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石榴 說實話,宋闕當時是有些生氣的。……
言梳将奉樂帶到久和客棧門前, 守着客棧的豐國官兵伸手攔住了她,奉樂先是吓了一跳,随後從懷中取出一塊令牌, 令牌僅有拇指大小, 是由木頭所刻, 幾個官兵見了面面相觑,便收手讓奉樂進去。
言梳沒有令牌,他們僅能放奉樂一人,不過言梳也沒打算進去, 只将奉樂送到了客棧門前便假意離開了。
街上的燈火很明, 奉樂進了客棧後沒多久便從客棧後門出來, 直接上了一駕馬車裏,同時坐馬車的除了她之外,還有豐國的七皇子。
言梳見馬車駛離客棧範圍, 于是跟了上去,眼見着馬車穿街走巷, 直至皇宮門前被皇城的侍衛攔下, 奉樂才從馬車內探出一張臉。
她是公主, 皇城下的侍衛自然認得,奉樂只扶着腦袋道:“本宮暈船,在畫舫上待了一會兒便向父皇請示,父皇同意本宮回宮休息,快快放行吧。”
奉樂并不受皇帝寵愛此事人盡皆知,今日宮中衆人一同出宮于團月湖上游玩, 走了旁人不太可能,走了奉樂公主侍衛們不疑有他,便側身放行, 叫那頂小馬車入了皇宮。
言梳只跟到這兒。
星雲之下,皇宮燈火輝煌,彎月的微光照在小馬車上,直至馬車轉入宮巷深處,月亮也隐匿于雲層裏。
一點紅光破開了夜裏的黑暗,言梳微微眯起雙眼,指尖撚出一點靈力朝紅光方向送了過去,靈力還未碰到紅光,便在皇宮邊緣被陣法隔斷。
她的靈力就像是發絲遇見鋒利的冰刃,輕飄飄地切成兩半,而切開她靈力的地方,紅線如蛛網般散開,幽幽發着暗光,密布于整個皇宮上空。
皇城占地極廣,這陣法由六點共發,六點位于皇宮的不同宮殿處,六點凝聚的中心便是言梳一開始察覺出的紅光。待她看得仔細時,才發現那六點是被切割均勻的鏡面,而六點凝聚中的紅光發散出去的光芒由鏡面組成,成了完整的陣網。
言梳又送了一股靈力去試探,這次的靈力沒有被陣法的蛛網隔斷,而是緩緩通入了六點鏡面的中心紅光,在觸碰到紅光那剎蕩開成了淡藍色的漣漪,一圈圈消失後,言梳的心裏大約有底了。
陣法的法力并不強,對付普通凡人可以,但碰到稍有些道行的便能被破了,可見布陣的人并未鑽研此處。
聯合方才進入皇宮的豐國七皇子,言梳很快便猜想到這陣法是誰布下的了。
豐國國師說過,他要去皇宮替七皇子找什麽東西,而豐國人來到大宣本是替皇帝賀壽,或許就是趁着賀壽那日入宮布下的陣法。
言梳的靈力在皇宮上空盤旋幾圈,整個皇宮內唯有一處有鏡靈的氣息,那氣息随着奉樂公主而動,顯然是豐國的七皇子,除此之外,她也查不到其他。
于宮門前等了大約一個時辰,言梳見那馬車還沒出來,便沒再守下去,時辰不早,還是早些回客棧去。
回去路上街道上的行人少了些,不似華燈初上時那般擁擠。
路過團月湖,皇宮的畫舫還飄在湖中央,湖邊看船的人也少了許多,言梳一路走回客棧,雜役與小二夫妻倆正靠在一起說話,見到她回來,雜役立刻站起道:“姑娘,後廚給您熱了冰糖蓮子。”
言梳頓了頓,她臨走前并未囑咐後廚給自己做飯菜,稍加思索便猜到,冰糖蓮子這種聽起來就甜膩膩的東西,極有可能是宋闕讓後廚的廚娘給她做的了。
他這個人真有耐心,白日言梳才拂了他的面子,不消幾時他又貼了上來。
見言梳不說話,雜役撇了撇嘴,與小二嘀咕道:“她的性子真冷淡。”
小二嗨了聲:“指不定是夫妻倆拌嘴吵架,總得有人低頭,管他做什麽。”
走到後院,言梳便聽不見那兩人的碎碎念了,她所住的小屋前綻放的石榴花又變成了五朵,就像她下午瞧見的那滿樹紅花都是錯覺。
宋闕的房間燈還亮着,不過他似乎也才從外回來,門沒關好,半邊敞開的縫隙裏言梳能見他背對着房門的位置,不知在搗鼓些什麽,半垂着頭,胳膊還在動。
她只看了一會兒,宋闕便直起身子,廚娘提着冰糖蓮子朝言梳房間走來,見她正站在門口發愣,于是喊了聲:“言姑娘,你回來啦。”
她的聲音打破了片刻寧靜,宋闕房間的門窗同時關上,吓了廚娘一跳。
廚娘将冰糖蓮子遞上,她本以為言梳不會接,不過言梳這回倒是接過盤子對廚娘道了句謝。
端着冰糖蓮子回到房間,言梳也沒吃,将那一盅冰糖蓮子放在桌案上後,兩枚棋子化成了人形,月英出動解決那一碗吃的。
她還沒吃過,軟糯糯的蓮子甜絲絲的,甜湯還是溫熱的,剛好一口喝。
墨沖見月英三兩下就将冰糖蓮子喝完,問了句:“好喝嗎?”
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誰給言梳準備的,即便言梳不要,月英那傻丫頭還好意思真當着言梳的面一口氣全喝光,墨沖問她話中潛在的意思月英也沒聽出來,愣愣地擡頭道:“甜甜香香的,很好喝呀!”
月英捧着快見底的碗問言梳:“書仙喝嗎?”
墨沖心想,你那兒還有嗎?
言梳瞥了一眼,搖頭淡淡道:“不喝。”
“真可惜,這麽好吃的味道你都嘗不到了。”月英說完,揚起下巴對言梳露出了笑容,言梳見她如此,心下忽而漏了一拍,總覺得這話在那兒聽過。
宋闕總給她找來這種香甜軟糯的吃食,是因為她以前喜歡吃嗎?
那又為何,她現在嘗也沒嘗,就不喜歡了?
疑惑并未在她腦海裏存在太久,很快就被另一種情緒所淹沒,言梳心想既然不喜歡自然有不喜歡的道理,不如順其自然,想多了容易頭疼。
次日一早,言梳沒見到宋闕,她也不在自己院子裏待着,帶了點兒錢打算找一本書去不遠處的茶樓坐一坐,路過客棧堂內,正見廚娘與雜役閑聊。
“是啊,我夫君就說他們倆是鬧別扭的小夫妻,現下還沒和好呢。”
“照你這麽說那宋公子應當是追着妻子出門的,要說言姑娘的氣性挺大,這都多久了,愣是不給人家一個好眼色看。”
“你哪兒知道他們經歷什麽了,搞不好宋公子在外頭有女人了呢!唉……”雜役搖了搖頭,将自己昨日與小二胡謅的話又對廚娘說了一遍。
廚娘聞言,眼中有震驚道:“不應當吧,我見他對言姑娘挺好的啊,就為了一口吃的,每天給我不少銀子呢!”
“花錢誰不會啊。”雜役道。
廚娘搖頭:“不是這麽說的,昨日言姑娘打翻了桂花糖藕,我以為兩人鬧僵了,結果言姑娘前腳剛出去,他後腳就跟上了,又早她一步回來,回來的時候手裏還提着一盞兔子燈,顯然是為了哄人高興買的嘛!”
“兔子燈?我怎麽沒瞧見?”雜役問。
廚娘解釋:“那燈滅了,夜裏沒光,你住處離得遠自然沒看見,我一直在小廚房裏守着,看得很清楚。”
滅了的兔子燈……
言梳跨出客棧的右腳頓了頓,随後狀若無事地離開。
這麽說,昨夜宋闕的确是出了一趟門,應是跟在她後頭了,早她一步回來所以沒來得及關門,坐在桌邊搗鼓的恐怕就是那盞滅了的兔子燈。
何必呢。
言梳搖了搖頭,路過街邊書攤随意買了兩本,而後選了一家看上去人不多的茶樓,挑了可以眺望團月湖的窗邊雅間坐着。
茶樓的雅間由屏風隔斷,屏風是紅木雕的雲飛仙女共跳霓裳舞,七個美人兒各有各的姿勢,面容雕刻栩栩如生。
雅間內一方茶桌,茶桌旁還有一個小茶爐,上頭鐵壺燒着熱水,小厮過了好一會兒才端上來茶杯,茶杯內放了茶葉,他替言梳泡好了之後才準備離開。
一股熱水澆灌入杯內,淡淡的茶香中含了些忍冬花香,言梳微微一怔,問了句:“這是什麽茶?”
“姑娘點的,雨後蘭筍。”泡茶的小厮道。
言梳記得客棧裏的雨後蘭筍不是這個味道,那雨後蘭筍香味很淡,因為她要看書,淡淡的茶香泡久了也不會苦澀,故而才選了這一樣茶。
雨後蘭筍中,怎麽會有忍冬香?
小厮見言梳挑眉,頓了頓又笑道:“小人剛摘了兩朵新開的忍冬放進去了。”
這個季節,忍冬開得極好,茶樓後方爬了半牆,只是言梳挑選的位置面朝團月湖,與那忍冬相距甚遠,聞不到。
小厮将茶杯遞到她面前,言梳瞥了一眼,幾片青蔥綠色的茶葉中,飄了一金一銀兩朵小花兒。的确是新鮮的,開水一泡就将花瓣燙軟,變成了半透明狀。
她記得,宋闕身上的仙氣也是忍冬香味。
他的仙氣只是像忍冬,若細聞,能從中聞到一股清冽之氣,沁人心脾,遠是凡間忍冬所比不上的。
言梳端着茶杯的手頓了頓,又有些疑惑了,她何時有認真細嗅過宋闕身上仙氣的味道了?
看來是很久之前留下的記憶,想不起來,不代表并不存在。
小厮見她不嘗,為難道:“是小人多事了,本想着雨後蘭筍味淡,自作聰明加上了忍冬,客人若不喜歡,小人這就重新給您泡一杯。”
“不用麻煩。”言梳揮了揮手,讓小厮退下,放在面前的茶也暫且沒喝。
手中的書翻了十幾頁,敞開的窗戶時時有風從湖面刮來,昨夜巨大又奢華的畫舫停泊在了湖旁,皇宮裏的人早就已經走了,只留下兩個王爺不着調,這都日上三竿了才摟着美人搖搖晃晃要去客棧暫歇。
昨夜奉樂公主提前離開,又假傳聖旨帶人入宮并未引起他人的懷疑,清早皇帝帶着宮妃皇子公主一衆回到宮中,大開宮門,人多眼雜之間,豐國的七皇子趁亂離開了皇宮也沒人發現。
言梳昨夜去了一趟皇宮前就料定關于鏡靈之事并不簡單,她也在猶豫是否要收下鏡靈的壽命了。
不光是因為鏡靈與豐國人的牽扯,還有宋闕的一番提點。
宋闕說的沒錯,以他人壽命保持自己存活,即便再小心翼翼也會有行差踏錯的一天,以往在山海,她沾染不到世俗,自無對世俗的向往與欲·望,但如今身處凡間,将來所遇所求終會越來越多。
與人有多餘牽扯的,即便央求她收走壽命,她也不能答應了。
言梳手中的書只翻了不到一半,面前的茶續了第二杯,雅間內便鑽入一道黑影。
她回頭去看,黑煙驟然散去,身穿鴉青色長袍的男人站定于她面前,言梳見之微微一愣,瞧出了些許不同來。
鏡靈幻化出來的人還是宋闕的裝扮,只是他的眉心沒有一根不細瞧便看不見的金色細線,那是他已超出普通山海那些有名神仙的象征。
言梳沒找鏡靈,鏡靈卻率先找到了她。
她的書齋還未蓋起,也并未告訴梁妄自己如今身在燕京,她原先與鏡靈說好,等她定好了書齋的居所後會通知梁妄,屆時書靈再找來,只是對方顯然等不及了。
此時‘宋闕’的臉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見到言梳立刻跪地,雙手撐着地面昂起頭看向她,眼眸中倒映着她的影子道:“請書仙收下我的壽命,幫我完成心願。”
言梳這些日子都能見到宋闕,不似第一眼見到鏡靈那般對方跪她求她都能接受,如今已有些違和感了。
“我與你說好了的。”言梳如此道。
鏡靈點頭,不堪地低下腦袋道:“我……我不在意之後變成的書能不能保存完整。”
言梳問他:“你如何得知我在燕京?”
“其實……其實小人并不知您在燕京。”鏡靈低聲道:“只是小人想着很快就會變成一本書,以後日日面對的都只會是書中的公主,故而才撞起膽子,打算回來燕京,看看能不能再見奉樂公主一面。”
他聽說了花燈節皇宮會在團月湖上放畫舫,宮裏的人都會出來游湖賞景,故而鏡靈早早就在湖邊等着了,他臉上戴着面具,不敢站在人群密集之處,只能躲在樹後陰暗的角落裏。
結果沒等來奉樂,反而看見了言梳,那時鏡靈離得遠,匆匆一瞥以為自己見錯了,後來他不死心去皇宮門前候着,心想或許等他們回宮後還有機會,半夜又在皇宮門前看見了言梳。
鏡靈沒敢打擾,但确定言梳就在燕京。
他心裏雖急,卻也沒那麽急,若不是……
言梳一語點破了他如今糟糕的狀況:“你的靈力在消失。”
鏡靈的額前起了一層薄汗,微微發顫。
是的,他的靈力在消失,這也就表示,他的壽命也在縮短。
“為何?”言梳心裏奇怪。
鏡靈好好地站在她面前,身上沒貼任何符咒,可她就是能看見,鏡靈身體裏的靈力在一點點被特殊力量瓦解。一旦他的靈力散盡,壽命也走到盡頭,最終如他所願可能就變成了一面普通的銅鏡,但也不再有任何意識了。
鏡靈搖頭,他不清楚,言梳又問:“從何時開始的?”
“昨夜……子時。”鏡靈知道自己在言梳跟前躲不過,只能老實交代。
言梳頓了頓,心想昨夜?
提起昨夜,她倒是想起了豐國的七皇子去過一次皇宮,七皇子的身上有鏡靈的氣息,加上皇宮上方那個玄乎的陣法,鏡靈身上的靈力是否與此有關?
只是子時她已經回去客棧,沒在皇城前守着了。
鏡靈是怕,怕言梳的書齋還沒立好,他就會死在這裏,而他那卑微的心願卻未完成,如若現在能變成一本書,書中寫好了他與奉樂的結局,哪怕中途碰見意外,這本書毀了,他也不會後悔。
更何況,很有可能不會出現意外,他能安穩地見到奉樂與她喜歡的人一起,直至暮年,見證了她幸福的一生。
言梳知他心中所想,就更不敢輕易取走鏡靈的壽命了。
倘若他的身體裏綁定了某種特殊力量,壽命轉嫁在了言梳身上,與此同時那個力量還在不斷抽取,那言梳也會跟着遭殃。
原本想着麻煩些不要緊,畢竟鏡靈的壽命很長,可抵幾十個凡人。
果然,還是不該貪圖這樣的便宜,貿然入了燕京,還被對方找到。
“書仙……是要反悔嗎?”鏡靈擡眸,看向言梳的眼神裏已經有了絕望。
言梳望着這雙熟悉的桃花眼,見其中痛苦,心裏跟着瑟縮了一瞬,嘴快了腦子一步,不忍地道出句:“我……”
啪地一聲,茶爐內的炭火炸開了一朵小火花,将言梳從鏡靈的眸光中抽離出來。
她愣了愣神,有些意外地起身,再看向鏡靈時心中已湧上了怒意:“你敢誘我?”
鏡靈如今的樣貌,正是言梳心中在意之人的照影,也是拿捏了這一點,鏡靈才敢在與言梳對視時稍稍釋放了一點兒靈力,希望能騙得言梳答應,只要有這一句答應,他便能死纏爛打到對方實現承諾。
只可惜,就差一點。
炭爐滅去,沸騰的熱水漸漸平穩下來,言梳背對着鏡靈,不論他如何祈求,只說了句:“這次我不責怪你,你走吧,之後也別再找我了。”
“書仙!”鏡靈深知自己做錯了,不住磕頭求饒,言梳沒看他,他又變成了一身黑袍:“求書仙憐憫!将我化成一本書吧!我可将一切都給書仙!”
鏡靈的聲音不停響起,言梳也不知茶樓雅間外的人是否聽見了,有沒有人探頭進來看一眼,她只是在這聲音中越來越心煩。
終于,身後的聒噪停了,言梳頓了頓,回頭看去,鏡靈已經離開,空氣中連他一絲氣息都不存留,倒是那泡了兩次原本應當淡去的忍冬香味兒漸漸散開,久久未散。
言梳不自在地朝隔壁雅間瞥去,從這處看,屏風遮掩得很好,甚至都看不出人影,言梳出了雅間走到旁邊看了一眼,青竹屏風後的桌面上放了一杯茶,是頂級的羨陽明月,味苦回甘,平常人喝不慣。
宋闕恐怕也是第一次喝,所以茶杯裏茶水剩了大半,他随鏡靈一同離開,或者說……是他把鏡靈帶走的。
即便此時人不在,言梳還是嘀咕了句:還真是走到哪兒,跟到哪兒。
就差說句陰魂不散。
從茶樓回去時,天色漸晚,言梳于客棧門前遇見了宋闕。
兩人之間隔了十幾步,一擡頭就能看見彼此,言梳見宋闕的手上提了個食盒,目光在上落了一眼。
宋闕率先擡步朝她走來,他靠近言梳習慣成自然,在距離三步時言梳不自在地往後退了一步,宋闕這才停下步伐,眼中的笑意淡了些,随後又揚起來,狀似無事般将手中的食盒遞給言梳:“給你買的。”
言梳瞥了一眼雕刻着桃花塗了紅漆的食盒,大約猜到裏面是什麽東西,她沒接,反問了句:“你把鏡靈弄到哪兒去了?”
宋闕嘴角的笑容僵了僵,提着食盒的手堅持了片刻,見言梳真的不肯要,這才道:“只是送出城而已,你說不會責怪他,我并未對他做什麽。”
言梳微微垂眸,心想宋闕行為向來溫潤,對人也很溫柔,應當也不會對她說謊。
只是宋闕所說的并未對他做出什麽與言梳理解的沒做什麽始終有些微偏差。
說實話,宋闕當時是有些生氣的。
他向來與人為善,總報以善意待人,也以善意看人,故而很少生氣。
言梳看向鏡靈時,鏡靈化作了他的模樣,他心中其實有些高興,至少這表示即便言梳忘記了他,但至少她的心裏還有他。只是區區一個鏡靈,竟然膽敢以他的面容,施展法術誘言梳應話。
若非他使茶爐中的炭火跳躍了一瞬,言梳險些就答應了。
她答應,不是因為鏡靈的法術有多高超,而是鏡靈利用了言梳的弱點,妄圖操控她的意識對他承諾。
宋闕生氣,鏡靈不配化成他的模樣,哪怕那是因為言梳看着他的原因也不行。
所以他在将鏡靈送出城之前,教導了他一番。
“妖與靈,只在一念之差,你可以不行好事,但不能起惡念,更不該對我的人下手,念在你沒有釀成錯誤,本仙放過你,但也要小懲大誡。”宋闕說出這話時,一只手輕柔地隔空點了一下鏡靈的眼睛。
那只于他眼前,自動幻化成言梳過去模樣的鏡靈立刻捂住了右眼,身上的幻象如碎裂的鏡片一般斑駁,他變回了周身黑袍,半跪在地不住地求饒。
宋闕的确沒有過于為難他,鏡靈缺了一只眼,這樣他日後就不能再與人對視,自然也不能再使出靈力誘人,這小小的懲罰,算不得什麽。
所以宋闕饒恕了他,放他出城,叫他離言梳遠一些。
這句遠一些,便是再也不要出現在言梳面前。
從城外回來的路上,他順便買了些甜食給言梳帶回來,有桃肉蜜餞,也有酸梅果子,還有一盤綠豆糕和兩串糖葫蘆,她想吃哪個都行。
兩人于客棧前站了一會兒,忽而有風,将客棧遠處的烏雲吹來,還是言梳率先進了門,宋闕才跟過去的。
此時正是晚飯時分,大堂內坐滿了人,廚娘和雜役小二都忙得很,小二手上端着一盤芝麻蒸糕放在了靠近院後門位置的桌上,言梳見到芝麻蒸糕腳下一停,心尖幾乎是瞬間停了跳動般,直到好一會兒才紊亂起來。
宋闕察覺到,言梳的呼吸都重了。
他順着她的視線看去,目光落在芝麻蒸糕上立刻明白過來,久遠的記憶從胸腔內被拉扯出,連皮帶肉地撕裂開來。
宋闕心口的位置疼到發麻,好似之前記憶上鎖的地方傷口還在新鮮滴血,被他按捺不去回想的分離場面再度如潮水般侵襲着大腦,叫嚣着他是個徹頭徹底的混蛋。
言梳什麽也沒想起來,加快了步伐走到後院,宋闕卻停留在原地,痛得一步也不能移開。
多年前的鏡花城街巷,賣芝麻蒸糕的店鋪剛打開店門,熱騰騰的蒸籠裏是第一批蒸出的芝麻蒸糕,白白軟軟的蒸糕散發着芝麻的香氣,他就站在離那裏不足十步的地方。
老板的喲呵聲由遠至近,像是在他耳畔刺耳地吼叫着。
宋闕當時不記得了,他不記得言梳還在畫舫上,他不記得那夜與言梳發生的一切,也不記得對她所有心動的瞬間。
他知道自己的記憶有些斷層,短時間內沒明白過來自己為何會于清晨站在街道上,滿身寒意,宋闕知曉自己劫數已過,便不在人間停留。
彼時太陽未升,言梳還在畫舫中等他。
宋闕覺得自己的呼吸都開始不暢了,他捂着心口的位置,猶如患有心疾的人病發,手中食盒摔在地上,裏頭的吃食落了一地。
噼啪的聲音惹得衆人朝他看去,宋闕這才慢慢離開。
該是他受的,他不覺得委屈,這一切都該是他要還給言梳的,是他先忘了,是他沒有做到承諾,是他像個吃幹抹淨轉頭便走的惡人,留給了言梳滿身累累傷痕。
宋闕走到兩間小屋的中間,言梳已經回房,房內點亮了兩盞燈,人影偶爾于窗扉映出,宋闕就這麽筆挺地站着,涼風刮過,今夜有雨。
不過一刻鐘的時間,風轉大,廚房屋檐下挂着的玉米與熏肉啪嗒啪嗒打着木門窗,廚娘提着刀出來,見院內草木皆起,頓時收拾屋外的東西。
一場暴風之後,必有一陣暴雨。
豆大的雨滴起初還不多,客棧裏剛吃完飯的人都有些蔫蔫兒的,怪這雨來得古怪。
廚娘收拾完東西見院子裏還有個人站着,揉了揉眼睛瞧清了那是宋闕,連忙揚着聲音道:“宋公子!起大風要下大雨了!快回屋吧!”
宋闕聽不見廚娘說話,衣袂于風中亂糟糟地貼在身上,頭發都快被吹散了,可他無動于衷,雙眼通紅地盯着言梳房門前的石榴樹,一滴雨水落在了他的眼下,好似他落淚了般。
那石榴花怕是營養沒跟上,狂風之下落了三朵,只剩下孤零零的兩朵一個左上,一個右下,老死不相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