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下山
“孩子,怎麽整日板着個臉,不開心麽?”
“小小年紀,不該這麽多煩惱呀,快來……”
又入夢了嗎?
裴遠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無盡的混沌迷茫裹挾着他,渾渾噩噩間,只有一個溫柔女聲在朝他低低絮語。
他努力睜大雙眼,目之所及卻只有一片翻騰的霧氣,他于這片迷霧中踉跄行走,試圖找尋聲音的源頭。
“……這就對了,好孩子,去和他們一道玩罷。”
去哪裏?他們在哪?
聲音缥缈悠遠,不知從何處傳來,帶着他曾經熟悉的關切溫和。她在哪?他沒有方向,亦不知時間,只是張皇地四顧,徒勞的跋涉。在這無盡的虛無混沌中,如同一只無措的小犬。
“快去吧。”
“等你長大成人,再慢慢煩惱不遲……”
長大成人,他還有這個機會嗎?他為這句話感到哀傷,就算有那麽一天,還有誰會看到呢?還有誰會牽過他的手溫柔鼓勵,真心為他喜悅。
他們都已經不在了。
無盡的迷惘淹沒了他,他覺得自己似乎在流淚。
“你瞧瞧,外面的春光多好啊……”那個聲音輕輕的說。
他猛地睜開了雙眼,把正湊近她的少女吓了一跳。
“啊,師……師弟!太好了,你終于醒了。”
方才果然又是夢……
他在心裏嘆氣,并不适應此時的強光,又閉上了眼,覺得身體比初來之時要輕松了那麽些,是錯覺嗎?
看到裴遠時又疲憊地合上了眼,清清湊了上去,有些擔心地說:“師弟,你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裴遠時閉着眼搖頭,輕聲問:“師姐,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她依然擔憂:“已經是第三天的早上了,你已睡了兩日多。”
竟然比他預想的要短一點,當時的情況實在兇險,本以為這次在劫難逃了,看來幸好她來得及時……想到昏暗月光下威風凜凜的少女,他心中猛地一跳,想問詢當時情況。
未曾想,一睜眼,少女的臉近在咫尺。
太、太近了,他愣愣地看着她波光粼粼的雙眼,濃密纖長的眼睫忽閃,如同扇動翅膀的蝴蝶,臉上的絨毛因逆着光都清晰可見,飽滿的嘴唇輕啓,吐出疑惑的字句:“師弟?你的臉怎麽紅了?”
他張口結舌,或許是久睡初醒,腦子遠不如平日靈活,竟沒有作出答複,仍在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少女。
還未等他回過神,一雙手先覆在了他額頭上,冰涼的觸感讓他心中一顫。少女疑惑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是有一些燙,師弟身體也太弱了,在這般炎夏也能受涼麽?”
才不是因為這個!他身體從前可是很好的。他想為自己辯解,屢次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難道要他直說,因為師姐你靠太近了,我心裏實在發慌麽。
那樣她更會把自己當小孩子了!
他再次轉移話題:“師姐,那晚究竟是什麽情形,那怪物是什麽?”
清清長嘆一口氣,轉身去尋椅子坐下,将田朗事件始末原原本本告知了他。
裴遠時安靜聽完,忍不住發問:“你們所遇,向來如此兇險嗎?”
清清撓撓頭:“不算兇險吧……此前從未出過如此纰漏,師父也很納悶呢。以師父的本事,收拾這種普通人所化的厲鬼綽綽有餘,即使它逃脫了,我們也能捉回來。只是……”
她吞吞吐吐,裴遠時卻懂她的意思。只是誰讓他肩不能挑,手不能動,那厲鬼直直闖進來吸食他的精氣,他也無可奈何。
清清自責道:“無論如何,讓它逃出來鬧了一頓,是我們的疏忽。”她怯怯地看着他“師弟,你不會怪我們吧?”
“怎麽會,師姐莫要多想。”
清清說還想說點什麽,玄虛子走了進來,看到裴遠時已經醒了,也十分詫異:“這麽快便醒了?身體感覺如何。”
裴遠時道:“尚好,甚至比之前還松快了許多。”
玄虛子撚須嘆道:“你身體本來就帶了沉疴舊疾,之前又連日奔波,在溶洞裏受了寒氣,雖然硬生生挺了過來,但要把病氣拔除也需要相當的時日,為師本想讓你慢慢調養,誰曾想那女鬼竟找上了你,把沉郁帶病的精氣吸了不少去。”
“如今你體內雖空虛,但那些寒氣也一并消失得無影無蹤,你現在試試下床行走,可還需要拐杖?”
裴遠時驚愕,随即翻身坐起,用手撐床沿站起,竟然絲毫沒有原先費力難行的狀态。他所幸站直身體,試着往前慢慢邁步,也走得穩穩當當,一時間驚喜交加,望着微笑的玄虛子,竟是說不出話來
玄虛子滿意地說:“當晚将那女鬼送走後,為師為你把脈,就已察覺到了你體內的異變,正所謂不破不立,此番際遇實在是上天在助你。”說着,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裴遠時一眼“這條命如此來之不易,你當珍惜,別的念頭暫時不要想了。”
裴遠時心中一動,低頭掩住眼中深思,抱拳道:“謝師父相助,徒兒謹遵教誨。”說完,他一撩衣擺,直直跪下,行了三個叩首。
三叩首正是拜師禮中的一環,玄虛子欣慰道:“好了,你這才剛有所好轉,別急着舒筋動骨,得循序漸進才為好。”
說着,他讓裴遠時坐下,又診了一番脈,徹底放下心來:“如今你四肢乏力,體內空空,若是不增強精氣,日後會易招邪穢,修行道術更對你重塑靈體有幫助。今後,你便同你師姐一起修習罷。”
裴遠時自是應了下來,他突然注意到玄虛子所着是嶄新的道袍,清清亦穿着新漿洗過的大褂,皆拾掇的整整齊齊,一改日前的随意,不禁問道:“師父今日是有什麽事嗎?”
裴遠時道:“田朗的事,你師姐都說與你了吧,他與其妻子柳氏今日下葬,為師午後要同你師姐下山去主持法事,明日才回來,你且安心在觀內休息。”
裴遠時正要答應,清清卻提出了質疑:“師父,師弟他連竈都點不着,我們一去一天,他會不會把自己餓暈啊?”
玄虛子聞言,皺起了眉頭:“這确實是個問題……”
清清說:“我曾聽聞一個故事,講的是有一男子不會做飯,且十分懶惰。一日,他妻子要回娘家,擔心他一個人在家中受餓,就烙了一塊大餅,把餅中間破個洞挂在男子脖子上,這樣男子只需低頭,便能随時随地有吃食了。”
說完,她自覺幽默,先行捧腹大笑起來。
玄虛子也跟着笑了幾聲,又覺不妥,斥道:“胡說些什麽!鄉野笑話你還當真了,你師弟難道是那般懶惰無用之人,快向他道歉。”
裴遠時無奈地說:“謝謝師父師姐的好意,我已經能正常走動了,為什麽不同你們一道下山呢?”
師徒倆面面相觑,方才他們誰也沒考慮到這個問題。
清清馬上反應了過來:“就這樣辦!你是正式入觀的新弟子,随師父下山天經地義。咱們身量差不多,師姐去給你找身袍子來!”說罷,她便小跑了出去。
玄虛子狐疑地打量他:“真能走了?萬不可逞強。”
裴遠時索性起身走到院子,慢走小跑了好幾圈來展示,才讓玄虛子微微放心。即便這樣,玄虛子仍殷殷叮囑:“若有不适,定要告知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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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死之人的喪禮需在晚上進行,淩晨入土,田朗二人也是一樣。是以玄虛子師徒三人在傍晚時分才趕到田家村,時間也綽綽有餘。
阿春的嬸母張氏站在院門口,遠遠地看到玄虛子一行人來了,急忙迎了上來,走近了,才發現除了昨天見過面的清清,隊伍裏還多了個眉清目秀的小道士,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啧啧,生得真是不錯,就是面無表情,一副生人勿進的姿态,還是自家兒子桐生和善。
雙方寒暄完畢,玄虛子領着兩徒弟進了院落,開始擺設香案紙錢等物,裴遠時從未接觸過這些,一時間幫不上忙,只有四處轉轉。
張氏是阿春生母的表親,因此阿春生母去世後,他們與田朗一家走得并不十分近,尤其柳氏來了之後,兩家關系更是降到了冰點。田朗是獨子,生前人緣不好,因此今晚來的前來吊唁賓客寥寥,阿春作為孝女并沒有忙着四處寒暄招呼,而是跪在堂屋的靈柩前守靈。
裴遠時看到了和她一起跪着的青年,他同樣的披麻戴孝,想必就是杜桐生了。田家無男丁,找個子侄輩的表親來端牌位,也算合情合理。
杜桐生時不時側過頭,低聲和阿春說話,阿春神情低迷,但并不算十分哀痛,倆人雖跪在靈前,但時不時湊近的喁喁細語,使得他們不像在守靈的晚輩,更像一對正幽會的有情人。
杜桐生也看到了裴遠時,他微笑着開口:“小道友是随林道長來的嗎?從前竟未見過你。”
裴遠時點了點頭,道:“請節哀順變。”
杜桐生仍在微笑:“謝過道友關懷,我沒什麽哀可節的。”
嚯,竟然如此直白。
裴遠時來了興趣,他瞧見桌上有一口磬,便拉來一條椅子坐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他身上穿着道袍,此番作為仿佛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