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裏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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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裏正

泰安鎮沒有衙門,更沒有縣令,平日裏都是裏正在管事。

裏正姓龐,已經五十有六了,他本在家中過節休息,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江米鎮的消息傳來時,很是讓他吃了一驚。

“天底下還有這等喪良心的?”他朝妻子說“上門女婿把岳丈一家全殺了,這招來的哪是女婿,簡直是災星!”

妻子徐氏為他倒了杯茶:“消消氣,或許那廚子和岳丈一家有什麽不為人道的龃龉,是他們家對不起廚子……”

龐裏正吹着茶湯的熱氣,水霧氤氲中,他花白的眉毛皺起:“什麽不為人道?一個殺人犯,你還給他開脫起來了。”

他重重擱下茶盞:“不過個鄰居,多年前和廚子的妻子有過那麽一段——後來鄰居去外地經商多年,一直未返鄉,這次回來,是兩手空空,賠光了本錢才不得已回老家。”

“一回來,看到當初差點結親的一家日子過得紅火,那婦人也仍年輕貌美,就去廚子跟前說了幾句酸話,把當年的事抖露出來了,還暗示夫婦二人所育的一對龍鳳胎,是自己的種。”

徐氏咋舌:“這,這也太……那廚子,就聽進去了?”

龐裏正冷笑一聲:“可不是!吵了幾日,街坊路人都聽見了,直到除夕過後,這戶人家一直安安靜靜,連院門都不見打開,衆人才發覺不對,開門一看,橫七豎八一地屍體。廚子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徐氏狐疑道:“鄰居和那婦人,到底有沒有……”

“沒有!”龐裏正打斷了她“事發後,很快有人指出來與鄰居有幹系,那邊的捕役已經讓他交代清楚了,他就是看廚子一家眼紅,存心找不痛快罷了。什麽血脈一事,全是有心杜撰的。”

“都說廚子如今極有可能是在青屏山周邊流連,青州官府已經通知了各個鄉鎮,說要是此人出現,立即捉拿。”

龐裏正起身,作勢要往外走,徐氏忙問他:“當家的,你要去哪?”

“去貼告示!”龐裏正不耐道“大過年的出這檔子事,真真是煩人。”

走了幾步,他又停下腳步,憤然道:“為了一樁子虛烏有的事,妻子死了,孩子沒了,自己也逃到山裏,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安寧日子,反而事情的始作俑者,還好端端的在家裏坐着。”

徐氏一驚:“這,怎麽不追他的責呢?”

“那人咬死了自己是酒後失言,沒有明說是非,拿什麽罪名給他治罪?就算被關押了一段時日,他拍拍屁股離開鄉裏,又是啥事沒有了。”

龐裏正推開房門:“手刃至親,卻不提刀向惡人,這種男人,有何顏面茍活于世!”

“吳恒,你有何顏面茍活于世哪!”

跪在地上的男人勉力翻起腫脹的眼皮,艱難地看了義憤填膺的龐裏正一眼,又垂下了頭。

陳仵作上前拍了拍龐裏正的肩:“老龐,別太動氣,等過兩日青州那邊來信了,該處置就怎麽處置。”

龐裏正嘆了口氣:“年紀大了,真是見不得這些,你說這算什麽事兒……”

泰安鎮沒有專門未作奸犯科的人設立的監牢,只在義莊留了兩間密室,作為臨時看押的處所,吳恒被扭送下山後,立即就被帶來了此處。

清清和裴遠時不過兩個半大小子,如何能制住一個成年男子?衆人對此沒有太大的疑惑,因為吳恒的确餓了太久,精力不濟。

至于臉上的腫脹……裴遠時無辜道:“我看見他打算翻過牆,就大叫了一聲,他居然從牆上直直栽了下來,臉撞在牆根的大石頭上,成這樣了。”

沒人懷疑他的說辭,連吳恒也無法反駁,因為他當時已經生生疼暈了過去,如今已經什麽也回想不起來了。

吳恒在義莊剛醒來時,還有兩分激動狂躁的神色,但龐裏正一出現,朝他疾色厲言了一通,他便如死了一般僵硬,跪在那一動不動,任人怎麽質問,也沒有任何反應了。

真可憐,也真可恨。

清清無法理解,他如何就能向一起生活了多年的親人痛下殺手,就算大人做錯,兩個孩子又何其無辜,她對他生不出同情來。

她悄悄瞅了眼旁邊站着的裴遠時,心裏猜他也是這般作想,不然昨晚出手怎會如此狠厲。

她想起月光下,那個游龍般矯健,脫兔般迅捷的身影,暗自咋舌,這石頭師弟的身子好的也太快了吧,半年前,他還連恭桶都要師姐來幫忙倒呢。

畢竟人家雞鳴起身,從炎夏到寒冬,風雨無阻,舞劍練拳日日不辍……她默默握拳,傅清清啊傅清清,這樣下去你還好意思當人家師姐?以後每日懶覺必須得少睡一刻!

她正自我批評,陳仵作笑吟吟地走了過來:“清清啊,你們捉住了這惡徒,可真是為泰安鎮,不,為青州立了件功勞。”

清清赧然道:“碰巧,碰巧罷了,您可別這麽說。”

“陳爺爺面前還謙虛什麽?”陳仵作笑着用手指點點她,又轉向裴遠時“好小子。”

他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年:“裏面那個,左半張臉全壓壞了,這是用了多大的勁兒啊?”

裴遠時向他行了一禮:“晚輩不懂,請您明示。”

陳仵作嗤笑一聲:“年紀輕輕就裝模作樣的,老夫我最為不喜。”

龐裏正走了過來:“都在這杵着幹什麽?今中午都上我那處吃飯去!”他一把攬過清清:“你師父這段時間不在,竟讓那惡徒闖進觀,說起來,也是我這個做裏正的失職,你這丫頭,是不是已經怨上龐叔叔啦?”

清清笑嘻嘻地說:“我怎麽會怪您呢!要怪也怪師父,不給他徒弟打點好就雲游去了。”頓了頓,她又雀躍道:“今日,是徐阿姥掌勺麽?”

龐裏正刮了刮清清的鼻子:“那自然是!做的板栗燒雞,待會兒敞開肚皮吃!”

清清歡呼一聲。

玄虛子和龐裏正、陳仵作二人交好,早些年常常領着清清上他們家打秋風,尤其是龐裏正處,去得尤為頻繁,因為龐裏正的妻子徐氏燒的一手好菜,板栗燒雞便是其中佼佼。

雞肉鮮爽嫩滑,板栗香甜可口,濃醇的湯汁拌飯更是一絕,飯桌上,清清大快朵頤,吃得滿嘴流油。

一盞溫水被送到眼前,清清擡頭,龐世光朝她溫柔地笑:“喝點水潤潤。”

清清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杯子,道了聲謝,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

龐世光是龐裏正的獨子,比清清大兩歲,近兩年在青州城內修學,逢年過節才會回鎮裏,她少有見到他。

幼時兩人倒是偶爾在一處玩耍,或許是家中管得嚴,龐世光從小就表現得十足穩重,行止斯文,從來不參與掏鳥蛋搗蜂窩之類的活動,與成天玩泥巴的大牛對比鮮明。

大人常常贊他“氣度如松”、“內斂沉靜”,一身書卷氣,一看就是能考取功名的,但清清只覺得他頗為無趣,還是和大牛小桃在一處快活些。

而且——後來他們年紀漸長,龐世光不僅自己沉靜,還試圖影響清清如他這般沉靜,時常提醒約束她的舉止,啰啰嗦嗦,無聊至極,讓她頭大無比。

“今晚的菜可還适口?”內斂沉靜的龐世光問她。

清清狂點頭。

“這便好,若喜歡,日後可常來。”他給她碗裏添了筷雞肉。

清清面上一紅,連聲道謝,想着自己方才還在腹诽人家,有些慚愧,矜持道:“不敢常來叨擾呢。”

“你這孩子,怎麽突然怪裏怪氣的。”龐裏正朗聲笑道“咱們巴不得你來,最好日日都來!”

說着,他狀似無意地瞥了兒子一眼。

龐世光卻只看着清清微笑。

酒足飯飽,清清攜師弟向龐家告辭,龐世光送他們到了巷口。

臨別之時,照慣例要閑聊幾句,清清沒話找話:“許久未見,世光哥哥變了許多。”

龐世光挑挑眉毛:“是哪裏變了?”

廢話少了,沒那麽惹人煩了。

清清當然不敢這麽說,她撓撓頭:“變高了許多,以前——”她伸手比劃“我差你半個頭,現在只到你胸口了。”

龐世光輕輕一笑:“我倒覺得清清沒怎麽變。”

他伸出手,溫柔地敲了敲她的頭:“和以前一模一樣。”

回去的路上,二人沿着山路走得極慢,頗有些散步消食的意味。

山上的積雪化完了,已經有嫩綠色從土裏鑽出來,星星點點地綴在路旁,看着十分可愛。

春風帶着暖意,柔柔地在發絲間拂過,在這樣的春風裏,清清眯起眼睛,覺得自己心情極佳,嘴中不自覺哼起小調來。

“師姐看上去心情十分好。”

冷不丁的,身後的裴遠時問她。

“吃飽喝足,誰心情會不好?”她懶懶地回他“難道你有什麽煩心事麽?”

身後一片沉默。

清清有些意外,她回過頭,看見裴遠時面無表情的臉。

“不是吧?”她驚訝道“誰惹我的石頭生氣啦?”

裴遠時自動忽略了她對他的稱呼,只覺得那聲“我的”頗為動聽。

但他依然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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