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消了夏令時後,芝加哥和新築的時差被确定為了14個小時。我在深夜起航,到達時依然是深夜,十二個小時的飛行,最終卻遺失了整整一晝夜的時光,很微妙的感覺。
深夜的航班意外滿員,各色人種聚集在同一個空間裏,像一個小型的世界大會。
很早以前,那時候新築還不是棄都,芝加哥與新築是可以直航的。如今自治的新築依然繁盛,南來北往的客商帶着財富去那裏揮霍,無數的信息在那裏中轉,那座城市從來沒有卸下金融中心的光環。然而空中的通行卻變得不那麽通便了。
新築成了一座高強圍起的堡壘要塞,不容許任何來自空中的窺探。
我們必須先到達華夏獨委會的中心城“蓉州”,從那裏轉乘“油管子彈”去往新築。
“油管子彈”不是官方的叫法,實際這是一種在隧道狀透明軌道上運行的次音速磁懸列車。因為速度太快了,從隧道外頭看,就像一發發高速子彈在軌道上穿梭來去,于是年輕人們便給它起了個別稱。
我卻一直覺得這交通工具實際是個膠囊,包裹我們,封閉一切視聽,在到達目的地前生命所有的可能都交托給短小的三節車廂,在“城市”這個大型生物的腸道中蠕動。作為藥消化還是成為糞便排洩,真是不好說。
“你的想象力和用詞怎麽可以這麽惡心?!”
自從聽過我對“油管子彈”的感受,“白眉”就拒絕乘坐芝加哥引以為傲的初代膠囊磁懸列車去任何地方。他寧願開着自己騷包的粉色百年甲殼蟲限量版老爺車穿街走巷,然後在中央大道上堵成狗。
“您可以過關了,先生!”安檢員低沉的男中音将我游離的思緒喚回,“歡迎來到新築,祝您旅途愉快!”
旅途?呵,是吧!如今我對于這座城市來說,不過是個外來的過客罷了。所以就連此刻臉上的自嘲也只會被當成禮節性的微笑吧!
我背着碩大的旅行雙肩包邁過安檢口,真正踏上了新築的土地。走出車站大樓,擡頭仰望,天空是一如既往的黑暗,沒有星光來點綴。不熄的霓虹将陸地照亮,仿佛我們腳踩的才是星辰大海,頭頂懸挂的是衰微的大地。
“去丁香路‘海盜客棧’。”
關上出租車的門,報上目的地,我仰身靠進後排座椅中,拒絕再說一句話。
并非累了,我只是,想好好看看窗外的夜景。
我的故鄉,我的根源,無數次出現在夢裏又遠離,此刻我将記憶與現實的印象重疊,在不變與改變的發現中悲喜着。
“先生哪裏來啊?”
怎麽看我都像個旅行者,所以司機的問題很直接。大多數出租車司機都是聊天愛好者,他們明知乘客的抗拒,卻還是會不厭其煩地搭讪。仔細想想,這份職業的寂寞度其實跟殺手差不多。我們觀察人,迎來送往,區別或許只是他們手裏接住了生,我們手裏送出了死。很滑稽的惺惺相惜!
“芝加哥。”
我的回答沒有任何情緒。
司機笑了。
“那是個很大的城市呀!和新築很像。”
“唔!”我眼望着窗外應得心不在焉。剛剛從眼前擦過的,是市中心自由廣場上的方尖碑,鎮魂之柱!
“四千九百七十萬華夏幣,”車子在司機的輕喃中穩穩左拐跑向高架的上匝道,“那是當時新築城裏所有的財富,是民生啊!”
他開始複述教科書中記錄的歷史。他不知道我也曾是這大都會裏茍延殘喘的一員子民,關于它的過往我都記得,用我過目不忘的左眼印刻在腦海中。
無論是自由廣場上的民募,還是劍川為了阻止敵艦入侵而沉下的綿延十裏的艦船,或者當年的雷達如今的電視塔下堆積起的勞工們的累累白骨,這裏的哀榮和抗争,血淚和着人民內心呼喝的雄壯,都成了新築的驕傲和信仰!
可是政客們終于遺棄了它,像丢掉一塊用髒了洗不幹淨的抹布,完全不顧那些污漬其實都是鮮血幹涸後結成的黑色的痂。
十年了!我離開這個革命之地十年了。如今管轄這裏的人被尊為“新築三佬”,都是這片土地上最土著的傳人。
“這不是去丁香路的方向。”
我失誤了!過于沉湎回憶,竟沒有注意觀察沿途。沒有久別後的滄海桑田,如今的衛星地圖可以輕易讓我在芝加哥的電腦上看清新築的全貌,我當然熟記去丁香路的每一條道路。
後視鏡中可見眼望前方的司機在笑,年輕的臉龐上映滿調皮。
我明白了。
“我還以為自己順利通過了安檢。”
司機眨了眨眼睛:“你是通過安檢啦!碳纖維包裹金剛石的材料可以應付任何金屬探測器,不過我們早在那之前就知道聞名遐迩的‘影畫師’先生要入境啊!”
我暗暗扣住袖中所謂可以應付任何金屬探測器的長釘,不動聲色問他:“你的所屬?”
感覺他似乎看了眼我的手,随後依然笑得彬彬有禮。
“我姓原,原望!”
我知道一個讓全新築的人都能聞之色變的“原”姓之人——三佬之一,地下社會的總把頭,原徹!
我松開了手指。
“你們盯住了‘鹫骐’!”
汽車開始減速了。
“姚哲和鐵橋都是新築人啊!”
“我知道。口音很容易辨認。”
“那你知道他們在成為恐怖分子之前,還曾經是我哥的校友同級生嗎?”
車子悄然滑進一條鬧中取靜的支路,樹蓋如冠,遮天蔽日,連路燈光都顯得朦魅。
路兩側全是高強圍起的私宅,幽靜而神秘。這裏的大門前甚至沒有顯示門牌號的銘牌,每一棟宅院都是一個口口相傳的失樂園。
政客街——小時候我們這樣稱呼這條小路。在成為棄都前,這裏住的都是位高權重的大臣,和外邦的政治避難者。
這是條斷頭路,盡頭的黑漆鐵門無聲張開了巨口,等待着我們投入進去。
“我是被軟禁了嗎?”
車門打開,原望和善的笑臉浮在我頭頂,看不出絲毫惡意。
“我只是個司機呀!”年輕的使者接過我的雙肩包扔給身後的侍從,引着我邁入燈火輝煌的宅邸,“決定你命運的人稍後才會出場。你要小心應付哦!”
穿過空曠的底樓大廳,樓梯下有一扇厚重的木門已然打開。原望領着我進去,卻是一間偌大的私人酒吧。
我在原望的示意下徑直走進去,随意挑了吧臺前的轉椅坐好。
“這不是個談判的好地方。”
“我知道,你不喝酒。”原望推上酒吧的門,去往左側的另一扇小門前,“失陪一會兒!”
這一晚上的意外和不明已經夠多了,我寧願一個人待會兒,于是揮手恭送。
原望居然禮節性欠了欠身,才擰開小門的把手退了出去。豪門公子啊——我這樣想着,百無聊賴地嘆了聲。
出師未捷,這就是此刻我最深的感慨。
盡管知道作為一個殺手,還是各個聯邦都挂名通緝的要犯,不可能完全掩藏住身份和行蹤。然而如此清楚準确地被人鎖定,還是讓在芝加哥逍遙了五年的我很意外。
蓋伊不是白癡,芝加哥警局的情報網下也不是一群酒囊飯袋。可他們從沒有觸到有關“天刑隊”的任何核心關鍵,甚至連我們的成員可能從事的職業都沒有頭緒。我們的每一次行動都像在逗着警察和當局玩兒一樣,嚣張跋扈,又有一種小孩子惡作劇般的志得意滿。
今晚以前,我深深相信這世上沒人能捉住我們。沒有!
而此刻,我也深深覺得自己像個小醜,挂着提線又蹦又跳的傀儡小醜!
“哼,蠢貨!”
我咒罵司碧德。當然是他的錯,畢竟這單買賣是他接的,讓我回新築也是他的主意,一切都是他的判斷失誤,他太自負輕敵了。
還有該死的“白眉”——
“回到一切的原點,戰勝它,不然你只能做一個殺手!”
戰勝你大爺!我現在就是甕中之鼈,連殺手的本職都完成不了,反而成了獵物。
不該去見姚哲的!不該去給亞德裏安報仇的!不該走進快餐店的!
宿命啊!我早該意識到當生活偏離原來的秩序,哪怕只是一點點,也會掀起一場蝴蝶風暴!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于內,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于陛下也……”
——真混蛋啊!誰碼的酒櫃?為什麽兩瓶紅酒中間放了一瓶白蘭地?
原望回來的時候我剛好背完整篇《出師表》,正在折随身帶的手帕。全黑的純棉,“白眉”送我的,他說這樣髒了也看不見,可以幫助我得到平靜。
“這個你應該會喜歡。”
看着擱在眼前的一大杯牛奶,我不禁心懷感激。
一晚上了,我真的很渴。
随後我看清了原望的裝扮。換下了出租車司機的黑色上衣制服,摘下白手套,面前的原望穿着熨帖的白襯衫,外罩黑色西裝背心,同色的領結,腰上系着圍裙,一條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褲配小羊皮紳士鞋,俨然一名專業調酒師。
這讓我想到了“白眉”。
他是個制服控,對任何需要穿制服的行業都懷有莫名好感。甚至選擇當醫生,也僅僅是因為這職業比軍人更安全、比工人更高薪、比政客更受人尊敬,實在是所有制服工種裏性價比最高的一行了。
如果他見過原望,相信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因為除了他這個cosplay狂人,原望是我見過第二個能把各種制服都駕馭得十分出色的人。那不是單純身材上的妥帖,而是不同的制服他都能配合釋放出不同的氣質。就像在火車站前乘上出租車,我絲毫沒有懷疑過這個司機是個冒牌貨。一如此刻,我深信面前的人就是個技法熟練的調酒師,手中能調配出治愈人心的醇釀來。
真正的間諜都是無名的最佳演員,過着別人的生活,卻能維護住初心不變節。
——司碧德這樣教我們融入生活,讓我們當自己是間諜。可比起原望,我終究差了十萬八千裏。
“你果然和資料上描述的一樣。”原望走進吧臺後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将白蘭地從酒架抽出來,重新排列,“我小時候最讨厭背古文了。”
我瞥他一眼:“我也不是喜歡才背的。何況我記得的并不多。”
“你是C+,做到這一切一點兒都不難。”
“你很羨慕C+?”
“有時候。”他聳聳肩,笑起來居然有些天真,“比如說考試不及格,還有摔跤蹭破皮的時候。你看,我家就我一個不是C+,我學習比不上姐姐,打架比不上大哥,很窩囊啊!”
我垂下眼:“其實C+也不是那麽好的。他們只是衰老得慢些,受傷後細胞的修複能力更好些,卻并非不老不死,也不會比普通人更有智慧。我們曾經殺死過一個120歲的C+,他外表看上去只有五十歲,精神矍铄樣貌堂堂,很受年輕女孩的追捧。可結果僅僅是一名被收買的歡場交際花,輕易就把毒液直接注射進他心髒裏。所以C+又怎麽樣?殺死他們其實十分容易!”
很奇怪,這晚上我的話有些多,多得我自己都感到不安。
原望撇了撇嘴,笑得很玩味:“你說他們,好像你不是C+似的?”
我心裏咯噔一下,面上未顯露出來,只是輕輕點了下頭。
“是,我也是。”
“所以如果現在我攻擊你的話,一定會輸的吧?”
挾風帶勁的巴掌停在我臉側三公分的距離,掌心正對着一枚黑色的長釘尖端,如果他沒有及時收住,此刻掌心已經被長釘紮透了。
我擡眼,依然做得神情冷然。
“你是很好的演員,但不是最好的殺手,所以你最後依然沒有辦法掩蓋殺意。”
原望點點頭:“我終于明白為什麽‘影畫師’總是能悄無聲息近距離撲殺目标。”年輕人的指尖捏住一羽蛾蟲的翅膀。它方才一直落在我肩頭,靜靜地。
“我一直以為最好的殺手是能掩藏住殺意,我錯了!最好的殺手是壓根沒有殺意。你不是在殺戮,而只是在機械操作,好像流水線上擰螺絲一樣。”
我從他手裏接過蛾蟲,任其安然落在我指端。
“你說得太抽象了。我只是憐憫,因為生命的卑微。”
“再卑微的生命也會呼叫吶喊。”
“是啊!”我将蛾子放到吧臺上,指尖輕輕撥開它的翅膀,撫過柔軟的軀體,“但因其卑微,即便聲嘶力竭又有誰能聽到?”
指尖用力壓下,蛾蟲一瞬成了泥漿,只有兩片翅膀還顯示出它存在過的證明。
原望不再笑了,怔然地望着我指下的蟲屍,眼神中的迷惑多過憐憫。
我抖開黑色手帕擦幹淨手指,拭過吧臺上蟲屍的污漬,将手帕團起,擱在一旁的煙灰缸裏,不再需要。
突然地對戰,開始得毫無征兆。黃油刀劃過眼前,鋒刃上的銀色閃光美麗又冷徹。
我後仰倒翻出去,落地時手上三枚長釘已經甩了出去。一枚被黃油刀打落,一枚擦着原望鬓角飛過,一枚直奔了頂上吊燈。
我總喜歡在夜晚的室內讓對手陷入黑暗,那時候我的右眼才能發揮真正的作用。
“夜視功能的義眼嗎?”原望意外身手敏捷,并不受明暗的局限,“搭配毫無殺意的進攻,這是你成功的第二個秘訣。”
長釘抵上了黃油刀,我們貼近得可以将呼吸噴在彼此臉上。
“你們是誰?”我很憤怒,“義眼的事連司碧德都不知道,那是十年前……”
我突然住口,迅速跳開回到安全的距離與他對峙,心裏暗暗為自己的失态懊惱萬分。
原望又開始笑了,令人讨厭的溫和。
“十年前啊?”他刻意思量的神情充滿嘲弄,“那時候我還是個初中生呢!”
十年前,我也只是個未成年的孩子。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十年前,我的生活裏充滿了媽媽的眼淚。
“這就是你們的談判?抹殺我?”我雙手扣住剩下所有的五枚長釘。來新築是調查姚哲的底細不是殺人,我随身攜帶的武器并不多。
“不不不,你誤會了!”原望解下了領結,放開領口的扣子,“大哥給我的命令是熱情友好地接待你,不過是我突然間很想跟你打一場。你會饒我不死嗎?”
開玩笑!縱然他不是C+,單憑格鬥術也并不在我之下,該小心應付的是我才對。更何況我得意的武器所剩不多,而他真正擅長的武技也許還未施展。最棘手的,他似乎對黑暗的适應能力也很強,簡直貓一樣!
缺少情報的較量,我已落了下乘。
所以我只能先發制人。
将力量全部灌注足端,腳踝的筋腱繃緊後釋放,爆發驚人的彈跳力,我如一枚重型炮彈沖擊過去。
原望捕捉到我的行動卻來不及躲開,只能憑全身的氣力硬扛。
然而撞擊不是我最終的目的,誘使原望采取防禦姿勢才是我所求。我在半空硬生生旋轉,翻滾着落向他身後。
铛——
黃油刀堪堪格住了黑色長釘,原望的樣子十分滑稽。
“喔唷,好險啊!”
他居然用嘴叼着黃油刀,下腰仰頭來化解攻向他後頸的這一擊。
我擡膝踢他後腦,他不避,反更壓下腰來。雙手在我膝頭一撐,借力倒縱出去。我起身跟着跳,另一條腿翻上來直敲他面盤。
他落地急急再翻,我連環踢腿追着他,一線迫擊,直到他翻到了吧臺後,而我的腳跟砸碎了吧臺臺面。
“噓——”原望吹響了口哨以示贊嘆,“我的天,你太厲害了!”他抄起近旁的酒瓶朝我砸過來,一一碎在我的長釘之下。須臾,滿室升騰起酒香。
“你居然回避自己是C+的身份!”他趁着碎玻璃漫天飛舞的空檔沿着房間牆壁迂回奔跑。
“看看,我已經累死了呀!”他躲避到了門邊,氣喘籲籲。
我以為他會開門逃跑,沒想到他竟然按下了鎖扣,将自己和我關在了密室裏。
“多麽優秀的體格!速度和體能完全沒有下降,遠甚于常人的攻擊力和判斷力,我都忍不住嫉妒,可你為什麽不想要呢?”青年的笑容突然充滿惡意,“難道就因為它并非天生?”
我感覺腦袋裏頭仿佛有沉重的鐘鼓敲響,震得雙耳嗡鳴。有不可遏制的烈火在心裏燃燒着,熱烈沖擊而上充溢了大腦。幾乎是下意識的,我投擲出了所有的長釘,完全不管精準度,只是讓它們朝着原望飛射。
“喲喲,生氣啦?這可不好呀!殺手有了情緒,會死的!”
我不管!我只想那張笑臉上的嘴可以閉上,永遠閉上!
“你的媽媽呢,鄧寄川?你真的愛她嗎?”
我居然完全碰不到原望了。他悠然自若躲過我每一次拳打腳踢,卻完全放棄了武力上的反擊:“為什麽你會有強迫症呢?啊,是那些家夥!他們規定了你們每一天生活的秩序。幾點起床,幾點吃飯,幾點打針,幾點去戰鬥,你們比機器人還精确地刻畫時間,活得一板一眼。為了活下去,你們還真不容易呢!”
“你住口——”
我終于失去了控制,怒吼着合身撞了過去。我們抱在一起翻滾,有時我掐住他脖子,有時他扼住我咽喉。
“難怪你不願意回來。你恨新築啊!這裏奪走了媽媽,也奪走了你真正的生命!”
“混蛋——”很奇怪意識裏全是一個個白衣口罩的高大身影,他們走來走去怎麽也揮不去。
我感覺眼淚模糊了視線。原望的雙唇一直在翕動,可我再聽不見他說出的任何一個音節。耳中只是自己在拼了命地喊:“你胡說!我愛這裏,我想回來,我不要離開。媽媽還在這裏啊,我不走!”
槍聲響了起來,阻斷我所有的吶喊掙紮。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有槍聲,不知道誰開的槍、誰中了彈。我只覺得好累,白色的影子消失了,我累得睡過去!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我到了一個空空如也的房間,四壁皆白,甚至分不清門窗在哪裏。我坐在房間中央,身下的折疊椅也是純白的。腳下鏡面似水,每一步踏過都激蕩起小小的漣漪,而我居然不會沉入。
“小川……”
我驚惶四顧,見不到一個人。
那個聲音還在呼喚。
“小川,小川……”
是媽媽!我無比确定!
“你在哪兒?”
我向着虛無提問。
“小川,你回來啦!”
“媽媽,你在哪兒?”
“傻孩子,你不該回來的。”
“可是我想你,一直都在想。”
“如果想念讓你痛苦,那我寧願你忘記。”
“不,我不要忘記媽媽!”
“忘了我吧,小川!這份能力是詛咒啊!你該放棄它。”
我開始跪下乞求:“不要媽媽!我只剩下回憶了,不要讓我無家可歸,不要從我的記憶裏走開,別丢下我!”
“傻小川啊,”媽媽的聲音漸漸飄渺遠去,“我的傻孩子,傻孩子……”
“媽媽?”我不停呼喚,“媽媽,媽媽——”
再沒有人回應我了,只剩了白色的孤獨将我團團包圍。
睜開眼的瞬間我就知道房間裏有別人,基因的優勢讓我在弄清楚自己是誰之前先感覺到了周圍的危險。
可是我不想知道那些人,不想弄清緣由。
這個房間溫暖舒适,身下的床鋪軟硬适中,恰到好處托住我整個疲憊的身軀。頭頂天花板上塗飾的纏紋花枝透着古樸的華貴,和一室的橙色燈光相輔相成,讓人覺得安逸。
如果這裏真是牢房,那我很願意被關一輩子。
“你比我預計的醒得早。”
不認識的聲音自房間那頭傳來。是個男人。慵懶占據我的四肢百骸,管他是誰,我理都不想理,也沒興趣爬起來看他一眼。
“看樣子藥勁兒還沒完全過去!”
這個人講話很硬,每一句都是肯定式,透着股強烈的不容置喙。
這麽一想,我忽然覺得腦袋裏那團軟綿綿的棉花變得輕薄了,思維的齒輪稍稍可以轉動一下。于是我告訴自己,應該動動手腳,至少也該轉一下頭。
陷在柔軟的床榻裏,我嘗試緩緩扭動脖子,将頭撥望向床的另一邊。
是寫字臺,靠着窗戶擺放。窗簾是白底草綠印花的,圖案是花草,亞麻布,很厚。
我又轉過去看另一邊,櫻桃木色的床頭櫃前頭擺着一張原木靠背椅。座椅上是空的。視線順着座椅後頭的牆壁挪動過去,目力所及的極限,我看到了房門。
看樣子這是一間長方形的房間,門窗對開,那麽床的對面應該就是牆了。如果剛才的聲音不是我幻聽,我坐起來應該就可以看到對面的人吧!
如是想着,我終于努力坐了起來。這比我想象中困難得多!感覺大腦中樞發出的指令要好久才能傳達到手臂上,我甚至需要先側翻過身,借助床頭櫃才能把上半身撐起來。
終于我看到了床對面的陳設。很簡單,就只有一張複古的布藝長沙發,外加一盞落地燈。一個男人坐在沙發裏頭。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他衣着随意得近乎邋遢,懶漢鞋的後跟鞋幫都快被踩平了。
“早安!”男人起身走過來,兩手揣在褲兜裏,顯得吊兒郎當。
我看着他,思維還遲鈍,沒有給予回應。
但是這個人的眉宇間有股熟悉的感覺,我确信,自己在哪兒見過他。就在最近。
寬厚的大手伸了過來:“自我介紹,翙巢,原徹。”
新築三佬之一的大人物就這樣不修邊幅地站在我面前。呵,這趟旅程還真是讓人與有榮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