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三、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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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準人手不足的“電腦部”員工一次性修完年假對威弗萊醫學中心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更何況這次悠長假期是累積了兩年的加班調休,足足有一個月之久。但最後我還是得到了人事部的慷慨批複。因為比起我無奈辭職後他們無法保證能以同樣的低薪和工作強度招聘到繼任者的困擾來說,還是允許一個連續兩年年中無休、從不遲到早退、沒有提出過一句抱怨的“老實”雇員去休息一下,更符合醫院的長遠利益。

這裏頭自然也有白眉的小小活動,比如說一邊跟行政副院長在汽車裏膩歪一邊傾聽她對工作的抱怨,并适當提出意見。當然,他也可以在和工會法務代表的酒吧閑聊中有意無意提及:“那個丹是不是智力有問題?正常人誰能這麽當牛做馬地幹活?一次休息都沒有耶,這簡直是剝削好嗎?要是我,一定去勞動局控告醫院違法用工!”

看,情理法的天平都向着我這個弱勢的勞動者傾斜下來,我簡直太需要同情和幫助了!作為一家救死扶傷的醫院是不能出現雇員過勞死這樣悲慘的“事故”的,他們必須體現人道和人文主義關懷。

“你必須休息,可憐的孩子!”人事經理親自給我遞上休假表時一臉沉痛地表示,“看看你的臉色,有好好吃飯嗎?歐,先去美美睡上一覺,讓鬧鐘和電話見鬼去!然後打包行李挑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森林湖泊、陽光海灘,随便哪兒,徹底去放松一下吧!旅行總是能收獲美好的。也許回來的時候,你就不是一個人了呢!”

那張精瘦的臉上從來神情刻薄,此刻為了配合完全不好笑的玩笑,他不得不眨眨眼睛在嘴角邊堆起友好,最終卻呈現出了一臉猥瑣。

好在我對人的虛僞不會産生強迫症,所以他的演技再拙劣都好,我沒有一絲要紮死他的沖動。

換好衣服,拿上我的休假表和筆記本電腦,我表現得同平時一樣淡然麻木,默默走過忙碌的就診大廳走廊,走向那扇通往自由的彈簧大門。

嘭——

門被推開又合上,而我的手還懸在半空。

險些與我撞在一起的男子瞥了我一眼,輕描淡寫說了聲:“抱歉!”

我則依舊木讷地回答:“唔!”

随後擦肩,彼此走向相反的路。

探長蓋伊——追蹤“天刑隊”五年的警局老油子!

街頭槍擊案以來,這個老對手跑醫院特別勤快。好在大多數時候他不是來查案的,鐵漢柔情,老探長面對一個悲慘的家庭偶爾也會觸發心靈深處掩埋許久的恻隐。他跟“白眉”一樣喜歡小奈德爾。不過他必須避免讓那孩子在康複以前知道親愛的兄長死于非命的消息,所以他給自己套上了一個“醫院特勤”的職務,來解釋他三天兩頭出現在病房裏的情況。

簡單同孩子的家人報告案情進展後,他會陪奈德爾聊會兒天,或者做些動作幅度不太大的小游戲。奈德爾挺喜歡他的。小孩子都喜歡警察,覺得他們是現實裏的英雄。

我想,今天蓋伊将要告訴奈德爾家人一個好消息:殺害亞德裏安的兇手伏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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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蓋伊來說,這次的街頭槍擊案完結得一點兒都不稱心。

可能普通市民會覺得只要兇手不再能繼續傷害別人,就算正義得到伸張了。然而蓋伊是名刑警,有屬于職業的尊嚴和驕傲。被人搶先鎖定兇手已經足夠讓整個芝加哥警界蒙羞,何況他們還沒有實際親手捉住兇手。

這麽說也不盡然,兇手最後還是安靜留在警局裏了。在解剖室裏,以屍體的方式。

“那還要警察幹嘛呢?”

深夜檔人氣脫口秀的中年大媽挂着一臉賤兮兮的笑容肆意調侃,罐頭笑聲顯得那樣刺耳。

盡管媒體并沒有得到關于“天刑隊”只言片語的透露,他們只是單純對案件偵破所費時日之久進展之渺盡情嘲諷,卻仿佛觸碰到現實本質一樣尖利刻薄。

“如果連一個殺手組織都可以随心所欲插手刑案偵破,那警察的存在的确就是個笑話了。”局長阿爾伯将案件卷宗用力蓋上“懸案”的戳,鎖進自己辦公室的保險櫃裏,“如果有一天我死去,請把這些案件編號刻印在我墓碑上。無能的人不需要銘文,那裏将永遠矗立着我的恥辱柱!”

蓋伊不想要墓碑,破不了案,他絕對不死!

“歐,該死的C+!有時候我真是嫉妒你們嫉妒得要死啊!”

蓋伊五十三歲了,頭發茂密,身姿挺拔,除了一嘴煙牙,還有他刻意留着的胡茬,沒有人會懷疑他的年輕。他看上去仍舊是二十年前的樣子。

面對局長咬牙切齒的感嘆,蓋伊總顯得沒有生氣的灰色眼瞳裏驀地有光跳躍起來:“我可是一直觊觎局長寶座的男人啊!”

阿爾伯随手抓起一支鉛筆投過來,被蓋伊眼明手快當空截住。

“滾球吧,野心家!”局長怒吼着将他轟出來,“在老子還有一口氣的時候勤快點兒給我把犯人抓回來!滾出去!”

于是蓋伊便滾了出來,開着破車叼着煙來到威弗萊醫學中心,看看可愛的小奈德爾,順便告訴他父母一些關于槍擊案的真相。

“歐,上帝呀,我的天!”

桑托斯太太掩面而泣,同時不住感謝神明賜予她可憐的兒子以安息。

看來同一般市民一樣,只要兇手得到懲罰,她對執行正義的人是何身份完全不介意。

說實話,蓋伊覺得這樣也不錯!至少對于這個家庭而言,傷痛有了宣洩,是對過往的一次告別。他們得到了一個欣慰的結果,可以坦然繼續往前走,去迎接新生活。

平凡的人們不需要理解黑暗的本質,陰影深處的戰鬥,就留給執法者去收拾殘局吧!

“可是這殘局也太慘烈了呀!”蓋伊靠在走廊的窗戶旁吐出一口煙,嘴角邊的笑竟是興奮而陰狠的,“一點兒反擊的餘地都不留,不狗急跳牆都不行了!”

“喔喔喔,瞧你在幹什麽?!”

神經質的尖叫聲響起,蓋伊理所當然看見一張東亞人驚恐的臉龐——海老原醫生,這個大和族來的移民總是像娘們兒一樣咋咋呼呼。

“這是我第三次抓你的現行了,警官先生!醫院不許抽煙!”

海老原醫生不止是語言的巨人,也是行動的楷模,幾大步跨過來奪過蓋伊的煙掐熄後捏在掌心裏,都不給人一個辯解求饒的機會。

“求饒?”蓋伊為自己下意識的腹诽所驚詫,不由扶額大笑。

“你都不覺得害臊嗎?”

蓋伊擡眼瞅着對方小孩子一樣嚴肅認真的表情,拍拍他肩道:“知道嗎?你讓我想起了博伊特小姐。”

海老原很誠懇地問他:“博伊特小姐是誰?”

“我中學時候主管風紀的副校長,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屁股特別大,每天一定會給三十個學生開留校處罰單。三十個!我整整被留了三個學期。”

“每天?”

“每天!”

“她要麽恨你,要麽很愛你。”

“都不是!她是我姑媽,用你們的民族語言說就是‘歐巴桑’。”

“原來如此!嗯?等等,”海老原有些領悟過來,“你罵我!”

蓋伊的眼神無辜極了:“我明明是在贊美你!”

“何解?”

“你渾身上下閃現着母性的光輝啊!”

海老原笑了:“其實,我也很願意展現父親的權威噢!”

最終,蓋伊也沒有讓海老原醫生展現成功。他可不想每年例行體檢的時候被懷恨在心的醫生“肛拭”。

又胡聊了幾句——蓋伊挺喜歡這個有點兒二乎兮兮的醫生——便告辭,走出去幾步,蓋伊仿佛無意間想起來,問道:“那個維修工,跟你一樣東亞面孔的,你們熟嗎?”

海老原翻了翻眼睛想了下:“東亞面孔?維修工?你是說丹嗎?歐,他可不是維修工,他是電腦部的程序員。”

“是嘛?”蓋伊摸了摸下巴,“真是沒想到。”

“你問他幹什麽?”

“噢,我是好奇他的眼睛!”

蓋伊轉過身來,手指着自己的右眼,眉宇間帶着猶疑。

“他的一只眼睛是不是瞎的?”

海老原輕輕吹了聲口哨:“你怎麽發現的?他有戴有色隐形眼鏡噠!”

“很簡單。正常人看一個方向,兩邊眼球一定是一起轉動的,可是我看見他似乎只有左眼在動。”

“不愧是探長!丹的右眼好像天生有缺陷,很早以前就幾乎喪失視力了,跟瞎了沒區別。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話很少,不怎麽跟人聊私事。”

蓋伊沉默了。這讓海老原更加好奇。

“你為什麽對他這麽感興趣?”

蓋伊搖了搖頭:“不是,不知道。不過,”他忽擡頭望向窗外的庭院,若有所思,“一個獨眼視力的人,對距離感和視線偏差的把握還真是準确啊!”

蓋伊的記憶回到那次在病房裏,奈德爾将塑料小球抛給工裝的年輕人,邀請他加入投籃游戲。年輕的技工木讷地看了眼窗邊擺放的玩具籃筐,擡手輕抛,球空心入網,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兀自沉思的老探長沒有注意到,一邊轉身離去的海老原醫生背人的神情裏,微微泛起的嘲弄與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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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媽媽同我道晚安,按下挂機鍵,從通話器後頭拔出記憶卡,我坐在椅子裏不由輕輕嘆了聲。

又要回去生我養我的城市了。我的故鄉,卻已經沒有迎接我的親人。

每天的電話只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重複播放,我需要聽着媽媽的溫柔度過單調乏味的人生。而真實的媽媽已經死了,早在十年前。

我不知道如何解釋這樣的行為,它其實并不存在于我的強迫症範圍。只是我固執将它編排進生活的程序裏,用強迫症制造強迫症,仿佛這樣就能阻止記憶的衰退,永遠把媽媽烙印在心裏。

但無論如何,印象中的媽媽已經模糊了。有時不看照片甚至都不敢确定她的樣貌。

的确我擁有影畫師的能力,可以迅速将所見所聞精确描畫下來。然而記憶的時間卻不是永恒的,腦容量的保鮮期,還真是諷刺啊!

對面樓裏的胖妞按時播放起韻律操的節奏,随之跳躍扭擺,用力燃燒身上的脂肪。

通訊器鈴聲也在這個時間裏嗡鳴起來。

是白眉!

“喲,親愛的小川,休息得怎麽樣?有沒有想念忙碌的我呢?”

看着投影中那張賤兮兮的笑臉,總似不懷好意,我直言:“我想扁你!”

“啊哈哈,這樣可不好哦,相棒!不管怎麽說,今天我可是為你做了掩護的。”

“怎麽說?”

“嗷,先說聲感謝來聽聽!”

“不說算了。”

我手指已經觸上了關機鍵。

“嗳嗳嗳,別當真嘛!我說我說。今天,蓋伊問起你了。”

“暴露了?”

“沒有!他就是對你的右眼表示好奇。”

“你照實說了?”

“當然。”

“然後?”

“他對你的精确距離感表示很佩服!”

我的眼睛眯了起來。那次病房的游戲,我記得,蓋伊眼中流露的驚訝多過贊許。

“司碧德怎麽判斷?”

“他叫你準時登機。”

“也就是說?”

白眉笑得很頑皮:“你走以後,影畫師還會繼續截殺TT幫。”

通話結束了。我沒有什麽好擔憂的。

“影畫師”從來只負責記錄和殺人,剝皮是“白眉”的手術刀完成的。

搭檔的分工明确,是很有必要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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