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崗位培訓, 就是安保處的大家聚在一起,交流工作心得,促進彼此之間的人際關系。
夷光是這種交流會的焦點, 到了任意提問環節, 同事們一個問題接着一個抛來。
回答了四五個後, 夷光問:“為什麽只問我?”
妖怪們也振振有詞:“我們彼此都熟悉了, 你是新來的, 當然要問你了!”
于是問題繼續。
正經的有, 譬如怎樣修行,如何增長妖力,以及想一睹昭公主真容。
不正經的更多,會穿插在正經的問題中,計劃用出其不意的問法, 打夷光個猝不及防,讓他回答出大家想要聽到的八卦。
而且不正經的問題, 問法相當隐晦。
就比如:“海醫生這些天看起來氣色好極了, 花容月貌,整個人仿佛在閃光。”
之後就會有人接上:“你們每天能幾回?多久?”
夷光震驚。
而後還有更勁爆的, 也是曲裏拐彎的繞:“夷光你這些天看起來狐貍了。”
“是啊是啊, 感覺媚了許多。”
“頭發絲都帶鈎子。”
然後甩來真正想知道的問題:“這雙修,它助修行嗎?和清修比起來哪個更能有進益?”
夷光:“哦……還是推薦清修。”
各位就:“那誰也都知道清修是首選。”
“但就是不快活。”
“做人最要緊的就是快活,清修千年也破戒,大家還是別掙紮了, 咱們也沒有什麽大抱負, 也不必去守護什麽大龍脈,雙修就夠了。”
夷光:“……”
你們既然心裏有了決定,為何還來問我, 就真的只是想八卦一下嗎?
鷹副啧巴嘴,感慨:“不出三年,你就是這家醫院的老板郎了。”
熊瞎問:“為什麽?”
“因為海醫生肯定會做一把手啊,咱昆侖醫院是私人醫院,東院賺錢,西院花錢。梅典三年內肯定就要下去了,接手的就是海醫生,海醫生就是這家醫院的老板娘。”
熊瞎:“我知道,我問的是,夷光為什麽是老板郎?”
鷹副拍着夷光的肩膀:“因為他倆在談戀愛啊,肯定會領證的吧。你看海醫生被這狐貍精迷的……絕對是老板郎了。”
熊瞎:“我是說,為啥是狼,他不是狐貍嗎?應該叫老板狐?”
夷光:“這都什麽跟什麽!”
這就是崗位培訓嗎?見識了!!
夷光逃掉了崗位培訓八卦交流會的後半程,一層層巡視醫院,并随手幫忙。
海吹紗正在給兔子精做出院前的檢查,夷光進來,一聲不吭站在旁邊等。
檢查做好,等待報告書時,海吹紗轉頭問夷光:“什麽事?”
“癢。”夷光轉過身,“撓撓。”
他說的是傷口癢,他自己背上的咒傷在慢慢的愈合,只是過程極其緩慢,并且極癢。他不停地多管閑事,想要治愈生命來緩解這種難熬的痛癢,可惜忙碌了幾天,也都只是攢了些小恩緣,連愈合一條咒傷的力量都不夠。
海吹紗伸手進去,幫他撓了撓背。
“這時候,你那尾巴就夠不到了。”
“不夠長嘛。”夷光笑眯眯道。
“鬼才信。”海吹紗又改口,“哦不對,是鬼都不信。”
兔子精拿到報告書,蹦跶着出院,離院前,八卦專用大喇叭把海吹紗給夷光撓癢癢的事傳播了出去。
八卦傳播有自己的專屬方式,通常是要掐頭去尾放大爆點,往誇張和顏色上走。于是,等夷光開始第二輪巡視時,八卦從1.0版本,已經進化成了6.0pls,究極版本內容如下:
——夷光瘙癢難耐到辦公室找海醫生解癢,海醫生嫌夷光不夠長,二人你來我去,還互道了“死鬼~”。
聽到這種每一個字都對,但每一個字都不對勁的八卦,夷光蹲在地上,默默扶額,驚嘆于萬物八卦之魂的強大和不靠譜。
張翼推着自己的妻子,在醫院裏慢悠悠閑逛。
他的妻子今日看起來氣色不錯,遠遠碰見,還跟夷光打招呼,指着夷光對張翼說:“他我見過。”
張翼滿腹心事的樣子,僵硬着笑了笑,推着妻子走了。
海吹紗來找夷光,瞥見了張翼的背影,問道:“你是跟他說了什麽嗎?”
“敏銳。”夷光點頭,“他應該是聽別人說,我能看到未來,昨日,他找到我,讓我幫他看他妻子的壽命還剩多少。”
“你說了嗎?”
“沒有。”夷光道,“看遠不看近,我占不出,就知也沒幾天了。我把這話告訴了他,他謝過我就走了。”
“老張,咱閨女呢?”遠遠的,飄來老人的問話。
海吹紗驚訝道:“他們有孩子嗎?”
夷光搖頭。
“那怎麽……”
“人越老,越記不清最近發生的事,但卻能記住很久以前的事。”夷光說,“這是我看到的。曾經她和張翼在一起時,張翼還未坦白身份,她還憧憬過以後一起養孩子的事,後來張翼坦白,她癔症了幾年,一直認為自己生過一個女兒,連名字都起好了……”
海吹紗沉默了。
夷光道:“他們說得對,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在一起,即便全心全意的去愛,也必會伴随着傷痛和遺憾。”
“我如果……”海吹紗垂着眼,“我如果沒有那次意外,依然是個正常的人類,我即便再喜歡你,也不會邁出那一步,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夷光笑了笑,“我知道的。”
“若沒那次意外,你我的緣分,是修不出果的。”他說,“這也是龍脈給予我的回饋。”
“謝謝……”海吹紗捂着臉,垂首道,“雖然這麽說,很奇怪,但能死一次,與你共生,實在是太好了……謝謝你。”
“早年間修行時,我聽過這樣的說法。”夷光道,“有的人,生是迷茫,死才清醒。今日聽你這麽說,想來海醫生也一樣。”
這晚,海吹紗值夜班。
夷光跟着她一起巡房,走到三樓,夷光忽然停下,擡頭看去。
海吹紗:“在看什麽?”
好久之後,夷光說:“那個老人去世了。”
海吹紗:“嗯?”
夷光說:“魂魄散了,流走了。”
他感覺到了。
五樓的緊急鈴響了起來,很快,就被人關掉了。
海吹紗到時,護士從病房出來。
海吹紗眼神問護士,護士搖了搖頭,小聲道:“嗯,走了。”
海吹紗向門內望去,張翼坐在床尾的小板凳上,雙手撐着額頭,一動不動,寂靜無聲。
好久之後,張翼找到海吹紗,磕磕絆絆說了遺體處理的事。
“手續很複雜,綜合辦那邊需要先來接洽,之後再交給人類那邊的有關部門處理。”海吹紗擡起頭,關心道,“你還好吧?”
張翼胡亂點了點頭。
“我還好,我心裏有準備的……我有準備。”他重複着,之後,毫無征兆的,大哭了起來。
哭聲和人,沒什麽不同。
從嚎啕,到只有悲痛的表情,聽不到哭聲。
“為什麽,為什麽要有離別,為什麽會有生老病死,為什麽沒有永恒,為什麽沒有呢?!”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她什麽話都沒來得及說,就這麽走了……”
“明明說好了,明明約定了,要一輩子跟我在一起,不分開的……”
他哭了一整晚,又枯坐了幾個鐘頭,等到綜合辦來人,拿來一大堆的文件讓他簽署時,張翼又哭了起來。
“……她喜歡寫詩,寫過好多好多……”他握着筆,無頭無尾的說着他妻子的往事。
“她喜歡小動物,我們養過好多,什麽都養過,貓,狗,金魚,烏龜,鳥……”
忽然,他聲音劇烈顫抖了起來,仿佛要從喉嚨裏噴出血一樣,抖着嘴唇,無聲哭了會兒,說道:“她很喜歡孩子,她說過她想生三個孩子……她喜歡孩子……我卻沒能給她孩子!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她這些願望,本應該實現的……”
“蓉蓉,下輩子不要喜歡我……”他抓着胸前的衣服,痛哭道,“別喜歡我了……”
可最終,他又哽咽着說:“不……不,不要忘了我,還和我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啊……”
“不要忘了我。”
“我們還在一起,還在一起啊……不要忘了我,千萬不要忘了我,我求求你……”
可是,他們沒有下輩子了。
他捏着筆,失聲痛哭,鼻涕眼淚,狼狽又可憐。
顫抖着手簽下普通平凡的名字後,他止住了哭泣,把那張紙上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綜合辦的小妖在他的特殊結婚證上敲下注銷的藍章,對他說:“節哀。你現在自由了,可以選擇留在社會繼續生活,也可以返回妖屬地,婚姻證上對特殊一方的權利限制和約束,從現在起,都取消了。”
張翼捧着結婚證,喃喃說着:“這證,是我們前年才領的。”
特殊結婚注冊,是最近幾年才有的新業務,之前,張翼是潛伏狀态,幾十年前人類的身份也好混,他跟妻子,是有一張人類結婚證的,六十多年的老本,結婚照都是灰白色的撕邊。
兩個人都很年輕,笑得很燦爛。
張翼留在醫院收拾雜物的那晚,夷光和海吹紗不在值。
夜半,收到電話。
說張翼死了,應該是他自己選擇的離開方式。
護士推開門見到的,是一只無尾狗的屍體,很安詳的趴在他妻子躺過的病床上。
無尾狗,正是彭侯的原形。
無尾狗的懷中壓着一本塑料皮的本子,年代久遠,紙頁都泛黃了。掀開的那一頁,一側寫着他妻子的小詩。
我們的愛,如滄海,如日月。
我守着愛,歲月變遷亦難改。
另一側,是張翼寫下的告別。
月蓉是張翼的愛妻。張翼是月蓉的丈夫。
失去了你,張翼也無活下去的理由。
生同床,死同穴。
我不是彭侯,是張翼。
謝謝你,陪我一生。
我也,陪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