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夜窺
深黑色的穹頂之上,遍布着璀璨星辰,一條繁密閃亮的銀色光帶浮于其上,那便是銀河了。
這片星空下,茂盛幽深的森林之中,有兩道身影在穿行。
他們在破曉之前,終于回到了蘇羅村寨。
星光已經漸趨暗淡,遙遠的天邊,有一絲魚肚白隐隐浮現。站在山上往下俯瞰整座山谷,村寨之中還沒有燈亮起,也沒有人走動,它靜悄悄地坐落在山谷之中,如同母親臂膀裏熟睡的嬰孩。
山林間漂浮着一層薄薄霧氣,清清和裴遠時一前一後,從微涼的霧中穿過,即将走出樹林的前一瞬,,卻齊齊停住了腳。
“我以為是我聽錯了。”清清猛然回頭,看向幽靜森林的更深處。
裴遠時低聲說:“沒有錯,的确有人正往這邊來。”
他們對視一眼,下一刻,雙雙消失在了原地。
屏氣凝神,趴伏在最高最繁茂的樹枝上,清清耐心等候了片刻,終于切實聽到了腳步與草葉的摩擦聲。
似乎只有一人。
來者似乎并沒有漫無目的地在尋找什麽,他步履輕敏,由遠及近,很快便靠近了這棵樹。
一個身影出現在了視野之中。
看不清面目,只能将身形判斷個大概,似乎是個男子,穿着普通布衣,身上看不到什麽顯眼的武器……
他頭上纏着布巾,這倒像是漢人打扮。清清緊盯着他,思緒飛速運轉,她看着他徑直路過了這株大樹,往前面走去了。
這人不是沖着他們倆來的,清清望見他離去的方向,那是蘇羅村寨的所在。
她很快便想到族長月初的要事,那大批的精煉象谷,必須要被人帶走,難道就憑眼前這個孤身一人的男子?又或者,他只是來傳遞消息的?
無論怎麽樣,趁着夜色匆匆進村的陌生來客,怎麽看,都是特意掩人耳目的樣子。
确認人已經走遠,清清躬身躍下樹,将腳步放到最輕,慢慢走到森林邊緣。
趁着稀薄天色,她果然看到那個人正穿過田地,快步靠近村口。
“我想跟去看看。”她低聲說。
裴遠時點了點頭。
村寨裏一片寂靜,尚無人起身,就連雞犬都還縮在窩裏睡眠。陌生男子路過低矮的棚屋,在石子路上急匆匆地走着。
拐彎或是上坡,他沒有半點猶豫遲疑,好像來過了許多遍,很快,他在村中心的一棟吊樓前停下了腳步。
那正是古拉玉所在的吊樓。
此時此刻,它的大門靜靜敞開着,裏面黑洞洞一片。男子略微觀望,便擡腳上了樓梯,吱吱呀呀的老舊木料摩擦聲中,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樓。
而後,一扇窗中悄然亮起燈火。
還好清清不用走樓梯,她提起真氣,直接躍上樓梯頂端,又攀附上外牆,将身子挂在窗外,探聽屋內響動,整個過程都悄然無聲。
但若有人路過,便能一眼看到她鬼鬼祟祟挂在牆上的模樣,所以裴遠時自覺地站在樓外放哨。
清清豎起耳朵,凝神傾聽屋內聲響。
“……初七那日便能趕來。”
十分标準的官話,那男的果然是個漢人。
沒有回應,男人繼續道:“這次要求很高,須得提前……你什麽時候能備好?”
半晌,一個女聲道:“這次這麽急?”
男人冷聲道:“這不是你該打聽的,你只需回答我,什麽時候能備好?”
對方再次沉默,片刻後道:“最快初二……”
她頓了頓,補充一句:“晚上。”
“初三這個時候,我會來提前看看東西。”
談話就此結束。
“吱呀”一聲,是門被打開,接着便是腳步匆匆下樓梯的聲音,清清早已直接躍上屋頂,目送着那男子再次匆匆離去。
天還沒有亮,他趁着夜色來了又走,只為告訴古拉玉要提前準備東西。
這可真有意思,清清在晨風中眯起眼,她很清楚地記得,古拉玉同那些人的書信往來之中,明明白白地約定好了交付的日期與地點。
更奇怪的是,“東西還沒備好”是什麽意思?北山上已經空無一物,漢子們也早已回歸村寨,那東西指的難道不是象谷?
直到回到房間,清清都還在思索這個問題。
但無論怎麽樣,初二的晚上會是一個重要的時間點……也就是後天。
她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雞鳴聲漸起,天色也明朗開來,一天又開始了,清清卻縮回床榻上,被子一蓋,打了個又長又困的哈欠。
幾乎可以說一夜未眠……至于這一夜做了什麽……
她将臉埋在松軟枕頭中,咬着嘴唇笑了。
接下來的兩日,除了作息仍有些稀裏糊塗,她沒有表現任何異狀。
此前在泉水邊捉了些蝴蝶,她想辦法壓制成了标本,保留了它流轉的光澤。送了古拉朵一只,送了莫鸠和道汀各一只,還有一只……
清清叩響眼前木門,房內傳來一道悅耳嗓音:“進來。”
她推門而入,看到古拉玉正坐在椅子上,含笑望着自己。
“族長怎知是我要來?”清清笑問道,方才那句“進來”,用的是漢話。
古拉玉眨眨眼:“此先阿朵來同我炫耀她收到的蝴蝶,還說,晚點還有人來送與我,我一直在這兒等着。”
她平時笑得都是輕輕柔柔,此時眨着眼微笑,多了幾分靈動的美麗,看上去,同任何一個年輕閨秀無異。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女子,會是深山原始民族的首領呢?
清清有些不好意思道:“不過是山谷中随便捉的,并不稀奇……”
說着,她奉上了禮物,古拉玉輕輕接過,對着陽光細細打量,欣賞着它流光四溢的雙翅。
清清不動聲色地掃過她面前的桌案,她一來便發現,桌上有一個造型奇特的漆黑陶罐,就放在正中央,她不多看都難。
“真美,”古拉玉贊嘆道,“多謝你的禮物。”
清清忙道:“您喜歡就好。”
如是交談了兩句,臨走之前,她指着那只陶罐,狀似無意地問詢道:“那是做什麽的?看着好生精巧。”
順着方向,古拉玉側過頭,看向桌上的物事。
她輕靠在窗邊,逆着光,頭上發髻有一點點亂,年輕女子微笑着說:“就是個平常東西。”
清清記住了那個罐子的模樣,吃晚飯的時候,她向裴遠時描繪。
“手掌那麽大,通體烏黑,上面沒什麽花紋。有個蓋子可以取下,那個蓋子……”她回憶着,露出思考的神色,“那個蓋子,倒是十分特別,似乎是镂空的。”
裴遠時聽完,遲疑道:“聽上去,倒像是關蛐蛐兒的籠子。”
清清看着他:“你還玩過蛐蛐兒?”
裴遠時也看着她:“我為什麽不能玩過?”
清清說:“我完全不能想象,你蹲在牆角,看着小蟲打架的樣子,或許時不時叫好……”
她越說越樂,笑個不停。
裴遠時無奈地說:“我不會叫它們打架,只是養着,喂喂水和稻谷罷了。”
“那你養來做什麽?聽着好聽嗎?”
裴遠時頓了頓:“就是養着……”
他慢慢地說:“算是聽個聲音吧,因為很熱鬧,我小時候不結交同齡玩伴,但偶爾還是想聽到些什麽聲音,就養了。”
他眼神忽得很遠,好像在回憶着不算愉快,也不算難過的一段時光。
清清不再說話,她察覺到了什麽,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袖口。
“以後不會這樣了,”她十分自信,“我的話很多的,比蛐蛐兒還要多些。”
裴遠時笑了,他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臉,又傾身靠過來,卻被她推開了。
“吃飯呢!”清清埋怨道,“今天便是初二,晚上我……”
燦爛夕陽投射進窗,他們交談起來,聲音輕到不可聞。
是夜。
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少數幾粒星子挂着,夏蟲伏在草葉間一聲聲地鳴。
古拉玉從太陽落山後,便一直呆在屋內,沒有再出門一步。
桌上燃了一盞油燈,将她的身影投射在牆面,留下巨大的陰影,像暗中窺伺的獸類。夜風從洞開着的窗中湧入,卷過她耳邊發絲。
她坐在案前,身姿筆挺,她可以保持這個姿勢一天一夜,就像能在風雨中持箭鎖定獵物一樣,她是最堅定的獵手,她有用不盡的耐心。
那只小罐被打開,蓋在放在一邊,它就那麽黑洞洞地敞開着,放在面前。
裏面什麽也沒有。
古拉玉端坐着,平日裏總是微笑着的嘴角終于平緩下來,她靜靜注視漆黑一片的罐口,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
終于,她起身,從一旁的書架中取出一樣東西,那是一個小小的紙包。
回到案邊,拆開來,傾倒出白色粉末在罐中,她一舉一動優雅至極,好似仕女在斟茶或拂花。
她往罐子裏投入一塊燃燒的紙團。
一道白煙慢慢從中升起,萦繞着,舒展着,古拉玉定定注視着它,面無表情。
她沒有表情的時候其實有點吓人的,這是母親對她的評價,說這樣看上去過于冷漠,這樣的年紀總是這樣的表情,會不太适宜。
從那天起她開始微笑,白天無論走在哪裏,居民們看見她,她臉上總有淡淡的笑意,于是衆人都說,阿玉是多好的女孩,那麽溫和,那麽友善。
知道她順利當上了族長,再也不需要所謂溫和友善來裝點,但她仍保留了這個習慣。只因為這樣能藏住更多的表情,沒有其他原因。
她笑着,卻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麽,這十分好。
曾經有一個人能知道,那個人說:“阿姐,你為什麽總是這樣?我覺得你很累,你看上去一點也不開心。”
現在那個人不在了,她真正成了面具下的人,再好不過了。
古拉玉慢慢嗅吸乳白色的煙霧,她的表情始終沒有任何變化,好像那并不是叫人迷亂興奮的毒藥。
她擡起光潔的手腕,上面代表族長身份的飾品已被一一取下,她觸碰到了自己的發髻,輕輕撫摸着,好像要解開,卻又遲遲不動作。
一絲暗色的液體,緩緩從她額間滑落,擦過眼角,流淌到下巴,滴到桌面上。
緊接着又是一道,它的顏色過于暗沉,叫人一時之間判斷不出,那其實是鮮血。
古拉玉緩緩垂下了頭。
窗上的清清睜大了眼,她看見了她一生中永遠難以忘記的一幕。
古拉玉光潔的,烏黑的發髻,它竟然在自己動,好似裏面包裹着什麽活物,正要沖破束縛,掙紮而出。
她修長細膩的脖頸淌過更多暗色的血,她用手撕扯着自己的頭發,青筋根根綻出,用力之大,好似那不是自己的頭顱。
終于,她将頭發全部撥開,露出了裏面的內容,露出了日日掩藏在發髻之中,趴伏在頭皮上,長長的口器紮進顱內,吸血榨髓的生物——
那是一只血紅的巨大蜘蛛。
它的腹部還在鼓動,八條腿牢牢吸附在頭上,似乎已經深深紮進了皮下。古拉玉頭上藏着這樣的怪物,她仍自若地在村寨內行走,說話,這是她最大的秘密。
也是蘇羅最大的秘密,是莫鸠最想知道的秘密。
血紅色的蜘蛛聞到了白煙,它突然僵直了腿腳,腹部卻加快了鼓動的頻率。古拉玉喘息着,血幾乎覆蓋住了她的雙眼,她一手抓住它,狠狠往下撕扯,一把将它投入罐子中,再用刻着镂空花紋蓋子牢牢鎖住。
古拉玉搖搖晃晃地站起,她幾乎渾身浴血,沒有粘上血跡的肌膚顯得更加蒼白詭異。她頭發散亂,其中還凝結着血塊,再不複平日的淡然優雅,她的眼神始終平靜地像一潭水。
那是一潭死水。
她對着窗戶,緩緩轉過了頭,清清猝不及防,同那雙血污中死水般的雙眼對視上。
“道長都看到了?”古拉玉輕柔地說。
作者有話要說:??滇西大毒枭的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