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感覺很糟糕, 因為海吹紗生他氣了。
這次海吹紗沒哭,只是拽着他的衣領,把拉到自己的高度, 惡狠狠瞪着眼睛看着他, 許久之後, 她撂下一句:“不理你了”, 甩開他就走。
狐貍本人和他放出的三條萌尾巴輪番挽留, 無果。
幾天過去, 海吹紗真的一句話都不再與夷光說。
夷光驚恐萬分,海吹紗去哪裏,他就尾随到哪裏,不敢用手去挽她,就拿尾巴來賣萌。
但海吹紗巋然不動, 完全不吃他這一套柔軟賣萌術。
梅封路過,笑着說了句:“又怎麽了?跟小情侶鬧矛盾似的。”
狐貍好看的眼睛驀地一下又睜圓了, 看梅封就像看鬼, 讨厭鬼。
再看海吹紗,她紅了臉, 撒腿就跑。
“诶……”梅封也尴尬了, 他本來就是一句玩笑,哪想這倆竟然都當真了,“我就是開個玩笑啊,你倆怎麽一個比一個當真?”
狐貍三條尾巴僵直, 他本人連連搖手加搖頭, 神色恍惚地後退幾步,也匆匆逃了。
梅封:“……我剛剛說這話,不會立flag吧?”
萬一有言靈, 以後就好玩了。
夷光敲了敲辦公室的門,小心翼翼進來,蹑手蹑腳坐到海吹紗對面,乖巧看着她。
他的坐姿很随意,微微頃身,眨巴着眼睛等着她擡頭。
海吹紗用餘光看,發覺他像佛龛中的狐貍,周身有神光,于是不自覺地就擡眼看了。
這一眼,讓狐貍驚喜不已。
“我可以給你解釋。”夷光輕聲說。
海吹紗單手支着額頭,實則是擋上了他看過來的視線,不願與他對視。
“這也太尴尬了……”她低聲道。
“我真的可以給你解釋。”狐貍說,“我有正當理由這麽做。”
他似個老先生,挨個豎起尾巴,分成一二三認真跟她講。
“第一,那對父子德行有虧,卻因家中萬貫財富,在這社會未遭遇過大教訓,常言道,不疼不長記性。小疼易遺忘,大疼才能大悟。此番我讓步,他們得來容易,便會更加放肆,從而得大教訓,刻入骨髓不敢遺忘。”
“……那跟你有什麽關系!”海吹紗忍不住道。
“第二,入我狐仙廟者,非大惡,可出手改之。”夷光說道,“海吹紗,那是個孩子,起步走歪,父親也歪,将來必定會危害四方。為解除危機,使他們走正道,我有自己的安排。”
海吹紗:“不管用,我還是生氣。”
“第三……”夷光笑着拉近了凳子,雙手撐在桌面上,說道,“你忘了,我能看到未來。”
“我就問一句。”海吹紗抓過他的手,指着繃帶說道,“我有沒有說過,不要再做這種事了?你這不是治病,他們的病,我們治不了,所以我可以用正當理由拒絕。你不是醫生,你只是我的病人,你卻再次出手幫他們轉移傷口,你受虐狂嗎?”
“看這裏。”夷光挽起衣袖,指着已經淺淡的咒傷,說道,“看出他的這道咒傷,和我身上那些咒傷的區別了嗎?”
海吹紗拉過他的胳膊,輕輕摸了下。
“沒記錯的話……昨天你舊傷開裂。”
但夷光胳膊上轉來的咒傷,卻是愈合狀态。
海吹紗拆他手上的繃帶:“那這條呢?”
夷光解開繃帶,手心一道淺痕。
“愈合了,而且也沒有裂開。”夷光說。
海吹紗:“怎麽回事?”
“我認為,這些咒……很溫柔。”夷光說道,“與我身上的相似,但卻溫柔許多。似乎只是想給不懂事的孩子一個教訓,一旦咒轉移到其他人身上,教訓就會消失。”
海吹紗:“教訓?”
“不錯。”夷光道,“點到為止,不會過火。”
“好像是這麽回事。”海吹紗道,“我看那個孩子的胳膊和手心傷到的位置,其實很危險,割破後理應會湧出大量的血,但看那個孩子的反應,這些傷口似乎沒流多少血。”
“嗯,咒傷迅速愈合一部分,不危及生命,只是讓他疼痛。”夷光道,“很像長輩教訓不長記性的晚輩。”
“你能這麽說……是心中有眉目了嗎?”
“大概。”夷光道,“算算時間,他們也差不多該來了。”
“還來?”海吹紗拍桌,“找閻王爺給他們治吧!我們昆侖西院廟小,治不了那兩尊野熊!”
-、
“這次,該他們來求你了。”夷光笑道,“你雖厭煩他們,但他們真踏進這家醫院,你還是會救治。”
海吹紗摔文件,又氣又無奈道:“是,活該我要當醫生,治人治妖還不夠,還要治妖人!”
“我也一樣。”夷光說道,“凡人憑好惡情感判斷對錯,往往會抛棄無可救藥者,這不怪凡人,只是無能為力罷了。但我身為修行者,若有能力引他們走人間正道,我還是願意傾力一試。”
“萬物都在等待救贖,在他們未鑄成大錯,犯下大惡時,我願意幫他們一把。”他微笑着伸出手,捏住海吹紗冰涼的指尖,說道,“海醫生也一樣,海醫生的心,與我是相同的。”
她煩躁,是因為她深知自己無能為力去改變誰。
但夷光可以。
海吹紗語氣軟了幾分:“這就是你的全部解釋?”
夷光道:“是,海醫生。請把他們交給我。我會治好他們所有的‘病’,也會消除你所有的不安。”
那之後過了三天。
晚上十點左右,海吹紗接到了特殊綜合辦的電話:“海醫生,之前有個姓任的病人,你還有印象嗎?”
姓任?那對熊父子姓任。
海吹紗直截了當挂電話。
綜合辦的工作人員又打電話來,态度卑微:“海醫生,給個面子,那是我的後人。我知道他們得罪過您,但他們現在真心知道錯了,就再給一次機會吧……他們那個傷,還得是咱們醫院能治。”
“你後人?你熊瞎子成精嗎?”
那工作人員也聽得出海吹紗在諷刺他,連連道歉道:“我是個鬼修,作古多年了。其實這事我本不想開這個口,只是他們父子倆傷到也就算了,主要我女兒……”
“你女兒?”海吹紗不解。
“是,我女兒也傷了,我女兒今年都九十三了,我實在不忍心讓她晚年還要受這份罪,求求海醫生,就收了他們吧。”
那晚十點半,土豪擡着一老一小,進門就給跪下了。
“你們要多少錢都行,求求你們,再轉一次吧,最後一次了!我奶奶……小時候我奶奶就最疼我了!你們就算不給孩子轉,給我奶奶轉一轉吧!”土豪磕頭道,“我給你們磕頭!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是我活該!你們要什麽都行,我都給!我全都給!”
海吹紗掀開被子,看了眼虛弱叫疼的老人家。
老人家雙手都有割傷,不流血,但也不愈合,一陣一陣的疼。
再看躺在擔架床上的卷毛熊小子,熊小子仿佛癔症了,手捂着脖子,喃喃說着什麽,細聽又是在小聲哭,喊疼的力氣都沒了,眼神也渙散了許多。
海吹紗拉開他的手,看到他脖子上粗長的一道傷口,令人心驚。
看來這次,熊小子是真的作了個大死。
“什麽時候傷的?”海吹紗問。
“十天前。”土豪握住海吹紗的手不放,“你們那個醫生呢?求求了,救救我一家老小吧。”
海吹紗冷靜道:“果然傷再重也不致命,只是疼。”
土豪說:“是,特別特別疼。”
他自己扯高衣袖,給海吹紗看了胳膊上的傷:“能把人疼死。”
原來,他身上也有割傷。
海吹紗眉頭打了個結:“這次怎麽全家上下都傷了?”
“我奶奶來我家小住,我兒子就想給他老人家表演個魔術……”
海吹紗聽懂了:“你管這種危險行為叫魔術?”
土豪啪啪扇起自己的臉:“我的錯,是我的錯。”
夷光叼着一袋酸奶走了過來,他這次并沒有收尾巴,從土豪面前經過時,土豪人都看傻了。
夷光彎下腰,握住老太太戴滿翡翠黃金戒指的手。
閉眼沉默了會兒,夷光又拉起熊小子的手。
“這幾天,跑遍全國,請遍了高人,他們是怎麽回複你的?”
土豪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跪下給他磕了幾個頭,稱了幾句:“仙家,仙家您幫幫我們吧!”
他的兒子給老奶奶表演魔術,提刀自刎劃脖子,老人家本以為是個魔術,見孩子拿刀劃脖子,吓得上手就去抓那把刀。
上到奶奶下到兒子,被割傷後,雖然沒怎麽流血,但疼痛難忍,疼痛比之前來勢更猛,日夜難眠,有時還會疼休克。土豪心疼不已,一氣之下,也給自己花了兩道傷,要和家人同甘共苦。
只有傷劃在身上,土豪才知有多疼。
可是他不敢再來昆西,只好托自家的那個在特殊綜合辦工作的“先人”鬼爺爺四處打聽。
普通的大夫治不了,而有點道行的,見了這詭異的傷,也都是擺手拒絕,說自己水平不夠,治不了。
“這病還得去昆西,昆西有四大橋梁家的,昆西治不了的,那我們也沒辦法。”那些高人們說。
土豪求醫無門,只好硬着頭皮把奶奶和兒子擡到昆侖西院,使出最後的辦法,跪求。
夷光問:“疼嗎?”
土豪使勁點了點頭,一個大男人,眼都疼出水來:“太疼了,這是疼在骨頭上啊!吃飯都沒味道,睡也睡不着,折磨,只能說是折磨……”
短短十天,他已掉了五公斤肉。
夷光道:“刀呢?”
“就是八百萬買的,我也給!”土豪慌忙起身,把背在身後的黑袋子打開。
那是一把長刀,黑色刀身外裹幽綠暗光,利刃隐隐泛血光。
梅封好奇道:“唐刀?”
海吹紗眉一沉,道:“一看就是日本打刀,不知道別亂講!”
夷光肯定了海吹紗的說法,蹲下來,單手拿起刀,随意做了個起手式。
他碰到刀的剎那,刀聲鳴鳴,亡魂萬聲悲哭,凄厲入耳。
夷光臉色慘白,松手後退,喉嚨一震,咬着唇,一縷血從唇角溢出。
海吹紗看愣了。
“你還好嗎?”
刀下亡魂的悲哭,除了夷光,他們都沒有聽到。
夷光面色如紙,穩了穩心神,他招手讓土豪來。
土豪不明所以。
夷光抓住他的手,與他一起握住了這把刀。
“聽。”他閉上眼睛,“聽到了嗎?”
土豪先是茫然,而後大叫一聲,丢掉了刀,渾身顫抖,打着冷顫道:“好……好想哭,好想哭啊,我好想哭……”
夷光道:“你剛剛聽到的悲鳴,都是這刀下的亡魂。”
土豪捂着心髒,大口喘着氣:“我透不過氣來,好難受啊!為什麽會這麽難受?!”
夷光高高俯視着他,慢慢說道:“這悲鳴還能令你痛苦,還能讓你感到疼痛……就還有救。”
“因為這把刀下的亡魂……都是我們的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