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總會過去,永生的詛咒就是,留不住任何自己重視的東西。能偶爾陪業念叨幾句故人的事的,也只剩下耀了。但是也許活太久确實是一個無解的詛咒吧……最終,都一定會完全失去……
影師氏族姬氏,強大、富有、神秘——像是影子一樣站在歷史的陰影裏,橫亘千年,無人敢挑釁他們的力量。他們不貪婪、不生事,從影師到影衛,行事極利落,就像來去無影的幽靈。
這一切都是因為在他們身後,永遠有一雙眼睛在盯着,要他們必須貫徹姬氏族規,不可作亂、不可幹涉人類歷史的因果,否則就會下地獄。
自從姬飛巒過世之後,耀就一直在做業的眼睛,監視着姬氏那些影師的動向。耀不愛與人來往,不擅長和人類打交道,所以做這種暗中盯梢的事倒是他最喜歡的。
曾經耀是姬氏唯一的影魁,做了兩千多年,才把位置讓給淩。自從交出影魁的位置之後,耀就更沒存在感了,幾乎幾百年,都不會在人前露面。只在姬飛巒的忌日,才會化形陪業喝兩杯酒。
夜風刮過樹冠,發出低語一般的輕響——這棵梧桐樹參天而立,業費勁心血,讓它在這裏立了三千多歲——因為它被栽種在這裏的那天,就是姬飛巒的忌日;因為姬飛巒說過,他想做山林裏的一棵樹。
樹下擺着一張四四方方的桌案,一個穿着雪白大氅的男人,和對面一身黑色勁裝的男人在對酌。
“淩已經可以完全隐藏自己的氣息了。”業端起眼前的酒杯,和耀手裏的杯子輕輕碰了碰,話裏帶着意味深長的笑意。
“那小子早已遠在我之上。”耀完全沒當回事,語氣十分平靜地和業一碰杯。
業勸過耀很多次,變強了,就能完全隐藏自己的氣息,不必再帶着那個幡折磨自己。但是耀仿佛苦行僧一般,拒絕了業所有讓自己變強的方案。
也許這也是一個詛咒吧——耀自從知道影魈力量的根源是自身背負的業果,就開始抵觸力量這東西,只因為姬飛巒不希望影魈的力量造成過多的業果——這種相悖,成了耀身上的枷鎖。
“何必背着那種枷鎖,他都死了三千多年了。”業知道自己也說服不了他,只是随口那麽感慨着。
“你呢?”耀果然毫不動搖,“只因為當初情急之下和我做的交易,還不是把自己困在姬家三千多年?”
業微微一笑,有一點不正經地調笑道:“瞧給你說得!好像姬家剝削我了似的,上個月我才剛和淩公費去南疆玩了一趟。”
“喝酒怎麽又不叫我?”淩如鬼魅般忽然現身——果然他們倆都完全察覺不到他來了。
只不過業沒太吃驚。淩知道今天他們倆肯定會在後山的樹下一起喝酒,他來蹭酒喝也是慣例。“喝吧喝吧,給你留杯子了。”業把早就備在邊上的空酒杯往淩跟前一放。
“喝酒不叫你,每次都鬧別扭。怎敢不給你影魁大人留杯子?”耀笑眯眯的,語氣像在安撫自己疼愛的弟弟,一邊給淩面前的酒杯倒滿。
淩心裏很清楚,如果自己不出現,他們倆每年都會在這棵樹下,越喝越清冷——搞不清到底是在懷念故去的人,還是在詛咒這永生的惡業。所以淩每年都故意跑來給他們倆添堵,別讓這倆老頭子喝起酒來總是沒完沒了地唠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糟心事。
“小皇帝那邊怎麽說?”果然淩一來,業就不再扯那些過去塵歸塵土歸土的事。
“夷人大肆入侵,皇帝的軍隊完全不是對手,已經敗了兩場小規模的戰争,賠了很多銀子。小皇帝狗急跳牆,一定要姬家出手衛國。”淩簡單地彙報。
“你怎麽看?”業對着耀一晃下巴。
“人類世界的發展自有他們自己的規則——他們的國是他們的國,與我們何幹?”耀擡了擡眉毛,語氣極冷淡。
“家仇國恨,對人類來說确實是至高大義。”業低下頭,略一思忖,“他們若願意付足夠的報酬,幫他們趕走夷人倒不是不可以。只不過……難道小皇帝就永遠打算用影魈的力量去對付夷人的堅船利炮?”
“我已經調查過了,”淩給自己補了一杯酒,繼續,“那些火器,精準無比,而且在夷人的軍隊裏大規模使用。雖然不能傷到我們,但我們也無法阻攔。若我們和夷人真發生全面戰争,人類夾在中間,落不到便宜。”
耀露出一個冷笑:“不肯拼死自救的人,沒有救的價值。”
“先生知道為何夷人的火器會有如此威力嗎?”淩扭頭問業。
業端起酒杯深深地抿一口,故作高深地嗯了一聲:“前段時間我已經悄悄去向夷人的傳教士們打聽。”
“然後呢?”淩心急地問。
業繃住最後一點老謀深算的語氣:“然後……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
淩和耀一起噗嗤……耀笑得險些把自己手裏的酒都撒了。
“我學還不行嗎!”業啪地放下手裏的酒杯,氣急敗壞地指着眼前兩個幸災樂禍的家夥,“你們學洋文能比我快?”
淩一挑眉:“我可不學。”其實兩百多年後他還是學了——英語課。
耀倒是沒那麽堅持,只是淡淡地笑道:“我等你學會了再來教我。”
于是為了實現這個約定,業進了一家傳教士開辦的學校學習西洋文化。所幸西洋傳教士非常有教無類,不管出身和學識如何,只要繳學費,年齡又合适的,都收。業不用費什麽功夫就入學了。
入了學才發現,雖說有教無類,但是這種學了不能參加科舉入仕的私塾,也只有那些預備送孩子去西洋留學的大戶人家才玩得起。業這種沒有家世背景、來路不明的人,在這個學着西洋人搞舞會、沙龍,實則暗暗在拼家世的學校裏,完全格格不入。
不過業也不太在意這些事,他是認真來求學的,并且只要一個多月,他便能和西洋傳教士用洋文自如地閑聊。被同學孤立、捉弄、穿小鞋這種事,對業來說實在沒什麽大不了。
拜托了神父之後,他便很大方地把自己的書一本本借給業——因為業的學習能力實在太令他驚嘆了。從業入學第一天就能适應使用鋼筆寫字的時候,神父就已經留意到這個穿着一身單薄白衣的少年。
從神父處拿到一摞書回宿舍,業在心裏盤算着,自己的衣物、文具都被同學惡作劇藏起來或者弄破過,神父這些書可千萬不能被弄壞,藏在自己體內好了——藏在體內還能偷偷摸摸地看,兩全其美。
想得正出神,在一個拐角處和來人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對不起。”業慌忙蹲下去把書撿起來——還沒來得及找沒人的地方藏呢,千萬別被人盯上!
“怎麽又是你啊餘烨?”面前站的是兩個高大的少年,拍拍自己華貴的西洋禮服,滿臉嫌惡,“弄我這一身灰!怎麽會和你這種人做同學?”
整個學校人數也不過三十出頭,一個班級可能就五六人,所以大家互相都認識,這更讓業走到哪都會被人多看兩眼。加上牧師修女都是好脾氣,就算闖禍,也不過在神像前裝模作樣地忏悔一遍就被放過了,于是這幫混小子更加無法無天,。
業在心裏想,我也不想跟你們當同學啊!麻煩事那麽多!可是西洋玩意兒太有意思了,業不舍得退學。
修女已經對業額外關照,在屢次三番他的衣服被人弄破之後,讓他搬到牧師宿舍去和教師們一起住——但是仍架不住這幫心高氣傲的纨绔公子沒完沒了地刁難他。
業有些後悔怎麽沒搞個出身高貴的人類身份再入學?好歹自己就能埋頭學業了。可是世家公子的人生都是被父母安排好的,不一定能由着自己來讀西洋學校……哎,總之就是各種麻煩!
人類要是能老實點該多好!可是業又不敢出手教訓這幫人,不然牽連上他們的家族勢力,更加沒完沒了!
于是業這棵好欺負的小白菜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你又在看書?真是徹頭徹尾的書呆子!”旁邊的小公子拿起業沒來得及撿起來的那本書,在手裏随便翻了翻,嗤笑,“全洋文?你能看得懂嗎?”
“才開學一個月,裝的吧?”另一人也幫腔。
“不想盡辦法巴結神父,他怎麽可能在這學校待下去?”說着,他們倆哈哈大笑起來。
“還我。”業抽走那人手裏的書,快步從他們跟前走開。
那倆公子笑得太開心,全然沒發覺剛剛業從他們手裏抽走書的動作根本不對勁——人類哪來那麽快的手速?不過被當成笨蛋了,所以也沒人在意業做了什麽吧。
業回到住的地方,打開自己僅有的兩個小櫃子,假裝收拾書本。
牧師們居住的地方條件有限,是通鋪,只有床簾隔開一小片獨立空間。那些傳教士時不時還會收留一些病人、流浪漢、孤兒來小住幾天。
不像那些交了學費的大少爺,可以住四人間的宿舍。修女問業願不願意住到這邊來。業只想躲開那些愛沒事找事的同學,完全不介意居住條件差一點,所以滿口答應了。
隔壁床鋪來了一個小女孩,穿着一件洗得灰白的舊布衫,一言不發坐在床鋪上,低着頭。
業收拾完東西,一側頭看到那小姑娘肩膀微微發抖,便上前拍拍她,柔聲問:“身體不舒服嗎?”
小姑娘往邊上躲了躲,沒擡頭也沒答話。
業四下看看沒人留意這邊,便拿出自己藏的糖糕放在她眼前:“肚子餓的話吃一點吧,很好吃哦。我就住你旁邊的鋪位,有事可以找我。”
小姑娘沒反應。業拍了拍衣衫,站起來回自己的床位上看書。
“餘,你在啊。”從門外走來一位修女,疾步來到業跟前,用英語對他說,“馬修先生說想翻譯一些資料做教學參考,但是他不确定自己都翻譯完整了,所以想問問你願不願意幫忙看看。”
“我?我可以嗎?我才學了一個月噢。”業用英語回話。
“馬修先生都那麽說了,肯定沒問題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吃過午飯去他的辦公室找他吧。”說完,修女微微點頭出門去了。
“你也是夷人?”隔壁床的小姑娘忽然開口了,語氣卻一點也不是小女孩的天真可愛,反而冷淡中帶着一絲狠厲。
業略一愣,随即回答:“你是問我嗎?我不是。”
“那你為什麽會說他們的話?”小姑娘一揚臉,眼神像刀子一樣紮在業身上。
這小姑娘從面相上看比她的身材看起來略年長一點啊……身體瘦弱好像才五六歲,但是看面容和聲線,應該已經快十歲了。
“我是這裏的學生。課上學的。”業沒在意她那副看仇人的視線,低下頭繼續看書。
“這裏還是學校?”小姑娘狐疑地用力伸腦袋看業手裏的書本。
“是教堂也是學校。神父會一點醫術,偶爾也給人派一點西洋的藥。”雖然只有那些實在窮得看不起病的人才敢吃。
“學什麽?”
“西洋的語言、哲理、史學、詩歌、繪畫,還有賽恩斯……我不知道該怎麽向你解釋。總之什麽都學一點。”
“因為你想變成夷人嗎?”這小姑娘的問題真是句句帶刀……
變夷人……想變還真的随時能變……“這我倒沒想過。”
“那你為什麽要去學他們的東西?”她的語氣充滿了質問。
縱使是業的脾氣,也被這種咄咄逼人的架勢逼問得有些煩躁,但是擡眼看看這明顯沒吃過飽飯的小姑娘,又不忍心苛責,只好嘆氣,拿書裏的句子回答她:“師夷長技以制夷。”
“啥?”顯然沒聽懂。
“聽不懂就算了。你這個年紀,都流落到這兒來了,就別管什麽夷人不夷人了,先考慮自己明天的飯和床在哪裏吧。”業忍不住語帶嘲諷。
“你不也在這嘛!”小姑娘毫不客氣地反擊。
業失笑:“我是繳了學費在這裏的,和你不一樣。”
小姑娘用力嘁了一聲,抓起業放在她床頭的糖糕,大口塞進嘴裏。
倒是不客氣。業輕輕哼笑一聲,低下頭繼續看書。
“你叫什麽名字?”小姑娘吃完糖糕,嘗到好味道,心情像是好了很多,雖然語氣依然不怎麽可愛。
“餘烨。”業頭也沒擡。
“我叫阿夏。大概會在這裏住一段時間,雖然不知道你這家夥為什麽那麽喜歡夷人的玩意兒,但是我們還是好好相處吧。”她走上來,對業點點頭,盡力表現出友好。
業稍微一擡眼,也對她點點頭,終是沒繃住好奇:“你讨厭夷人?那為什麽還來這裏?”
阿夏用力哼了一聲,回自己床上坐下:“我爹爹,在戰場上被被夷人殺死了。我也不是自願來這裏的。我沒有別的近親,沒有人收留我,只有這幫穿白衣服的洋女人肯收留我。”
業擡了擡眉毛——還挺諷刺的。殺父仇人是夷人;走投無路的時候,唯一肯給自己一口飯吃的還是夷人。
“你呢?你剛剛說的一串,‘制夷’兩個字我還是聽懂了的。所以你也讨厭夷人?”
“我沒想過什麽讨不讨厭的。”你們人類的家仇國恨,關他一只鬼怪什麽事?
阿夏很激動地站起來,揮着胳膊數落了一串夷人的不是,面紅耳赤地指着業:“……你竟然不憎恨這幫高鼻子藍眼睛的怪物?”
影魈的思維邏輯和你們人類又不一樣,和你們的情緒也不可能共通啊!你們每日給菩薩供奉那麽多香火,她不也沒來幫你們打夷人嘛?可是這該咋解釋?業為難地撓撓鼻子——何況要說怪物,自己才是真正的怪物。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恨得也很有道理。不過眼下你人在屋檐,還是收斂一點吧。”最終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業只好那麽勸她,并再給她多塞了兩塊糖糕——畢竟他還想安靜看會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