刻,沒等到下文,便遲疑道:“這是我在其他房間地上撿到的,因為一看就是師姐的東西,我就拿過來了……”
她緩緩露出複雜的神色:“那個房間……難道,莫非……”
清清慌張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丹成泫然欲泣:“你們竟然好到一起看這種話本!我原以為我是獨一份的……”
清清頭大如鬥,為什麽她的師弟師妹都很喜歡勞什子獨一份?這是什麽很金貴的頭銜嗎?
她只能耐心安撫眼前深受打擊的女孩:“我沒有經常同他分享的,只有這一次。”
丹成抽噎道:“真的?”
清清望了望天:“真的。”
丹成扭捏道:“我看這本上面有許多圈點勾畫,還以為你們經常一起探讨研究呢。”
清清強笑道:“圈點勾畫?我都不記得了……好啦,我空着肚子大半天了,丹成去竈房露兩手嗎?”
丹成立刻自誇了一通,接着神采飛揚地離開了。
她走後,清清見四下無人,便鬼鬼祟祟地翻開手中書冊,飛快浏覽起來。
片刻後,裴遠時走進房間,瞧見的便是面紅耳赤的少女,正惡狠狠盯着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