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5-25 18:19:02 字數：3820
畫面仍是回到昆侖天墉城月夜，紅玉輕輕捧着紫胤寒氣侵蝕的左手，眼淚落下，滴在紫胤手背上，如同明珠崩裂，碎玉輕濺。
這雙手鑄造世間無雙靈秀寶劍，亦能斬殺妖魔恩澤蒼生。
情到深處，執手相看，竟無語凝噎。
紅玉輕嘆，若是從未卷入百裏屠蘇一事，眼前如此行徑，恐怕比上一次的事情還要讓人絕望。
上一次，他斬釘截鐵，讓她離開昆侖。
之後經歷種種，卻聽他在紫榕林中說：“也罷，清修多年，真正窺不破的，也許是我。”
窺不破什麽，為何窺不破，唯有紫胤自己明白。
那一聲“當真癡兒”，竟像是不再刻意避開，态度亦不再那麽決絕，默認了她的心意，也算正視了她的感情，往後來去由她。
……
月下一雙背影，時隔多年，再次如安陸月夜那日，并肩而談。
将那萬水千山看遍，忽覺又回到初見之日，歷經冷暖離合始知惜緣。
“主人，可還記得紅玉第一次上昆侖山？”
“……為何忽然想起問此？”
紅玉的笑容在月色光暈中徐徐蕩開。
依稀記得那日正逢春暖花開，山間桃吐丹霞，遠遠望去天墉城仿佛在彩雲中若隐若現，美不勝收。
彼時已經是十多年過去，昔日纏在紅玉身邊的小姑娘也已是眉清目秀的少女，紅玉卻仍是那般模樣，一青一紅于漫山桃花中穿行，分不清是人在畫中，還是美人如畫。
天墉城門口，守衛弟子分明聽說今日會來兩位客人，可是前看後看，仍只有虞曉蓮一個人，背着一個包袱，抱着一個精致匣子，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便請曉蓮進去。
一月前曉蓮寫信給天墉城，說明十年前原委，并說想和姐姐一同上山，當面謝過執劍長老。
那時候的掌門慎知真人親自接待了曉蓮，收下曉蓮帶來的安陸紅楓桂花糖酥，人家一個小姑娘千裏迢迢翻山越嶺過來只為向執劍長老言謝，于情于理都不容易。掌門讓曉蓮略坐片刻，執劍長老在劍臺授天墉弟子禦劍心法，即刻将過來。
沒過多久，便聽到穩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仿佛轉眼間，門口傳來長袍窸窣之聲。
曉蓮望向門口，還是十年前的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眉目之間又多了些肅穆之氣，只是她已經不怕和他“對視”了。身着蒼月墨蘭九月秋霜素雅飄逸長衣，顯得那麽與衆不同……與天墉城其他紫色衣着的長老、弟子都不一樣……
曉蓮忙站起來。
慎知真人道：“執劍長老這麽快便來了？這是想要見你的安陸虞姑娘。”
紫胤望向眼前少女，就是以前安陸的那個孩子，屈指也是十個春秋了吧。
“見過紫胤道長。”曉蓮施禮。
紫胤回禮，問道：“自那之後，鏡罔有無再來？姑娘身體無虞？”
曉蓮回道：“不曾再來，曉蓮亦無抱恙，勞道長記挂，很是感念。”
紫胤微微覺得這話語間的習慣措辭，像極了一人……
眼前忽而閃現出一抹紅绡旖旎身影。
慎知真人道：“那我先行一步，虞姑娘信中所說，會攜令姐一同前來，為何只見一人？”
曉蓮還未回答，紫胤一眼看見那褐色匣子，眉宇之間似有所動。
“掌門，的确是兩人無疑。”
慎知真人順着紫胤目光看向匣子，思忖半晌，大悟過來，捋着胡須笑道：“當真難得，當真難得。”
恰好此時來了幾個弟子，曉蓮便讓他們把她的包袱和匣子一同搬到客房去了，臨走還不忘告訴他們一聲，那個盒子要輕拿輕放。
剩下曉蓮和紫胤二人，曉蓮要高高仰頭才能看到紫胤的雙眸，益發覺得他神聖不可侵犯。若是玉姐姐，只用微微擡起下巴便可以了吧，曉蓮想着。
“當年之事多謝紫胤道長仗義相救，那時年幼，未來得及親自向道長道謝，謝道長救命之恩。”曉蓮深深一揖。
“虞姑娘不用多禮，除魔衛道是修行之人的本分，何況當時貧道有求于姑娘在先。”
“……道長覺得，虞家古劍如何？”
紫胤的回答仍是和當年一般。“光華蘊秀，含而不露，是上古傳下之絕世好劍。”
“……”
紫胤看出來人欲言又止。
“姑娘遠行至天墉城，恐不單單只是為了尋貧道道謝罷，方才還讓其他弟子擡走劍匣……莫不是另有他事？”
“紫胤道長，實不相瞞，曉蓮此行……”
夜已深沉，整個天墉城似乎陷入了沉酣，月照空林，溪水潺潺，曉蓮也早已熟睡。
紅色身影，輕輕躍出劍匣，看着熟睡的曉蓮，溫柔一笑，替曉蓮掖了掖被角。
“這孩子，也會害羞了，道個謝還要支開玉姐姐，呵呵……”
難得來趟昆侖天墉城，果然空氣比別的地方清新許多，清氣之處靈力蘊秀，紅玉身為劍靈，覺得神清氣爽十分舒服。
明後日就要走了，白天人多眼雜自是不方便現身，不如趁現在出去散散心。
四下無人，又是十分空曠，景色宜人，聖潔中帶着修道之人的清新肅穆氣氛。
紅玉四下觀賞，尋到忠心一處大蓮花池，其間養有白荷，花苞還未完全盛開，蓮葉田田，吐露怡人芳香。池中數枚小石頭，被清涼湖水沖刷得能倒映出月亮。
紅玉心情舒暢，忽而不知怎地起了玩心，恰如當年，那天不怕地不怕獨自遠行踏遍雲和月的少女心性。
輕輕一跳，踩着那一顆顆小石頭，呼吸那醉人心脾的芳香。
千百年從未有過這般輕松，是該好好舒展一下自己的心了……
心……
下意識地探了探胸口。
果然，那裏是無心跳的，明明無心，卻擁有常人的感知和情緒……
她跳出蓮池，立于一白玉石橋，靜靜凝望天墉城，紅衣在夜風中徐徐飛揚。幾家燈火，幾處風光。
以為永遠不想離開安陸了，沒想到久未出門，心情居然這般愉悅。
忽而想起，一個白發藍衣的背影……此次還未見得他。
閉上雙眼，呼吸着空氣中隐隐香氣，回憶起安陸月下交談。
他跟她一樣，千百年容貌不變，看着旁邊的人來來去去，自己就像是被定格在了時光中一樣……
風忽而卷起，吹動她紅色衣袂，不知何處來的花瓣，落在紅玉的發絲間。
她順手摘下花瓣。
“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似乎有人在遠遠看着她，紅玉回頭四下查看，卻沒有任何動靜。
大約是多慮了。
繼續懷着極大興趣到處觀看，走到東面幽靜之地，一所古樸樓閣，是天墉城藏經閣。
紅玉向來對經文不感興趣，她回過頭，看到對面房舍。
不知為何，隐隐覺得，裏面有熟悉的氣息，難道也是劍靈？非常像，非常像紅玉自己的氣息。
紅玉好奇起來，也不顧其他，來到那房舍窗前，剛想偷偷看時，背後忽而傳來聲音。
“若是想看，何必止于窗前？”
相逢又是幾春秋，猶如旦暮，那清冷嗓音中，熟悉的薄薄的溫度。
她回頭，卻又是，換了人間。
百年後紅玉回想她與紫胤的每一次見面，如果細細品味，都是微風拂過水面漣漪圈圈暈染開來的感覺。
也許是他一塵不染的秋水之氣，也許是因為相同的“壽命太長”無意識留下的同類相惜，她對他的感覺有些特殊。
那年依舊性子率真熱情爽朗，見到他也不會覺得要恭恭敬敬，還不像之後那般小心翼翼，欲說還休……
“道長有此雅興，這麽晚了出來夜觀天象？”
“……”
那時紫胤還不會甩袖嚴肅說她目無禮法。他一生敬重劍，自然也敬重劍靈，習慣了老實寡言的古鈞，面對這個口齒伶俐的劍靈，有時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一樣的紅色，一樣靈巧雙劍，一樣的目無“尊卑”。
那個人曾經一口一個小紫英，冰塊臉，拒絕叫他師叔……他也絲毫無法。
恍惚出現的錯覺，讓紫胤陷入了某種回憶……雖然表面上仍是看不出。
紅玉長袖半遮面，含笑道歉：“初來天墉，白天不方便露面，只得夜晚出來游歷，也不知道是不是來了不該來的地方，是紅玉失禮了，還望道長莫要怪罪。”
“……無妨。”
“此處是何人所居什麽地方？裏面似有諸多劍氣。莫不是天墉城武器庫？”
“……此處是我居所。”
紅玉驚訝不已，難怪他會現身，不知不覺間已越過雷池數步而不自知。
還以為他這般人物……住的地方應該是最有氣派的。
紫胤并未多說，他推開門，輕輕揮袖，點燃兩處燭光。
紅玉此生從未見過如此壯闊藏劍之地，形态各異，長短不均，更為難得的是，這些劍大多蘊含靈力，難怪她剛才會以為有別的劍靈在此。
此人當真愛劍成癡，藏劍無數。
“這些，全是道長的劍？”
他輕輕點頭。
“是道長下山尋得的，還是自己鑄造的？”
“有些是我所鑄，有些是別人所贈。”
“呵呵，道長就算是一天用一把，怕也輪不過。”
“……我平素只用古鈞，其餘的一二把，不過偶爾傍身而用。”
紅玉模糊想起那夜出現的叫做“古鈞”的劍靈，十分魁梧，出現得匆匆，離去之時也未及細看，好像還記得那柄長長的青碧水色戰劍，威力巨大，劍氣鎮魂。那便是古鈞？
紫胤心下了然，緩緩道：“同你一般，上古名劍，我有緣相見。現在他暫留與我身邊。”
“……”
紅玉心想此人過真不簡單，得上古戰劍青眼者，能有幾人？劍靈往往靈力越高越難駕馭，性格也更高傲。
紅玉環顧四周，這些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同伴”，當鑄劍師傾注心血和感情去鑄造劍時，劍便擁有了靈魂，何況鑄造它們的還是仙人。細看時，那一柄柄劍似乎都有着一個故事，也許是他的一份心情，也許是他的一個經歷，也許是懷念一位故人…..
後方臺架上，一柄藍冰色又長又細的陰柔之劍，一柄炎陽色剛烈之劍，美輪美奂，紅玉不禁看得呆了。
看下面的字，羲和……望舒……
想問問有什麽故事，但忽而覺得有些唐突，便忍住了。
“道長，恕紅玉無禮……為何如此愛劍？”
紫胤淡淡道：“授我鑄劍之術長者曾言，劍乃兵器之祖……少年時期，投入進去，倒也得一方心靈安靜。所思所想，皆可由雙手創造出來。百年來，甚是良好陪伴。”
紅玉微微黯然，如果自己也有所寄托，是不是這百年不舍晝夜逝去的時光，亦可多得幾分樂趣。在虞家身畔守護世代，太久太久，已經不知道自己還想去做什麽事，或者忘記了自己曾經喜歡做的事。
曾經，自己孤身一人離開家鄉，也想有一人，無論時間長短，結伴一同去看錦繡山河，勝卻人間無數。
低下頭自嘲一笑，劍靈……何來求得一人共度一生之說……從未聽過。
所擁有的、剩下的，不過是時間無涯的荒蕪罷了。
她默默想着心事，他負手在劍閣另一側看着她。
不知不覺間，天空微晗，該是告辭的時候了。
紅玉謝過紫胤，轉身離去。
紫胤喉頭動了一動……終只是點點頭，看着那紅色身影消失于漸漸清晰的黎明。
也罷，她終将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