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坐在床上與人說話過。卧室和睡眠時的狀态是一個人最私密的部分,我絕對不願意開放給別人參觀。“白眉”都不行。
可當我努力嘗試從床上下來,并在原徹的攙扶下搖搖晃晃走到沙發旁坐好後,什麽私密禮儀都見鬼去吧!我累死了,就想倒頭躺下去。
原徹像觀察實驗室小白鼠一樣饒有興致地打量我:“這藥後勁真大!不過你還是很讓我意外了。一般人需要12個小時才能醒過來,不是C+的話還得再加一針清醒劑,而你只睡了8個小時。”
我晃了晃腦袋,相信自己正耷拉着眼皮,軟綿綿問他:“你們折騰我到現在,最後的目的不會就為了從我身上獲取麻醉劑的活體試驗對比參數吧?”
見鬼!我說話舌頭都大了,一句話前後句讀了六次。他們用的果然是麻痹神經中樞的藥。不知道會不會有後遺症啊!
原徹往我面前的茶幾上随意一坐,伸着大長腿。不知道是不是藥物作用下的錯覺,我看到他在笑,雖然淺淡,居然顯得挺開心的樣子。
“你不是在笑吧?”
我單刀直入。
原徹大方點頭:“是啊,我笑了!”
“勝利者的嘲諷,昂?”
“不。我就是覺得你現在的樣子很好玩兒,醉鬼似的。”
“我現在的樣子也是你們一手導演的,你不會忘記了吧,會長大人?”
“很少有人當面叫我‘會長’。”
“歐,是啊!你是臺前的原先生,幕後的原大哥,你的兄弟們稱呼你什麽?老板?老大?可惜我只是個殺手,站在階級的樓梯上仰望高高在上的權力,我想我的地位只夠稱呼您會長。”
我自己都被言辭間的酸味驚訝到了。從坐上原望的車起,不,應該從我重新踏上這片土地起,回憶就以愛恨交織的方式糾纏我。大多數情況下我的情緒是飽滿的,一個觸發就能傾倒出來。這裏的人不知道我是“影畫師”,不知道我是個獨眼視力有嚴重強迫症的小技工,我可以用原生态的樣子面對世界。
但怎樣才是原生态?芝加哥的鄧寄川就不是真正的鄧寄川嗎?我掩藏了什麽?又回避着什麽?
“上學的時候,”原徹的聲音裏帶着久別重逢的懷念,“你不是叫我學長嗎?”
我腦袋幾乎要炸裂!
他居然記得!居然還記得!
“其實我已經忘記了。只是看到你的資料上寫着出身新築,就又查了查,自然出現了‘育林’的校名。你的學生照上戴着眼鏡吶!那種黑框的,又大又重的酒瓶底,我突然想起來以前有一年回母校參加同學會,夕陽下一個單薄的孩子獨自站在學校板報前畫一幅碩大的全景圖。那是市中心的自由廣場,俯視角度,粉筆畫,每一筆都沒有猶豫,好像素描一樣細致真實。”
畫完後我觀賞了它三秒鐘,然後用板擦利落擦去,沒有一絲留戀。
就是那個時候,原徹過來問我:“為什麽擦了?”
我太專注了,沒有意識到身後有人,吓得把板擦都掉在了地上。
他瞥了眼板擦,繼續看向我,重複問:“為什麽擦了?”
我局促地捏着手,低頭嗫嚅般回答:“畫着玩兒的。這是學校的板報欄……”
“學校的板報欄就不能畫自由廣場了?”
“不、不是的,這個月的主題是‘青春飛揚’。”
“自由廣場上的确祭典了很多青春熱血。”
“不、不是的!”我快被自己的詞不達意逼瘋了,“每次畫什麽都定好了,不能随便畫的。”
“誰定的?”
“啊?”我擡起頭來,看見原徹的雙眼在夕陽下生輝,瞳仁是溫暖的金橙色。
“板報這種東西是出給你們看的,你們喜歡什麽,想畫的,盡管畫上去。如果有人說不好,告訴他,自己畫去!”
這是曾經的“育林”第一強者跟我說的話。我當然早就認出面前的是原徹,在這所學校,早了不提,同時代及以後的孩子們沒有不認識原徹的。他的頭像被貼在海報欄裏,周圍裝點着緞帶彩綢,甚至有女生不吝印上自己鮮紅的唇印,以表癡迷。
他是英雄般的存在!
原徹把“育林”的孩子帶回課堂,告訴他們打架是放學後的消遣,不想上課的人不允許來學校。
我們有了秩序,我們不再是邊緣世界的孩子,學習和生活,同樣也能在我們面前展現它的溫柔與寬容。
“學長!”我鼓起勇氣喚住這個離開學校後依然宛如神話般挺立的男子,卻沒能說出更多的崇拜和感激,唯有狼狽地道一聲,“謝謝!”
而這一聲,原徹還記得。
我窩在沙發裏眼神發怔,為如此措手不及的相認,也為今非昔比的人生錯位。
畫畫——如今我的筆下除了即将死去的,便是已經死去的了。
在板報欄前繪青春的鄧寄川早已消失,相同的軀殼裏只留下一個“影畫師”鄧寄川,是個殺手。
“編號LDY-134,天組——”
又一次振聾發聩,原徹報出的數字在我心裏炸響更大的驚雷。
我情不自禁地顫抖,失明的右眼一陣陣疼得鑽心。不應該呀!這只眼睛已經有十年沒有疼過了。又是幻覺嗎?捆綁過往窒息我一生的幻覺!
我想起了昨夜原望刺痛我內心的一字一句,醒來後長時間的渾噩讓我以為那可能是個夢,可現在我清晰地記得每一個場景動作,包括原望臉上的神情,分秒不失被左眼複刻。
“你們,查到了多少?”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宛如寒冬時節凝結起的戰栗,怕得不敢擡頭面對眼前的故人。
原徹離開茶幾,蹲下來,與我在同一高度認真地審視我。
“如果我說全部,會不會讓你更坦白些?”
我猛盯住他的眼睛,死死地。
“你覺得姚哲找到你,真的也只是偶然嗎?”
“你們,翙巢和鹫骐究竟在謀劃什麽?把一個從故鄉屁股尿流逃走的垃圾人從時差14個小時的蕭條之城挖出來,騙回到這座浴血重生的海上新都,極盡所能嘲笑挖苦嗎?鄧寄川何德何能入選成為你們日常消遣的玩物,會長大人就不該先給我一個交代讓我死得明白些?”
我發誓齒間的口水都噴到原徹臉上去了。然而他依舊一動不動蹲在我面前,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那樣的高度,讓我覺得我們是平等的,誰也不比誰高貴。我不必自卑,更無需駭怕。
也或者,我只是惱羞成怒,反而忘記了懼怕吧!
原徹一身沉靜,眸光穩穩地落在我眼裏。
“我想你相信我,小川!”他叫我小川,這一聲暖得我想哭,“十年前我們去晚了,整個研究中心被爆炸沖擊波夷為平地,好多孩子甚至斂不齊屍首。那是翙巢唯一一次與鹫骐的合作行動,姚哲是恐怖分子,但只對政府而言。他愛新築,不比我們任何一個人少。所以他不能容忍有人在這座城市裏那樣肆意地踐踏人命,他要毀了那些基因研究機構,一個不剩。”
原徹的講述緩慢而低沉,仿佛史官朗朗複誦書冊,一筆一字都是力透紙背的真實。
“炸彈是姚哲安放的,那是一次被出賣的行動,時至今日我們都不知道奸細是誰。那個該死的臭蟲把營救和摧毀的時間都洩露給了研究中心的高層,他們提前帶走了資料和少數成功的案例,留下失敗的實驗者,用姚哲的炸彈屠殺了他們。”
這些年他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那些被帶走的孩子,更沒一天想要放過那個奸細和研究中心的幕後管理人。十年裏,他們找到過一些人,但讓人驚奇的是,那些孩子現在都只是普通人。他們甚至被移植了整個童年的記憶,平安喜樂地活在世界各個角落。
“我所謂普通,你應該理解吧?”
原徹的話我當然聽得明白。
曾經,這個世上爆發過一場針對新血人類的恐怖屠殺。邪教宣揚通過換血,平凡人也可以獲得C+的基因,甚至得到長生。
世上從來沒有長生不老的藥,即便C+的細胞活性更強,也不過是延緩衰老、更快治愈傷病,不存在不老不死的僞科學現象。但人們完全無視那樣的悖論。尤其是手中掌握權力的上流社會,得到越多越害怕失去,自古君王尚巫道,便是這個道理。有錢人成立秘密社團集會,拉攏旁門左道的科學家研究C+人類,囚禁虐待他們,用各種手段包括藥物,在實驗者身上獲取數據,以期能揭開長生不老的秘密。
我們都是天生的C+,卻并沒因此受惠。不但醫保系統将我們隔離在政府福利保障之外,還有立法束縛我們的血統自由。一度,地球維持會強制要求所有C+人群必須實名登記在C+人口庫中。結果就是這份名單被黑客竊取,成為了邪教攻擊新血人類的花名冊。
難以想象那樣的可怖!
風和日麗的午後走在街頭享受生活的惬意,遠處幽暗角落裏卻有一雙雙眼睛盯住了你的生命。他們尾随觀察你的一舉一動,在合适的時候便撲上來,吸幹你全身的血液。
簡直就是中古世紀的惡魔吸血鬼。
當然邪教最後遭到了覆滅,他們太反人類太殘忍了,引起了全球公憤。
于是一切的迫害都轉入了地下,更加隐秘,也更加趨近于“科學研究”的範疇。
悲哀的是,即便生為C+血,底層家庭出身的孩子一樣需要面對貧窮和不平等。我們的父母未必是C+,有時連他們也會嫉恨我們身上的血。出賣一個孩子換取研究中心的豐厚補償金,我們這些孩子的父母們就是這樣看待我們身上的價值。于是我們被一紙租賃協議有償出借,實際卻無限期被私人研究中心使用着。為了紀錄藥物的反應時間和效果,我們每天的生活都嚴格按照列表定點定時運轉。
不容許絲毫的偏差,絕對,沒有偏差!
所以原徹所謂“普通”,也意味着那些經歷過重重藥物實驗,被抽了無數的血液受盡折磨的孩子,最後都無事樣生活在普通人家裏,做着最普通的C+。他們沒有變得更強大仿佛不死不滅,也沒有虛弱得和第三代輻射病人群一樣,需要靠醫療維持殘生。
“真是不可思議!”
話雖如此,我卻好像說了謊的孩子一樣低下頭去,逃避着原徹的目光。
“其實,你不是那次被帶走的孩子之一,對吧?”
跟聰明人說話真是叫人膽戰心驚!也是我太蠢了,妄想挑戰翙巢總把子的智商。原徹也是C+呀!血統的優勢被平均分配到了骨骼肌肉和指揮身體的大腦中樞,他的強悍不止是武力,也包括思考力。
“哧——呵呵呵——”我神經質地笑起來,“啊,我就在中心裏!我是殘次品,是被遺棄等待爆炸銷毀的垃圾!”
我說着猙獰的話,內心裏卻覺得比起那時中心裏其他的孩子,我已經算幸福了!
我還有媽媽呀!
她不願意完全交出我的生命權,拼命反對爸爸簽署買斷親子關系的協議書,作為媽媽,她要求保留最後的撫養權和知情權。我好像上學一樣,白天去機構,晚上回家。多晚多累都有媽媽給我留起一盞燈,陪我吃飯,為我準備溫熱的洗澡水。
“所以你才活了下來!”
原徹說得沒錯。因為媽媽,我才活了下來。我一直不清楚她從哪裏聽到了那樣可怕的消息,趕在爆炸前跑到了研究中心,偷了一套工作服悄悄潛入進來,卻打不開隔離室的門。
整個走廊上滿是忙碌奔走的白色身影,大家無暇關注彼此。我們隔着厚厚的電子門對望,媽媽盡是笑,用唇語給我唱小時候的童謠。我平靜下來,不再對未知的變故感到恐慌。隔着門,我和媽媽無聲用童謠對話,卻清楚聽見對方的歌聲。就在心裏面,輕輕地悠揚!
“可是門竟然開了,劉宣和醫生站在媽媽身後,笑眯眯看着我們母子重逢。”眼淚在我臉頰上變涼,“媽媽一直在感謝他,還保證絕對不會把那裏發生的事說出去。”
“很好啊,很好!”我看見劉宣和手裏握住的手槍,“是不能說出去的,死都不能!”
槍響了,媽媽死了。槍又響了,我瞎了右眼,變成了一個殺手。
原徹的手撫上我的臉,流連在右邊的義眼上。
“你不是殘次品。你是最優秀的‘影畫師’!”
那又如何?我可以屠盡邪惡,卻救不了命!
原徹将我摟住,寬厚的大掌拍在背上,像媽媽哄着幼兒安睡。
“歡迎回家,小川!歡迎回來新築!”
我哼了一聲,終于哭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