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第一次見面的人,會對我和“白眉”單獨在一起時居然也用英語交談感到很驚奇。可我們能怎麽辦呢?我們有一樣的黃皮膚黑頭發塌鼻梁,骨架都比組織裏那些東歐大陸來的日耳曼族人小兩號,我們也都使用漢字書寫,然而我是漢族的,他是大和族的。我不會說日語,他不會說漢語,所以我們只能說英語。
關于我們的英語,組織裏其他的家夥們起初也是很頭疼的。因為我雖然是正統語言學校拿到證書的合格生,奈何我的外教老師是非洲裔,我的口音讓我看起來像個得了白化病的幾內亞人。“白眉”更糟,他說的英語沒人聽得懂。
“這不可能!”他自己還驚詫,“MIWAKO是最溫柔可人的老師。她的聲音能撫慰心靈,她說話都像是在吟詩。”
溫柔可人的MIWAKO老師是函授教材裏的數字模拟真人全息投影,大和撫子樣的全民聖母。
司碧德嘲笑“白眉”是俄狄浦斯式的宅男,而且還是英語發音很爛的宅男。
“歐,你怎麽不說是這該死的語言的錯呢?!”“白眉”不能接受自己的MIWAKO的聲名遭受一絲一毫的玷污,“什麽卷舌音咬舌音、R、L、N的,舌頭有骨頭早就骨折了好嗎?”
司碧德沒有反駁,偏過頭來瞟瞟我。其他的家夥也都不約而同望着我。
“zhi、chi、shi、ri、de、te、ne、le、bo、po、fo……”我剝着指甲背誦學前班裏教習的漢語拼音,被“白眉”繞着桌子追了半個小時,他嚷嚷着要把我的舌頭拽出來打個結。
即便這樣,那些家夥還是把我和“白眉”編成了一組。
“至少你們看起來一樣,不是嗎?”
“白眉”一手捧着臉一手捂心口,少女般矜嬌虛弱:“我可沒有那樣病态的強迫症!我也不陰暗,我是樂觀開朗的偶像派。”
事實證明,那些家夥們都讨厭偶像派,所以他們把“白眉”推給了我。當然,也可能他們更讨厭我這個強迫症。
誰知道呢?在受歡迎程度,或者反過來說,受讨厭程度這件事兒上,我和“白眉”大概也是被歸在一個級別裏了吧!
殺手組織裏的人,可沒有相親相愛。我們彼此厭惡,從來都是!
如果還有什麽是我們熱愛的,那就是彼此的出身。
東歐人涅科夫曾有一次在我們面前抱怨我們的執拗——
“反正都是漢字區,那個什麽大和族都并入了華夏獨立委員會,你們幹嘛不統一說漢語?我聽說漢語區還有方言,你們東亞人真麻煩!”
我看見“白眉”笑着,最溫和善良的笑,殺人前的笑。
“書上說蒙古帝國西征,”我一絲不茍拖着地,頭也不擡,“第一次成吉思汗的軍隊越過裏海和黑海深入當時的沙俄;第二次拔都率軍突破莫斯科和基輔諸城,北進殺到了匈牙利;第三次蒙古大軍推進到西亞,攻陷聖地麥加,占領大馬士革,差一點兒攻打埃及。整個中西亞和小半個歐洲都歸了蒙古啊!”
我直起身喟然長嘆,看見“白眉”笑得很傻很天真。
“哎呀,原來涅科夫是蒙古族後裔啊,失敬失敬!”
槍聲大作!
涅科夫操着一把輕型□□追着“白眉”在據點的牆上留下了三百多個彈孔,此一役後,再無人提天下一家。
在這個沒有了國家的世界裏,我們更執拗于标榜民族,那是最後的根本。
“嗨,尤根!”
我低頭,看見那張熟悉的爛好人般的笑臉浮在我腳下。
“尤根,尤根,我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小奈德爾每天都要問尤根這個問題。他從來不像自己的父母總是很禮貌地稱呼對方為“EBIHARA 醫生”,而是學着我直呼其名。
可尤根不叫“尤根”,他的全名是“海老原優一”,我習慣叫他優君,不小心被奈德爾聽到了,他誤以為那個日語的發音是英文的“尤根”。海老原沒有糾正他,我也沒覺得這個會觸發強迫症,于是便将錯就錯叫了下來。
尤根就是“白眉”!
歐,代號而已,沒有人真的以為這家夥跟某個武俠人物一樣長了兩條白眉毛吧!
誠然他這個代號的由來跟他的殺手技能、行為模式、甚至警方勾勒的心理側寫壓根兒沒有一點關系。
那是個愚蠢的标記!
首次跟這個宅男中二的家夥出活兒,組織給我們定了行動時的緊急口令:Snow White!
白雪公主——司碧德說我們要像巫婆王後殺害公主那樣執着,不惜手段!
結果認真勤勞的“白眉”自配了灰色長發黑鬥篷木頭拐杖,他還挎了個底都快爛掉的破竹籃子,在裏頭擱了個蛇果,說完美的變裝才能掩人耳目。
如果是司碧德和組織裏其他的家夥們一定會把他罵個狗血淋頭,或者直接揍他一頓,扒光他那身可笑的裝束。因為我們要潛入的是一個假面舞會,而不是cosplay大賽。
問題那天就我們兩個人一組行動,我又是那麽不善交流的人,正常人我嘴皮子都翻不過他們,遑論一個腦回路不那麽正常的神經病。于是我選擇了讓他去,并在他傻瓜一樣吸引了所有守衛注意力後成功幹掉了目标。
只是最後發生了一件讓我措手不及的事——守衛們把“白眉”押在了大廳樓梯平臺上,用槍指着他的下身,威脅說我這個同夥不現身的話,他們就用各種酷刑折磨廢了他。
事後我才知道守衛們愚蠢地相信了“白眉”的言之鑿鑿:“你們必須放了我!我們是一個團結友愛的小隊,如果我死了,外面的夥伴們一定會把這裏轟得渣都不剩。所有人都要給本大人陪葬!”
還本大人!那時候起我很誠懇地相信了“賤人命長”和“禍害遺千年”這兩句話。而“白眉”又賤又贻害,簡直就是個活體王八,蛋!
我當然不會站出去救他。那時候我巴不得他們把這個禍害斷子絕孫掉!
但我低估了賤人的無恥度,他居然當衆指着人群喊:“第四排紅裙褐發美女後頭黑色羽毛面具男士左邊數過去第二位的哭泣小醜先生,歐,我的同志,請不要管我!帶着我們的志願和信仰,去摧毀這世間一切的不公和邪惡吧!為了正義勇敢前進,不要畏懼死亡和別離。永別了,我的戰友們!”
我幾乎聽見耳機那頭的司碧德在拍桌子,那混蛋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
随後人群潮水般退開,無數支黑洞洞的槍口指着我,将我逼到了大廳樓梯下。
我自下而上仰視着平臺上雙手高舉笑容可掬的“白眉”,小醜面具遮擋住我所有的情緒表達,唯見一雙黑色的眼睛。
“殺手的眼睛!”“白眉”在回憶時如此描述,“沒有殺氣也沒有憎惡,冷淡涼薄,跟廚房的料理師一樣,眼前所見都是材料,而非生命。不急不躁,不懼,也不憫。你是可以出手殺任何人的,給你一個理由,就能抹殺掉一切恻隐。我覺得自己完了!”
迄今為止“白眉”說什麽我都不相信,唯獨那次他說覺得自己完了,我真的相信他是這樣想的。因為僅僅一瞬,他不再笑了,低頭神情專注地望着我,真正像一個殺手,而不是搞笑藝人。
突然他說出了指令:“白眉!”
“什麽?”耳機裏的司碧德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貨說的什麽外星語?”
他看不到,在“白眉”兩字吐落的同時,我們的身體一道發動了起來。他後仰倒縱,腿勾起來踢飛了指着自己命根子的□□;我扣住指間八枚鉛針揚手打滅了大廳裏的照明設備。
四方亂作一團,守衛的槍聲大作,完全不在乎會打中無辜。
我不顧一切奔上樓梯平臺,看見“白眉”正捧着那枚可笑的蛇果——那些守衛居然真的當它是蛇果!
“白眉”咬了一口紅豔的蛇果,唇齒間牽出一縷細細的鋼絲線。
他又笑了,仿佛惡毒的王後站在王座上睥睨,眼神中透露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一把摟住我腰,叼住鋼絲線将它從蛇果中間徹底扯脫。
“永別了,逆賊們!願你們安息!”
蛇果被抛向大廳,而我則和他相擁着從平臺的彩色玻璃窗子撞了出去。缤紛的碎玻璃似反射着星月輝光墜落,晶瑩如寶石。爆炸的氣浪在我們身後卷起鋪天蓋地的沙塵瓦礫,頃刻将美麗都掩埋。
王後的毒蘋果,要了公主的命!
至于那句在組織中傳為笑談的“白眉”,其實是好學的優君行動前跟我讨教“白雪公主”的漢語發音——
“我們必須定一個讓別人完全想不到的暗號。英語太簡單了,誰都知道。而且一個人突然毫無理由地大喊‘snow white’不等于告訴別人自己在對暗號嗎?”
可我的醫生夥伴關鍵時候忘了“雪”怎麽念。他想啊想,靈機一動,發現“snow”的發音跟“no”很接近。他記得“no”就是“沒”,于是他喊的是“白沒”,而不是“白眉”。
“哈哈哈,你才是天才,親愛的丹!”司碧德把我的肩膀拍得啪啪響,“你居然聽懂了!這漫長詭異的邏輯,只有心有靈犀可以解釋。你們是完美的搭檔!”
我擡手隔住司碧德的巴掌:“我姓鄧,鄧寄川,我不叫丹!”
“有什麽關系嘛?”他看見我眼底寒光一閃,不由低低咒罵一聲,“見鬼的強迫症!”随後攤了攤手,“呃,那好吧!我就叫你影畫師,以後大家聯系聚會都只叫代號,行吧?”
沒人提出異議,從那以後我就成了影畫師,海老原就是“白眉”,我們成了打不散的搭檔。
“還不行噢,親愛的奈德爾!”我聽見白眉甜膩的溫柔嗓音這樣安慰小奈德爾,“瑟斯比醫生說你需要繼續留在這裏,直到感恩節!不過他保證了你可以回家享用火雞大餐而不是在這間病房裏,所以再等等吧,我勇敢的小戰士!奪取勝利從來不是輕而易舉的。”
我已經從梯子上爬了下來,眼角餘光掃見奈德爾因失望而嘟起的小嘴。
他抱怨:“可這裏太無聊!亞德裏安也不在,他連電話都不來,是不是把我忘了?”
我同他擦肩而過,若無其事。
“怎麽會呢?他還給你留了蘋果派,不是嗎?他非常愛你。可是你看,小孩子最要緊是上學,他留在芝加哥快一個月了,不回去把功課補回來會留級的。這個媽媽跟你解釋過的,是吧,孩子?不要怪亞德裏安,他一定也很想你,在家裏時時刻刻盼着你回去。他不給你打電話也許是,”海老原醫生煞有介事抱臂思索了片刻,“歐,他也許正在準備一場大的驚喜好迎接你回家。他總是給你驚喜的,就像蘋果派。一定是這樣!是吧,丹?”
這個混蛋,總是故意在人前叫錯我的名字。
“喔喔,你說錯了!”小奈德爾積極糾正他,“是‘鄧’,不是‘丹’。你不是小孩子了,要念準一些!”
可愛的奈德爾,真是個小天使!和他哥哥亞德裏安一樣。
我回頭對他報以淺淺的微笑,随後扛着折疊梯子夾着電腦走出了病房。
雖然在同一家醫院工作,但我只是個可憐的“電腦部”技術員,和另外兩個同事擠在地下室逼仄的機房裏維持系統運轉,每天同機器電路打交道,而不是人。
“可憐”這個定語是司碧德擅自添加的。作為交流障礙者我很喜歡現在的工作,哪怕醫院那群上層的家夥們為了節省開支把我們當水電工一樣使喚也無所謂。
這個全部由集成芯片控制的世界對我來說反而更加如魚得水。我願意捧着我的舊式電腦自由在醫院裏轉悠,每個人都不會在乎甚至尊敬我,但他們卻需要并無條件容許我,這樣就夠了。
我可以随便在這裏按個竊聽器那裏裝個攝像頭,還可以拷貝一下院長的網頁浏覽記錄,查查他跟情婦們的信息往來。就連白眉的診療室都被監視,只要我願意可以将他跟翠西秘書調情的視頻現場直播出去。
然而我一次都沒有。并非我厚道,只是那個家夥完全就是故意做給我看的,太沒有驚喜感和偷窺欲了!
即便如此他還是樂此不疲在診療室裏搔首弄姿,勾搭病人和小護士。司碧德說這跟街頭那些暴露狂一樣,內心裏渴望被關注,從厭惡中得到快感!
“變态!”我咒罵着,拐進了通向地下室的後樓梯。
“彼此彼此!”白眉終于趕了上來,拖拖拉拉跟在我後頭下樓,“都這年代了,還抱着個鍵盤筆記本電腦不放,你也夠變态了。”
全息投影移動終端是聲控輸入法,我覺得一個人對着臺機器說話才是世上最莫名其妙的行為。而且沒有鍵盤噼啪聲,我的強迫症該如何得到撫慰?!
見我只是不聲不響低頭走路,白眉終于也放棄跟我拌嘴了,漫不經心說了句:“司碧德說你做得太招搖了!”
我嗯了下。
“他考慮你出去躲一躲比較好。”
“去哪兒?”
“新築。”
我停下來,回過身靜靜望着面前的搭檔。
“你明白的,司碧德不會無緣無故給人放大假。”
我知道。我在意的是——
“你只是讓我去跟華夏來的人談判,沒說這活兒得落在我頭上。”
“我也是才知道。”
“是他說的吧?”
“啊?”
“我是新築人,知道這件事的除了你,就是司碧德了。你這家夥瘋瘋癫癫的,但絕不是大嘴巴,那就只有他了。他在逼我!”
白眉顯得比較輕松:“我倒覺得這是個契機。回到一切的原點,戰勝它。”白眉的拳頭輕輕撞在我心上,“不然你永遠只能做殺手。”
我不聲不響凝視着白眉的表情,腦中轉過無數念頭,卻始終無法将那張笑臉讀透。我不能确定那眼底隐隐閃過的孤獨,是否只是我的錯覺。
我決定還是說點兒什麽。
“這麽說,這邊的抹殺工作你已經接下了?”
白眉點頭的樣子很有些得意:“我們是搭檔,你去後方掌握底牌,我這裏做起來才得心應手。”
看樣子是無法拒絕了。
“這可是我們第一次的分頭行動。”
“喔嚯嚯,你是舍不得我了嗎?”白眉賤兮兮黏了上來,勾肩搭背,“早知道你心中藏着熾熱的情感,燃燒你的血,所以我們的青春才能這樣激蕩!歐,我的小川,我們果然是最佳‘相棒’!”
我一巴掌推開他近到幾乎貼在一起的臉,順便一腳踢在他膝彎裏。
“你想多了,白眉!”我故意不叫他“優君”,而使用行動時的代號,“一想到從此以後影畫師将單獨行動不用擔心被搞笑藝人拖後腿,我會時時刻刻祈禱你任務失敗死無全屍的。安息吧,蠢貨!”
我推開樓梯間的門走進地下室,把玻璃心的海老原醫生一個人留在那裏嘤嘤嘤地哭。
作者有話要說: 注:相棒,即日語搭檔的意思,發音類似“愛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