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設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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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設陣

裴遠時再次慘遭禁足。

那是三月節的第二天,莫鸠對他進行例行檢查。

被取出的血在小皿中滴滴暈染開,莫鸠緊盯着其鮮紅的顏色,竟皺起了眉頭。

他狐疑地對裴遠時道:“你昨天幹什麽去了?”

清清立即扭頭看着窗外,裴遠時不自然地輕咳一聲:“莫先生何出此言?”

莫鸠說:“近日你氣脈穩定,心緒平穩,毒素已經被牢牢控制住,所以我昨天才放心讓你出來。剛剛一看,怎麽氣血不穩,毒素隐隐又有反撲之兆了?”

他捏着裴遠時的手腕,反複把了半刻鐘的脈,又細細觀察了舌苔眼白,再次肯定了結論。

“心潮反複,氣海翻湧,你定是受了什麽刺激,心緒起伏過大才會致此。”

裴遠時斟酌道:“昨日……”

他還未将胡編的借口說出口,莫鸠神情一變,作出了然的神态:“昨日三月會,可是寨裏有姑娘邀請你跳舞了?”

莫鸠哈哈一笑:“你們初來此地有所不知,這片大山裏的部落都有這般習俗,本不稀奇。年輕的姑娘小夥若是看對了眼,就會邀請對方跳舞,倘若跳完下來感覺尚可,便能成一段佳話。這跳舞,也是相看……”

他洋洋灑灑說了一通,面前二人的表情卻不盡相同。

清清仍是望着窗外,但刻意壓下的嘴角分明是在憋笑。至于裴遠時,莫鸠說得越多,他神色越冷淡,到了最後,又變成他慣常的面無表情的樣子。

莫鸠見二人反應古怪,及時煞了尾,他一錘定音:“總之,裴小兄,接下來這幾天,又得辛苦你過上大門不邁的日子了。”

方才他這麽多鋪墊,師姐弟二人心中對此已有準備,并未太過驚訝。

雙方又寒暄客套了一會兒,二人便要告辭了,臨走時,他又關心了幾句族長委托之事。

清清說她已經有了七八成把握,過兩日便着手此事。

莫鸠聞言,只含笑點頭:“如此甚好。”

行至院門口,裴遠時見清清一直東張西望,忍不住問:“師姐在找什麽?”

“我在找道汀,”她伸長脖子往偏屋裏邊瞅,“道汀昨天跟我說,他摘了點黃果,下次來分我一些。”

裴遠時垂下眼,聽到身邊女孩雀躍了一聲:“咦,你在屋頂上做什麽?”

健壯的異族少年從屋頂輕松跳下,他回答說:“我在上邊晾了點東西。”

“噢,”清清笑眯眯地說,“你說的黃果呢?”

道汀點了點頭:“等我一下。”

随即,他轉身進了屋子。

此時正是日頭最曬的時候,天空一片澄淨,雲朵大而白,松松軟軟的在山頭垂成一團團,日光掠過屋檐,在地上投下影子。

清清眯着眼,眺望天邊的白雲,同身邊的師弟閑扯:“你可知道黃果?”

裴遠時順着她的視線,也去看那朵雲:“不知。”

“本是宮廷裏邊才能見到的貴重東西,沒想到在這名不見經傳的偏僻大山裏竟有野生的果樹,道汀同我形容的時候,我還不相信呢……”

“那定是極其美味的。”

“也不一定,或許會很酸……”

腳步聲響起,清清偏頭去看,是道汀拿着一只小簍走了過來。

她接過沉甸甸的小簍,只見裏面裝滿了果實,不止有她心心念念的黃果,還有幾只大而飽滿的庵羅。

“哎呀,這麽多!”她仰頭歡歡喜喜道,“真是太感謝你啦。”

道汀也看着她,他的目光專注而柔和:“不客氣。”

二人又敘了幾句話,才互相作別。

走出院子,裴遠時接過了竹簍,手中紮實的分量讓他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他倒是熱情。”

清清拿着一只黃果,已經迫不及待地端詳起來:“他說是回報我的救命恩情……哇!好香,你聞聞。”

黃澄澄的果實被送到跟前,裴遠時被迫聞了一下,果真有清甜微酸的香氣,還帶了一點澀味,十分特別。

清清小心翼翼地剝開表皮,見到被揭開表皮下面白色的經絡,又是一陣驚嘆。一瓣飽滿果肉被剝離而出,她用手捏着,先送到裴遠時嘴邊上。

陽光下,她的眼睛盛滿笑意:“你先嘗一嘗!”

裴遠時絕不會玩什麽“我才不吃他送的東西”之類的庸俗把戲,他乖乖張開了嘴,任那瓣冰涼果肉被塞進口中,然後慢慢咀嚼起來。

“怎麽樣?”清清連忙追問道,“酸不酸?可還吃得?我最害怕酸了……”

她的心思已經暴露無遺,想吃果子又怕酸,只能讓師弟先頂上,自己靜觀其變,坐享其成。

裴遠時颔首:“不酸,很甜。”

清清見他表情淡然,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自然不疑有他。她當即又摘下一瓣,往嘴裏一扔。

冰涼馥郁的汁水于口齒之中迸濺,确實夠香,确實夠多汁……也夠酸!

清清眉眼都酸成了一團,萬般努力才将嘴中的東西全數吞咽,她不敢品咂仍殘留在齒間的味道,先對旁邊的人怒目而視:“這還叫不酸!”

裴遠時頓住:“我真的覺得不酸……”

清清不信:“這都可以當醋使了,你真覺得不酸?”

她狐疑地打量他:“你不是看我接受了人家的好心,在這兒存心報複我吧?”

裴遠時輕笑一聲:“就憑他?”

清清哼了一聲:“你怎麽這麽自信?雖然,雖然……”

她眼睛四下亂瞟,并不敢去看他:“雖然我昨天輕薄了你,但這并不代表我一定會對你負責……”

裴遠時點點頭:“師姐不用對我負責,你想輕薄我的時候,就來輕薄便是了,我都會受着的。”

清清不滿道:“受着?說得你好像十分痛苦,如同忍耐刑罰一般。”

二人已經走上了吊樓木梯,清清走在前邊,她聽到身後有人低低道了一句:“不是忍受的受,是享受的受。”

裴遠時如願看到了少女立即通紅的耳根,她幾步竄上了樓梯,站在樓梯口大聲斥責他:“不許說這種話!”

“怎麽不許?”

“因為,因為,”清清紅着臉,“因為這種話只能我說,你不準說!”

裴遠時無辜道:“只許師姐放火,不許師弟點燈。”

清清氣呼呼地盯着他,覺得他在說放火二字的時候故意加重了音調,但又懷疑自己聽錯。

“不理你了!”最後,她只能又使出這招,“正好你這幾天好好禁足,我也要忙我的事。”

“總想着以下犯上的師弟,是沒有好果子吃的!”她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竹簍,哼了一聲,揚長而去。

也不管身後少年是何想法,作何表情。

清清的确是有事要忙。

她此前對族長說了,三月節一過便會設壇作法,她已經想好了怎麽超度古拉丹的亡靈。

古拉丹是在自己房中服毒自盡的。

無論她死後有怎樣的執念,她的靈魂總會在殒命之地徘徊,所以設壇之處,就選在她生前所住的房間——

也就是當下這棟吊樓,正對着清清屋門的一間卧房。

當古拉朵告訴自己這個消息時,清清并未受什麽驚吓,倘若道士能被這點事吓到,那她也不用再念經了。

那間屋子她去看了,幹幹淨淨,空無一物,地上有一層薄薄的灰,是很久沒有人入內的樣子。

以蘇羅人的習俗,死者生前的東西都要被付之一炬,灰燼抛灑在山谷溝澗中,清清知道這一點,因此面對着空蕩蕩的室內,她并未有太多意外。

但仍有些惆悵。

因為那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死靈,而是她在幻境中親眼看到的,聽到的,一個十七歲的像初開的花朵般鮮活美麗的生命。

這個生命已然枯萎,甚至連絲毫痕跡都難以找尋,僅從人們口中相傳,拼湊出一個還算明朗的印象。她消失得那麽幹淨,好似從未來過這世上,在這片深山之中生活過。

若不是機緣巧合,清清拿到了那本《千字文》,屬于古拉丹的那些複雜的,或熾烈或柔軟的情感,也會同她早謝的生命一樣,被風一吹,遍尋不見了。

無根水是早就備好了的,那個飽受驚吓的大雨之夜,清清事先在檐下挂了個小壺,已經積累了許多。

符紙之類,她也自制了不少;沒有朱砂,就用村寨居民用于文身的顏料替代,它們都有類似鮮血的色澤;三清鈴之類的法器,她是從小霜觀裏帶出來了的,無需煩惱。

做法那天,古拉玉和古拉朵都來了,除此之外,還有前族長。

那位清清只在初來蘇羅的第一天見過的老婦人,三姐妹的生母,一位雖已年長,但精神矍铄,不怒自威的前任部落首領。

她的臉上縱橫着深深的皺紋,因為不茍言笑,嘴邊那兩道尤為明顯。那雙眼如初見那日一樣,一打量清清,清清就覺得自己如同被狼群中的頭狼審視了。

這絕不是什麽善意的視線。

前族長也沒跟清清直接對話,她只聽古拉玉說了幾句,淡淡颔首,便在廳堂的中位坐下了。

“道長,可以開始了。”古拉玉轉過頭,同清清溫柔地說。

清清點了點頭,她走近古拉丹的房間,将門開着,以便坐在廳堂的人也能看清楚裏面。

她深吸一口氣,點燃了三炷香,朝着正東恭恭敬敬地拜了拜,在搖晃的鈴聲中,慢慢念禱起來。

“靈寶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藏玄冥。青龍白虎,隊仗紛纭。朱雀玄武,侍衛我真……”

“五帝五龍,降光行風。廣布潤澤,輔佐雷公。五湖四海,水最朝宗。神符命汝,常川聽從。敢有違者,雷斧不容。急急如律令!”

窗戶已經全被關閉,此時衆人只能看見房間內那一點幽幽的燭火。随着咒語不斷被念出,周圍慢慢更加陰涼。

甚至變得潮濕……好似在連月不開的陰雨夏季,空氣中隐隐飄着水汽,皮膚之上都多了一層粘稠。

清清面前陡然出現一個淡淡的影子,她手中三清鈴愈搖愈快,那個身影也愈發清晰,形貌已經依稀可辨,清瘦單薄的少女身形,那是……

黑暗中,古拉朵輕聲喚道:“阿丹!”

她的聲音滿是抑制不住的顫抖,甫一出聲,便被身邊的古拉玉輕輕拍了一下,以示噤聲。

讓人意外的是,古拉丹的靈魂也聽到了這聲呼喚,她慢慢地走了過來,用沒有實質的腳輕踩過熟悉的地面。

她來到了古拉朵面前。

古拉朵已經泣不成聲,她伸出手,想要觸摸眼前朝思暮想的姐姐,手指卻穿透了一片虛無。

淡青色的靈魂也擡起手,似乎是想幫哭泣的女孩拭去淚,她臉上始終挂着笑容,平靜而祥和,沒有半點屬于死靈的怨憎。

最後,古拉丹轉過頭,朝向坐在一旁的古拉玉。

屋內不斷傳出咒聲鈴聲,一縷袅袅青煙緩緩纏繞而出,這個靈魂被不斷修補,她的眼睫與發絲都已經清晰可見。

她注視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年輕族長,她歪了歪頭,嘴唇微動,但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古拉玉的手指緊緊攥住椅子扶手,她看清了那句話。

她的妹妹在叫她:“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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