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破曉(上)
“就是這樣了……”隐藏在檐下的少女低聲而快速地說,“我現在不能挪動位置,你也千萬別進去。若有外人闖入,這個陣法會即刻失效。你現在去我房間,把我慣用的那個全是法器的包袱取來,我再想想其他辦法。”
裴遠時仰着頭,檐下一片黝黑,除了隐約可見的衣角,他什麽也看不到。
“若這個失效了會如何?”
“當然……就困不住他了呀!”
“現在是能困住他,但也困住我了,若我離開,有了變動當如何?”少年淡淡地說,“師姐,我可以直接把他殺了,何必這樣子?”
清清悚然一驚:“他是暗魄門的人!可不是什麽魚蝦喽啰。這個組織專門培養殺人機器。從暗魄門出來的殺手,一個個陰陽怪氣,行事詭異,手段惡心,以折磨對手為樂。”
“那更留他不得。”
清清氣惱道:“你怎麽不聽說呢,屋裏這個,完完全全就是标準暗魄殺手的樣子,一個勁地說些惡心人的話,那雙黑洞洞的眼睛還吓人的要命,一看到他笑,我就頭皮發麻。偏偏這殺手武功深不可測,我勸你不要貿然行事!”
她的話剛剛說完,屋內突然傳出一道男聲。
那聲音悠然道:“喂,你們不會以為我聽不見吧?”
清清愣了一下,又忙說:“我雖然将他困在原地,但他雙手還是能動的。方才屋內叮叮當當的聲音,就是他又使了那個絢爛螢火蟲,幸好你沒進去!”
那道聲音聽上去有些咬牙切齒:“什麽絢爛螢火蟲?這是幽冥毒針……”
清清鄙夷道:“你們這種邪道組織,給招數起名也就這點想象力,什麽幽啊亡啊冥啊毒啊,生怕別人不曉得這是邪魔外道的本事。”
屋內的人忽得笑了:“小姑娘,話這麽多,是以為用了個‘縛蒼生’,就能高枕無憂了麽?”
裴遠時立刻擡起劍,對着門做出防備的姿勢。
“你的确困住了我雙足,我現下無法脫身,但那又怎麽樣呢?”
“即便我站在這裏,也能知道,現在站在門外的小兄弟,是個用劍的。”
“你方才殺了六七人,其中一個,便是你手中這把劍的主人,我說得可對?”
“他叫杜三,本事一般,但這把劍還不錯——你是不是奇怪我為什麽要告訴你他的名字?因為,他就是那個最終能要了你命的人,你很該知道他的名字。”
“你一來,我便聞到了來自于他的死氣,他是不是死得極為精彩?他的血肉,有沒有漫天炸開,其中一些落到了你身上?”
暗室內的殺手已全然興奮了起來,他的聲音帶着顯而易見的陶醉之意:“他姓杜,是因為他是被培養的毒人,哈哈,你以為他用劍,便是劍者了嗎,毒人飼毒而生,他們的血肉,是世界上最猛烈的毒劑。”
“他本來就是要死的!”殺手的語速越來越快,“而你也很快了,難道你現在,沒有感覺到真氣在身體中一點點流失麽?”
裴遠時默然不語,事實上,那個人在腳邊炸開的一瞬,他已經察覺到了異樣,習武之人對自己身體的細微變化都了如指掌,他知道這個殺手說得沒錯。
他已經遠遠不如最開始的力量了。
“啊,”殺手沉醉地深吸了口氣,“你竟然不害怕?但你旁邊的女孩現在相當害怕呢,多可愛的味道——聞到它,我更加确定,方才你的恐慌都不算恐慌。”
清清咬牙道:“羅裏吧嗦,你口才如此了得,做使螢火蟲毒針的殺手真是屈才,下次幹脆直接舌戰敵人,或許更易獲勝。”
殺手輕笑道:“伶牙俐齒,好好珍惜還能賣弄嘴皮子的時候吧。”
他說的是真的?清清咬緊了下唇,她低下頭去看站在身下的少年,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他高高的馬尾,和同平時一樣挺直的肩。
她知道什麽是毒人,精挑細選出身體強健的幼兒,從小便用毒蟲毒草喂養,長成之後,身體發膚都帶有劇毒。
便是同毒人尋常接觸,也能叫人瘙癢難忍,若是沾染了毒人的血液,普通人在一個時辰內,便會從氣力不支,到渾身癱軟,最後氣竭而死……
清清看着靜靜伫立着的少年,他看上去似乎沒有任何異狀……
“師弟……”她剛剛開口,就被打斷了。
“我撐不了多久,”裴遠時朝着漆黑門洞,輕聲道,“師姐,他說的不假,那人的血的确有問題。”
“但是不用擔心,在我倒下之前會解決他,他比我先死。”
清清惡狠狠地說:“胡說什麽!什麽破毒人,會是至清至純的昆侖道術的對手?我會使的驅邪祛毒法術數不勝數……”
“真是姐弟情深!”殺手笑嘆道,“我對真情戲碼不太感興趣,比起這個,若是能讓你們慘叫痛呼,那才是精彩橋段。”
“小姑娘,可不要分心吶——你手中握着的,可是困住我的陣眼!”
屋內陡然響起了金玉之聲,清脆悅耳,如萬千風鈴在搖曳晃動,在寂靜血腥的夜中顯得詭異至極。
鈴聲越來越大,清清面色煞白,她感覺到,随着聲音的增大,門口慢慢湧出了風,她的額發衣擺已經被吹得飛動起來。
驅使暗器向來是暗魄門人的絕活,這個人此刻,在催動着暗器在空中飛過,它們齊齊運動,逐漸加快,從而卷起氣流,他想要借這道氣流……
不好!清清當機立斷,正要咬破手腕加固陣法,一柄細長的尖镖突然破空而來,竟然乘着風,在空中拐了個彎,眼看着就要刺中自己!
裴遠時躍起,擡手,将劍身一格,金屬相碰,嗡然作響,前一刻還殺氣騰騰的飛镖,如斷線風筝般墜到地上,又是叮的一聲。
與此同時,殺手鬼魅般的身影,悄然出現在了門口。
慘白的月色下,他的臉色更白,如同傳說中的無常鬼,配上黑不見底的駭人雙眼,真真如同要勾魂索命一般。
紅線已經消散,那枚飛镖,本就是奔着突破出結界範圍,好破了法陣來的。
裴遠時背對着月色,周身殺氣凜冽,有如實質,他沒有回頭,在風中對身後的女孩說:“快走。”
清清只停頓了片刻,她的指尖再次狠狠嵌進肉裏,最後看了一眼,毫不留戀地反身飛掠而去。
少年的劍立刻迎了上敵人,劍氣鋒銳森然,一擊有萬鈞之力,勢如破竹,快到連光都來不及從劍身折返。
殺手唔了一聲,他一揮手,袖中猛然竄出一條銀鎖鏈,它如活物一般,瞬間纏上了迎面襲來的劍尖,一圈一圈化解了力度,轉眼之間便将劍牢牢縛住。
二人武器相纏,殺手騰出來的左手中悄然多出了一把匕首,他将其藏握在掌心,乘亂狠狠朝少年刺去。
裴遠時卻早已察覺他的異動,當即便朝牆上蹬了一腳,右手仍緊握着劍柄,身體卻騰空而起,将暗中襲來的匕首輕巧避過。
殺手未等他落地,左臂一擡,将那把匕首直直飛射了出去,他輕笑道:“不錯,反應還這般敏銳……”
“你不會沒感覺到,随着這般使用真氣,毒素在更快地侵襲着你的身體……”
未說完的話止于驚愕之中,随着“噼啪”幾聲響,殺手的右臂襲來巨大震痛,他清楚看見,袖中那條銀鎖鏈竟瞬間裂開,分作幾段,如同被段段斬開的蛇身,無力地掉落在地面。
裴遠時抽回劍,接着後撤一步,再次将劍尖擡起,牢牢鎖定住敵人。
少年控制不住地喘息,因為剛剛,他将真氣灌入劍身,直接震碎了敵人引以為傲的禁锢手段。這段鎖鏈,質地軟而韌,應當是專門用來困人武器的,他竭盡全力将其震碎,現在已是強弩之末。
地面上,鎖鏈的碎片還在隐隐反射着銀白色的光,殺手垂着眼看,片刻,突然輕笑出聲。
殺手輕聲說:“很不錯,你叫什麽?”
沒得到回應。
殺手說:“這條鏈子對我很重要,它從前是別人送給我的,一直都很好用,現在因為你,它斷了。”
少年喘息得更加厲害了,他的胸口劇烈起伏,甚至比先前力竭的時刻更要疲累,但他的劍尖一直對準敵人,它始終很穩。
月亮爬到了東山上,它的光亮斜斜地照射下來,殺手的眼睛慢慢變了,它們的顏色逐漸變淺,收攏在中間。
那是一雙血紅色的瞳孔。
殺手的眼睛終于有了焦點,他用這雙染血的奇異的眼眸注視着裴遠時,他慢慢地說:“我叫梅七,記住這個名字。”
周圍的氣場霎時一變。
一股從腳升到心底的寒意,慢慢地啃噬着裴遠時的身體,他的嘴角慢慢沁出一條血線,少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緊握住劍柄,未曾有一絲動搖。
他們的對峙沒有持續多久,下一刻,殺手身影閃動,出現在了裴遠時身後,他避過少年的劍鋒,手腕一抖,指尖出現閃着碧光的長針,它們以閃電般的速度刺向敵人的脊背!
裴遠時咬牙,往前一個翻躍,還未站定,身後攻勢又襲來。他索性足下發力,高高躍起,幾個縱躍,便往觀外掠去。
他無力正面禦敵,現下只有遠遠地離開小霜觀,将敵人帶出來或許更好……
這個梅七,顯然已經上了頭,但願他只想報鎖鏈之仇追堵自己,不要想起真正的任務目标才好。
小方山上遍地樹木,北坡更有密林,都是他去慣了的,萍蹤在樹木之中更好施展,若能去到那裏,尚有複殺餘地。
氣息在流逝,似曾相識的感覺慢慢湧了上來。
少年在月下急奔,身後追兵一直未被甩出過三尺,眼看着,圍牆近在眼前,等躍出這道牆,便是深而密的、夜晚的樹林……
一道聲音幽幽地說:“你想把我引開?”
裴遠時硬生生頓住了腳,他腰身一翻,猛然擡頭,只看見月色下,殺手的黑影從屋脊上一閃而過。
那個方向正是……
他瞳孔猛然收縮,喉頭瞬間湧上一股腥甜,未作任何猶豫,他調轉方向,提起殘存的所有氣力,朝殺手消失的位置飛掠而去。
風從耳邊刮過,拉扯着他的發絲生疼,少年從這個屋脊躍上那處檐角,這是在幾近油盡燈枯的身體上不該有的速度,殺手黑色的身影終于重新出現在了視野之中。
與此同時,還有院子中央,背上背着包袱,正一臉驚惶地看過來的少女。
風送來殺手的輕笑,好像在笑對手的自作聰明,黑色的身影躍向少女,他手一揚,漫天的星雨再次落下,是避無可避的致命殺招。
清清的雙眼照映出這絢爛的星光,她擡起手,一枚符紙立刻從指間飛出,在空中飄飄蕩蕩,看上如尋常紙屑,不堪一擊。
然而,漫天幽藍卻靜止了。
仿佛有誰施加了傳說中的時間凝滞之術,風仍在吹,殺手仍在往前撲,少年的胸口仍在起伏,血仍從他嘴角滴落,但那漫天的毒針卻一動不動,仿佛懸挂在天上的星子。
清清将手高高舉起,五指用力合攏,低聲喝道:“去!”
于是,靜止的星辰仿佛得到指令,它們一瞬間調轉方向,對着黑衣的殺手激射而出!
梅七大喝一聲,雙臂一拂,運了十足的真氣,将攻勢席卷而開,靠近他的毒針紛紛落下,觸碰到地面,發出細微聲響。
他随之落地,雙眸全然赤紅,如地獄惡鬼一般,燃燒着嗜血的欲念。他欺身上前,右手屈伸如鷹爪,直取眼前少女的咽喉。
清清自然急退着躲開,敵人旋身飛踢,又是一招襲來,她緊咬牙關,轉眼之間,便同可怕的殺手拆了七八招。
已經是極限了!暗魄門人以殺生為職,本就以殺人手段而叫人聞風喪膽,而她的拳腳功夫一向不甚精通,近身的較量更是難以招架,十招過去,已然是勉力支撐。
她這廂不支,敵人卻逐漸摸清了她的套路,又一次堪堪躲過出拳後,殺手突然變拳為掌,逆轉了方向,朝她的腹部狠狠擊來!
躲不開了!清清腦中嗡的一聲,卻就在此時,一道劍氣從天而降,生生将正在交戰的二人阻隔開來。
梅七不得不收回手,往旁閃身避過,這一殺招終究未落到實處。
是師弟!清清看清了天降神兵般的少年,同時看清的,還有他此時已經浸濕前襟的鮮血。
月色下,浴血的少年氣喘籲籲,他并未同女孩說什麽,只轉過身,再一次向敵人舉起了手裏的劍。
劍依然很穩。
“又來了,”梅七嫌惡地說:“我說了,我不喜這種戲碼。”
他的雙目如燃燒的赤紅火焰,其中卻沒有絲毫暖意。
“一個半死的小子,一個根本過不上兩招的姑娘,能同我耗這麽久,你們倆已算值得。”
周圍的空氣驟然冷了下來,梅七右手從空中拂過,一柄造型怪異的劍出現在他手中,與其說是劍,它更像一把長長的彎鈎。
清清立即認出,那是暗魄門标志之一,無名勾,那彎而利的尖端,是用來給垂死的敵人放血之用,讓奄奄一息的敵人體會到血一點點流幹的感覺,絕望地走到生命盡頭,殺手會從而得到極大的來自殺戮的滿足。
梅七手中的這把不知飲過多少人的血,它通體暗沉,沒有一絲金屬光澤,殺手将它橫在少女面前,他冷然開口:“到此為止。”
真的到此為止了嗎?
火光電石之間,清清将手朝蓄勢待發的殺手一揚,一片嗆人的煙霧直撲向他的臉,那是——“三寶天尊聚靈符”中包裹的香灰,她從裴遠時房梁上摸到這個符包,符紙拆開來畫了防禦陣,香灰拿來灑向敵人雙眼,可算是物盡其用。
梅七的确是未曾有防備,他眼睛在這片灰霧中幾乎睜不開,待到适應了,才發現兩個對手不見了。
毫無疑問,他們逃跑了,梅七冷笑一聲:“不自量力。”
此前,道觀周圍被他肅清過,現下幾乎沒有任何活物,草中的蟋蟀,樹上的鳴蟬都沒有一只,他不會受到任何幹擾,而少年已經流了很多血。
循着血的味道,他不可能會找不到,那個女孩帶着已經行動不便的少年,怎麽可能走得遠……
他們的氣味還很濃厚,應當離了不過一丈。
梅七循味而去,快得像一道殘影,并且悄無聲息,這是屬于殺手的意志,在這樣接連不斷的作戰後,他現下還未有任何疲态。
畢竟可是他可是梅七,排行第七的刺客,主人最得力的走狗。
轉了一個彎,那對少年的身影再次出現,梅七看清後,險些笑出聲。
女孩背着那個少年,正十分吃力地邁上一級臺階……她要去的方向,似乎是先前對峙過的那處房間?
梅七心中警鈴大作,這個女孩不想着逃出去,折返回那裏做什麽?他們昆侖宗的人道術詭谲,花招層出不窮,此前他才被擺布了一番,這下可不能再次上當!
無論她想去哪裏,先讓她死在要去的路上吧!
殺手風一般掠身而下,他抽出懷中嗜血的兵刃,狠厲刺向對此毫無察覺的少女,他又聞到了熟悉的迷人的氣息。
他真的挺喜歡這個氣息,讓她就這麽死了的确可惜,但今夜他已經受夠了,就讓這一切——
梅七頓住了腳。
行動不便、腳步蹒跚的少女和她背上的同伴一起,消失在了他眼前。
他仿佛還能看到少女的發絲,看到少年因為失血過多而蒼白的嘴唇,但現在這些統統看不到了。
他們就這麽在近在咫尺的眼前不見了,那股叫他着迷的香氣、昏迷的少年流淌着的鮮血的氣息在這樣的夜中再難搜尋。
梅七閉上眼,他将感官調動直最敏銳,五十丈之內,空氣中任何熟悉的氣息都沒有,仿佛從未有過這二人出現。
昆侖宗的花招,果然層出不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