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梓笙記得，自己進入無極仙山的時候才五歲，神仙一般的師父一步步從天際走下來，滿面寒霜。
問她。
“你願意随本尊走嗎？”
那時溫梓笙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不知道自己叫什麽，就這麽渾渾噩噩地活着，有人願意給她一碗飯她就會跟着走。
溫梓笙已經不記得自己如何回答的了，只記得她跟師父到了天界，在無極仙山住下，可是，撿她回來的師父，并沒有怎麽管她。
到了無極仙山好像與人間也沒什麽區別，這裏沒有人會與她說話，已經受點化的根骨不會餓也不會老。
她自己在仙山上走來走去，便遇見了出關的師叔祖。
很長一段時間裏，師叔祖在她心中的印象都是一頭長長的白發，眉心一道藍紫色的道印，臉卻模糊。
師叔祖牽着她去找了師父，定下了溫梓笙的名字，随師父姓溫，沒有思慮便叫了梓笙，沒什麽意義，只是因為，無極仙山需要一個叫梓笙的女弟子。
“本尊為你取了名字便是因果，名字是一個人伴随一生的詛咒，無極仙山留你一生，名字，就是交換。”師叔祖一邊說，一邊帶她回了自己修道的仙山深處，他會親自教導她修煉。
那時候溫梓笙太小了，記得師叔祖說的話，卻不知道什麽意思，後來長大一些，也以為師叔祖當時只是說的一些命理。
直到，她八歲，無極仙山長玥仙子雲子生轉世回來。
所有人都去迎接了長玥仙子，溫梓笙在師叔祖的仙山聽得熱鬧，無知無覺地跑回去問師叔祖可以去玩嗎？
師叔祖睜開眼，藍紫色的眼瞳無悲無喜：“去吧。”
溫梓笙沒有見到長玥仙子，聽說，那是個全仙山都疼愛的仙子，而且，因為一些原因，死了很多年，直到……轉世成了一個叫溫梓笙的女孩。
“你說錯了，那不是轉世，是替身，其實師父是找不到師姐，太想念師姐了，見到她長得一模一樣才撿回來的！”
那弟子像故意說給旁邊站着的溫梓笙聽的一樣，特別大聲。
初聽到這句話，溫梓笙不怎麽明白，不過也不太高興，便回了師叔祖那，可惜沒有聽見真正的真相。
師叔祖還是那樣坐在布滿寒冰的山洞裏打坐修煉，一動不動如同一座雕塑。
“師叔祖，他們說我是長玥仙子的替身，真的嗎？”溫梓笙這時候還很蠢很天真，這般沖動地就問了。
随後得到一聲不知道是承認還是嘲諷的輕嗯，溫梓笙聽不出來，就當成了承認。
後來，她就沒有再離開過這座滿是冰雪的仙山。
師父在她十歲後倒是經常來，用一種溫和的眼神看着她，與初見時滿面寒霜完全不一樣，可是溫梓笙只覺得害怕，因為這個人，是在透過她，看向另外一個人。
很久很久之後，溫梓笙才知道，長玥仙子那次回來只在無極仙山活了一年，師父再一次找不到了人，開始将主意打回溫梓笙身上。
她是一個與長玥仙子共生的容器，如果長玥仙子真的死去，她就會死去，可她死去，于長玥仙子并無影響，因為她本就是長玥仙子衍生出來的生命。
用無極仙山上的人的話來說，她的命就是長玥仙子給的，她還給長玥仙子，有何不對？
等到她十五歲，師叔祖某一次從冰洞裏出來的時候，突然說了一句：“其實你是長玥用神器為自己制作的容器，本該注入她自己的靈魂，可是她太久沒轉生，以至于你自己長出了靈智，不得不被領回來，溫梓笙，你不必為自己只是一個替身難過。”
這個事實陪了溫梓笙太多年了，她已經學會在人前裝得與長玥仙子像一些，這樣便不會被仙山上的弟子為難，師父也不會冷冷地看着她，對大家都好。
溫梓笙對着師叔祖笑笑：“師叔祖，我不難過，你們能接我回來，我很高興。”
師叔祖卻沒再應答，繼續回到冰洞裏打坐，做他的冰雕。
山中日月遠，溫梓笙數着冰上的記號，某一天突然就發現，她二十歲了，聽說，點化仙骨的人，長到這個時候便不會再長了，日後，她都會是這般模樣。
生辰那一日，溫梓笙挺高興地走到冰洞裏，笑着對師叔祖說：“師叔祖，我二十歲啦！聽師父說，二十歲就可以下山入塵世修煉，師叔祖，我是不是也可以呀？”
可是，師叔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認真地問：“你二十歲了？”
溫梓笙不知道師叔祖為什麽又要問一遍，便傻笑着點頭：“對呀……”
剛應完，溫梓笙突然就失去了意識，再次醒來，坐在巨大的陣法裏，遠處，是一朵巨大的蓮花托着的長玥仙子。
陣法外，站着很多人，有師父，有師叔祖，有……
都是那些曾經因為長玥仙子對她和顏悅色的長輩，他們卻只看着遠處蓮花上的長玥仙子。
溫梓笙被捆仙繩捆了個結實，手腕上開了一道細細的口子，血液細細流出，浮在空中，傳到長玥仙子那。
她能感受到，生命和修為一塊流出，送給了那頭的正主。
原來，這才是接她上無極仙山的意義。
為她取名溫梓笙，是在告訴她，她本來就是雲子生的一部分，她本該回到雲子生的身體裏，以任何方式。
随着鮮血的抽離，溫梓笙意識漸漸模糊，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她想問師叔祖和師父一個問題，是什麽呢？
想不起來了。
溫梓笙回到了冰洞，手上随便纏着一塊紗布，已經滲出血來，可見包紮的人不用心。
師叔祖沒在，整座雪山上只有她自己，明明她剛換了一具肉身給雲子生，卻不值得他們多看她一眼，哪怕照顧一下讓她不至于孤零零一個人，萬一突然死在山上了呢？
站在自己住的山洞裏，溫梓笙第一次懷疑，自己在這裏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師父将她帶來這裏，告訴她，她是因為雲子生而存在的，告訴她，她要報答雲子生的賜命之恩，接着随随便便拿了她的一身修為和所有的精血。
她是神器制造的身體，除去靈智，身體精血和修為還給另外一個人，現在就等于是一個普通的凡人，被點化賦予一身仙骨。
這樣的人無極仙山上也不少，叫仙奴。
仙奴不老不死，無法修煉，就是長生不老的凡人，只為伺候天界的神仙而存在。
溫梓笙抹了把臉，捏起訣，想去找師父和師叔祖問個清楚，等了一會兒，毫無反應，她才真的反應過來——她再也無法修煉了，她是個已經被用掉的器具。
換句話說，如今的她，連山上的護山陣法都走不出去，說不定哪一天就在這山上消失了。
等在師叔祖回來的時間裏，溫梓笙一點點抹去了自己曾經在這裏存在的痕跡，無法用人力銷毀的，就丢進護山陣法裏，用陣法銷毀掉。
那些證明她在這裏生存了十幾年的東西，一樣樣消失在眼前，她曾經抱過的玩偶、養過的花、雕的小玩意兒……
一樣一樣，都化成灰燼。
冰洞裏，回到了她剛住進來那時一樣，光禿禿的，什麽都沒有。
溫梓笙摸摸被她刮去記號的冰牆，想着，以後就不用再記了，她的生辰不值得記住。
等了不知道多久，師叔祖才回來，他甚至沒有想過這雪山上還有一個人，徑直走回自己的冰洞裏，如同往日一般打坐。
若不是溫梓笙一直在洞口等，想來都會錯過他回來。
見師叔祖沒理她，溫梓笙便起身走進去，沒有走近，遠遠地站着：“師——不對，玄微仙尊，我想離開這裏了。”
師叔祖沒有睜開眼，只問：“去哪？”
“我想去人間。”溫梓笙輕聲說着，好像不曾發生今日的事，“無極仙山的規矩，不就是二十歲去人間歷練嗎？我也應該……與諸位師兄弟一起，去人間看看。”
“明日我讓你師父來接你。”玄微仙尊随口便答應了，沒有懷疑。
溫梓笙無聲笑笑：“好，謝謝。”
第二日，她的師父青司仙尊來接她，眼神一路都沒有放在她身上，也沒說什麽，在她身上放了個傳送陣，直接到了宗門仙山弟子集合的地方。
已經集合了許多弟子，但是誰都沒想到，溫梓笙還會來。
畢竟，她已經沒有一絲修為了，跟他們去了人間也是累贅，沒人想帶個拖油瓶。
見人群中憤懑漸起，大師兄急忙走到青司仙尊跟前：“師父，她現在是個凡人啊，帶她去，師弟師妹萬一有什麽危險，是丢下她還是不丢下啊？”
不等青司仙尊回答，溫梓笙急忙說：“對不起，仙尊，我是要去人間，但不是與你們一起，我想……剔仙骨回人間，左右，你們也不需要我了。”
這時，青司仙尊才正眼看向溫梓笙：“本尊說過，作為報答，你可以留在無極仙山，長生不老，無憂無礙。”
“但是我喜歡人間，聽說那裏有天界沒有的熱鬧和煙火氣，我想去看看。”溫梓笙溫和地笑着，一如曾經模仿的長玥仙子。
她知道，無極仙山的人，沒有人能拒絕長玥仙子雲子生。
果然，青司仙尊點了頭，一揮手，便帶她來了誅仙臺，留下許多不明所以的弟子在原地，只有大師兄松了口氣，放下心來，不用擔心要保護廢物仙奴了。
青司仙尊站在溫梓笙身後：“點化了仙骨的人想剔去都得走這一遭，所以你換了血肉和修為給子生還能繼續活着，你該感謝我等留你活下來。”
溫梓笙上前一步，站在誅仙臺邊緣，看下面翻動的雲海：“如果，此後我只當一個凡人，是不是算與你們再無關系？我從無極仙山拿到的，都還給你們，往後，我與無極仙山，再不相欠。”
說完，溫梓笙取下所有無極仙山給她的東西，包括那些所謂的護身符和一些飾品，一一取下擺在地上，脫下從無極仙山出的外袍。
“其他東西，都留在玄微山了，往後，我與你無極仙山再無關系，青司仙尊，後會無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