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老原優一緩步從容走下漫長旋轉的階梯,仿佛從天堂投入地獄,卻帶着怡然的神情。
井道落到底部,圓形四壁依然是灰色的混凝土加固,唯有左側的井壁上有紅色光點閃爍明滅。
海老原愉悅地蹦跳過去,嘴裏蠕動幾下,“呸”一聲,用力朝紅色光點下的門禁鎖吐出一口唾液。
“DNA驗證通過,系統允許磨人的小妖精進入。”
伴随電音的通報,牆壁緩緩打開。
海老原奔進門去,沖到司碧德的跟前一指他鼻子:“誰許你擅自更改門禁話述噠——?誰是磨人的小妖精啊——?我要控告你人格侮辱!”
司碧德不慌不忙撥開海老原的手指:“丹臨走時候改的,就改了你一個人的,說這樣比較符合人物設定。”
海老原誇張地雙手握拳放在嘴前:“騙人!小川那樣高貴冷豔又酷又拽的性冷淡者,怎麽會有如此入世的幽默感?!”
司碧德促狹地笑起來:“也就是說你承認他的形容詞很準确了?”
“歐,小川說的我都認!”
司碧德早已習慣他的膩歪,白他一眼轉身去到房間另一頭的書架前,随意抽了本厚厚的皮封精裝古書翻看起來,一邊漫不經心問道:“來有什麽事?”
“喔喔喔,對的!”海老原一臉如夢初醒,“我是來告訴你,小川失去聯系已經十二個小時了。”
“也許他就是不想聽見你的聲音故意不聯絡呢?”
“不不不,你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是小川不見了,我找不到他了。”
“嗯?”司碧德從書上擡起頭來,眉宇微蹙,“你确定?”
“确定!我在他的手表裏悄悄安了衛星定位器,所以就算他關了通訊器我也能知道他在哪兒。那是媽媽送的表,他即使懷疑也絕對不會拆開來的。可是他到達新築不到一個小時,信號發送就停止了。也就是有人關了定位器,或者,手表受到了嚴重的損壞。嗳,司醬,你的臉色很難看喲!吃壞肚子了嗎?我剛學了穴道推拿止瀉,給你試試啊?”
司碧德一把打開海老原的手,合上書快步走到桌前推開案上暗格,露出桌面下的鍵盤來。三橫三縱的九宮格,清一色黑色的方塊按鍵,每一格上面都沒有數字、字母、任何提示性的标記圖案,黑得幹淨又平滑。沒有人知道那些按鍵代表什麽,就連組織裏的成員也不清楚。
海老原目不轉睛地看着司碧德把食指放上左下角的按鍵,卻猶豫片刻沒有按下,又緩緩提了起來,繼而推上暗格的隔板,若有所思地坐了下來。
“不跟對方确認一下真的好麽?”
司碧德被海老原的疑問驚詫,嘴微微張着,樣子有些滑稽。
海老原站在桌前歪着頭,顯得特別無辜:“你已經把他騙到新築去了,再不管他,多可憐啊!”
“你……”司碧德嘴開了又合,終于低頭扶額,“你這孩子真的不是C+麽?”
“不許歧視普通人!我們也許身體沒你們好,但智商可是足足的。我有中央政府頒發的天才認證書,官方确認智商147喲!”海老原孩子樣搖頭晃腦左右蹦跶,“噢對了,我二十四了,不是孩子喽!”
司碧德笑得很無奈:“我四十了,在這裏年紀比誰都大,而你是最小的一個,優君。我眼裏,你們都是孩子,尤其是你。”
“不要!我強烈要求對于所有的C+采取閏年制計壽,四年算一歲。”
“那我今年豈不是只有十歲?”
“反正再過十年你也還是現在這樣,有什麽關系?就像小川,二十七了,看上去仍然像個高中生。”
“是啊!唉——”司碧德忽然仰身靠進椅背裏,重重嘆了聲,“可對于他來說,最不想要的也許正是這幅高中時期的樣子吧!”
海老原停下來不晃也不笑了,默默看着司碧德,恍惚一股符合“四十歲”這個年紀的氣息從他身體內散發出來,牢牢包裹住這個心裏已有些蒼老了的男子。
“吶,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反省,這次的生意也許真的不該接!”司碧德視線落在桌面上,眼神卻顯得遙遠,“你猜得沒錯,是我騙丹去新築。‘鹫骐’的主席親自跑到芝加哥來拜托我,真的叫人無法拒絕。當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害怕了。我實在不明白姚哲為什麽會對一個隔着大洋上萬公裏外的殺手這樣感興趣?我不敢跟一個恐怖組織為敵。如果我們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傭兵,那他們就是全副武裝的裝甲旅,是一支真正的軍隊!”
不止是司碧德的語氣,他臉上的神情都顯露出驚駭,仿佛眼前看見了硝煙殺伐,有屠刀懸在自己的頸上。
海老原站在桌對面,雙手撐在桌案上,語帶輕松:“我覺得你沒有錯啊!小川本來就該回去新築。”
司碧德顯得意外。
“嘿嘿,每個人都有過去!小川提到過去總是回避,但從來沒有厭惡。我想他只是難過,對過去懷着歉意,可又舍不得放下。他愛那些過去的。”
看着海老原孩子樣天真的笑,司碧德愣了好一會兒,臉上時而釋然時而又困惑。
終于他又嘆息了。
“唉,也許你是對的,也許你最了解,也許……”司碧德驀地低下頭去,“我對不起丹!我出賣了他。”
他的心底突然有回憶湧上來。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這個時候腦海中要插播回憶,還是遙遠的少年時。
十幾歲的司碧德跟所有志懷高遠的孩子一樣踏上求學之路,他從故鄉澳洲去往重新分割的歐洲西部,跨越大海和山脈,以為這樣就是海闊天空。
“歷史書上各種制度總是互相抨擊,一些人說國家應該是自由民主的,所有的信息都公開,讓人民看到聽到去思考,允許有各種聲音的見解;也有人說政治是屬于少數人的,統治者只要讓人民有飯吃就好了,普通老百姓不需要知道太多思考太多,他們需要的是安穩。年輕的時候,我同意前者。”
但是世界原來那樣大,所謂思想,所謂文明并不是統一的。就像宗教信仰,有人念天上的父,有人尊心裏的佛。
“我崇尚的自由讓我渴望知道世界上的一切。然而真的當世界攤開在我面前,無數聲音充塞視聽,當每一種文化都跟我宣揚“真理”和“主義”,我卻突然懷疑究竟什麽才是正确的?我看到的就是真實的全部嗎?它是不是被編排好的一次騙局?我要用自己的智慧去看透這個世界,卻發現單單辨別對錯就已經好難好累,我無法給出意見,更無法決定立場。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個自作聰明的傻瓜!”
于是這個人沒有留在歐洲也不返回家園,他抛棄一切的根源和既有生活只身來到更加陌生的美洲大陸,選擇在芝加哥當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當殺手。
“我覺得如果分不清對錯,也戰勝不了權力,那就索性做一個貪婪的劊子手,掌握生與死。畢竟再大的真理再至上的權力,最後都抵擋不住死亡的終局。想起來就很酷不是嗎?”
司碧德牽唇笑了下,苦苦的,透着自嘲。
“可原來我還是沒有超越權力,或者說絕對武力。殺手只能在暗地裏鬼搓搓地殺死幾個人,而有的人一揮手就是數以百計的生命隕落。呵,這世界終究不是我們能改變的!”
講述随着回憶落幕戛然而止,司碧德給自己至今為止的所為下了定義,言辭間流露出落寞與喪氣。他看上去更老了,鬥志全無。
海老原一直靜靜聽着沒有插一句嘴,忽然就附下身來雙臂交叉擱在桌案上。
年輕的後生盯着眼前這個頹喪的前輩嘻嘻笑着:“吶,司醬,你覺得我們都是因為什麽來到這裏的?要知道,做殺手很危險的呀!”
司碧德眉間抽了抽,微微擡眼看向海老原。
“不管哪種制度更合理,最後的結果是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所謂的國家了。它看似統一實際卻變成了更分裂的單位。我們不得不用民族和城市來标注自己。以前如果你遇到一個東亞人自我介紹,只要說自己是中國、日本、韓國、新加坡人就可以了。可現在每個人都只說地名,我們不得不花更多的精力去記憶地圖上的名字。曾經我碰到一個華夏來的人跟我說他是什麽仡佬族,我當時就崩潰了,指着他寫在紙上的名詞問他,仡佬族和壯族有什麽區別?他很認真地解釋,大家信仰不同。他們的圖騰是雀鳥,而壯族人喜歡崇拜青蛙。你知道當時我怎麽想的嗎?”海老原索然地撇撇嘴,“啧,我想掐着他的脖子沖着他耳朵喊叫‘都是吃蟲子的用得着天上地下分得這麽清楚嗎?’!”
司碧德眼睛瞪得老大,不知道是因為聽說了世界上居然還有個仡佬族而太過驚奇,還是因為海老原吐槽的點太詭異了。
看司碧德沒有回應,海老原居然偏過頭天真地确認:“不明白嗎?”
司碧德尴尬地垂下頭去,微微點了點。他覺得自己今天智商喂狗了!
海老原則一臉遺憾外加同情。
“歐,可憐的司醬!我其實是說,我們都沒有家了呀!在異鄉可以得到溫飽,卻終究沒有歸宿。那麽至少這個組織是我們共同的符號,我們可以在任務完成後跟自己說‘走,回去了!’。至少假如其中一個死了,其他人會懷念他,并且為他完成複仇。這對我們,對我,很重要!”
司碧德猛地擡起頭來,臉上的神情似乎不相信這番話會從海老原的嘴裏說出來。
“沒想到?”海老原晃了晃頭,“覺得一直以來的我不像是個懷有鄉愁的集體主義者?”
司碧德點了下頭:“我以為你只要MIWAKO就夠了。”
“嗷嗷嗷——”海老原眸光裏泛濫出了好多心形的光芒,“她是我的女神,是偉大的母親!”讴歌的儀式中止,他嚴肅強調,“順便一說,我是忠實的俄狄浦斯情結擁護者。”
司碧德嘴角抽搐了一下,讪笑:“我想我有些理解你所謂的鄉愁了。”
“是嘛?那你也一定明白,終有一天我要投身回到故鄉,就像撲進母親的胸間,義無反顧。”
“呃,我想這世上普遍認為那個應該稱為,‘懷抱’!”
“母親是女性,女性的懷抱不就是胸?我們都是成年人了,應該誠實。”
“說到底你只是喜歡胸而已啊!”司碧德忍不住大聲吐槽。
“是的!我喜歡胸,所以我對故鄉的熱愛就如愛媽媽的胸部,都是真摯而坦蕩(straight)的!”
“我絕對相信你是直男(straight)!”
海老原突然面露奸色,雙眼挑出一抹迷離誘惑的光:“其實我對世上一切的美貌都不拒絕。性別什麽的,不能束縛我自由的心。”
司碧德不由得抖了一下,感覺雞皮疙瘩正鋪天蓋地從身上落下。
“不得不承認,”他捂住眼睛哭笑不得,“在安慰人這件事兒上,你是個怪才!”
海老原手一攤,臉上堆滿無辜。
司碧德不再理他,兀自再次推開桌上的暗板,升起無字鍵盤,果斷地按下了左下角的鍵。
頭頂的光黯淡下來,一束放射投影降落在桌案上,熒光裏浮現出女子媚豔的容顏。
“我想差不多是時候,你該找我了。”
海老原第一次見到姚哲,雖然只是虛像,也足夠他理解鄧寄川曾經作出的描繪。這個男人真的很像女人,也很應該是個女人。
“你清楚我要問什麽?”司碧德已經恢複了一貫的笑容可掬,上揚的嘴角掩蓋起內心所有的真意,輕易讀不透。
畫面裏的姚哲注意到了屋子中的海老原,竟也只是揚眉一笑算作寒暄,随即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
“應該差不多結束了,最多一個小時,你們會得到結果。”
“我不要結果,我要我的人安然無恙!”
“相信我,朋友!”姚哲的用詞似有它意,“我絕對比你們更希望鄧寄川平安。”
朋友——
簡短的通話結束後,司碧德靠在椅中一直在重複回味這個詞,心中有更大的疑惑彌漫。
海老原卻不似他一般憂心忡忡。他輕松極了,搓着手興高采烈笑道:“呀,小川沒事兒,太好了!”
看着他的笑,司碧德難以說明卻深深相信,這孩子說得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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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到原望是當天中午。
那時候身體的麻痹感已經完全消失,大腦回到了中樞指揮的功能上。我從往事的巨大悲怆中恢複過來,清醒自持。
“我不是很贊成讓你加入進來。不過阿哲說應該給你一個機會去跟噩夢做個了斷。”
在我平靜下來的時間裏,原徹跟我提到了姚哲的計劃,她獲得的信息和她作出的努力都讓這個計劃聽上去令人躍躍欲試。
同樣是刺殺,這麽多年來我卻第一次有了使命感!
“了不了斷已經不重要了,我只想能夠親手結束這一切,為其他的孩子們雪恨。”
原徹拍了拍我的肩:“我不贊成複仇,不過我支持終結罪惡!”
于是暫時地,我成了“翙巢”的夥伴。當然,是以個人的身份。
随後原徹吩咐,叫人把我的随身物品取來。我以為這種跑腿的工作無非是個小卒擔當。沒想到捧着我的雙肩包喊着“報告”叩門進來的,卻是原望。
他一身黑色的戎裝,腳蹬褐紅色馬靴,每一絲頭發都服帖地梳向腦後,肩頭上扛着銀色的一杠一花。
——新築的銜制,尉官銀花,一杠是少尉。
只是我的注意力并未落在軍銜上,反而在意他身姿筆挺地立定後,自領口隐約顯現的紫紅色淤痕。那好像,是指印。
看我盯着他的脖子,小子忙一把捏住衣領,誇張地往床邊挪了一大步,小心翼翼問原徹:“他,正常了沒?”
原徹瞥了眼一頭霧水的我,随即很肯定地确認:“正常!”
原望如蒙大赦般長舒口氣,恢複了昨晚的頑皮樣子,跳着靠過來拉開領口給我看。
“你看看,看看,差點兒沒掐死我!”
我有些猜測,可還是不大确定地問了一句:“誰幹的?”
原望驚恐加幽怨的表情替他作出了最好的回答。
“我?”
原望用力點頭以示鄭重。
“為什麽?”
“不會吧?”原望驚呼,“你是影畫師嗳!居然能失憶?!”
說實話,我大約有點兒印象。但畫面太斷續不夠連貫,以致于我以為那是麻醉劑作用下的一場夢幻。如今雖然原望的傷痕清晰明白絕無可能是假,可我還是無法判斷。從小到大,好記性一直是我引以為傲的資本,我習慣了相信自己,從來沒有試過懷疑。我的強迫症也不允許自己懷疑!
于是原望開始巨細靡遺地給我複述昨夜的點滴,從牛奶和小飛蛾到最後的槍響——
“要不是我哥及時放倒你,我早被你掐死了。”見我依然猶豫,原望又補了一句,“你發起瘋來氣力超大,我被你捉小雞一樣整個兒拎起來,腳離地懸空蕩着呢!”
我一邊想象原望雙腳離地的模樣,一邊感覺腦子裏又開始暈頭轉向了。
“看樣子你是真不記得了。”
我望着原望寬大為懷的表情,突然覺得他的臉看起來令人作嘔。
原望沒留意到我面上的變化,兀自喋喋不休:“好吧,其實也不重要了!讓我們忘記它吧!反正以後我們是一邊的。走,我領你熟悉一下這裏。”
我站起來,愈加覺得頭暈目眩。我按住原望肩頭,命令他:“別晃!”
原望歪過頭,一頭霧水:“啊?晃什麽?”
整個房子都在轉——
“喂喂喂,你幹嘛?別過來,別別別,別吐啊、啊——見鬼!大哥快幫忙啊,我的制服!”
我挂在原望肩頭恍惚聽見原徹說:“副作用嗎?”
“靠!你沒給他打解毒劑啊?”
“我以為他不會發作。”
“靠靠靠咧!薰姐明明說得很清楚啊! C+的體質只能延遲副作用的發作,而不是抵禦,12小時之內必須注射解毒劑。你他媽坑死我了,還不快過來扶着?!”
……
“大爺啊!進領子裏去了,我才洗的澡。”
“提前四個小時清醒,副作用的發作卻沒有得到一點兒推遲。噢不,也許從他醒過來的時間算起,還是推遲了四個小時吧?”
我暈暈乎乎靠在原徹懷裏,聽他念叨着藥物反應的參數結果,突然很想念優君。這個中二病的家夥經常不按常理出牌,但其實做起事來很可靠,一直,非常非常可靠!
好想能活着回芝加哥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