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前塵(上)
清清曉得,丹成是有一只手镯。
當年丹成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孩,在覆着一層薄雪的昆侖山腳被掌門撿到,除了蔽體的衣物,她身上便只有一只細細的銀镯子,內裏刻了她的生辰。
銀镯對丹成的意義重大,就連沐浴也幾乎不曾摘下。随着年齡增長,镯子小了,她就把它掰開,中間用紅繩相連,繼續挂在手腕上。
對于她來說,那已經不僅僅是個貼身物件了。
“那可是暗魄門的殺手,”清清難以置信道,“你怎麽放心讓丹成和他在一起?”
蕭子熠道:“所以我把‘雪月’給她了。”
清清質問道:“這是一把劍的事嗎?”
蕭子熠悠然道:“放心,他現在聽丹成的話得很,像條狗一般。”
“為何?”
“因為我把‘雪月’給她了。”
清清怒火中燒:“你說什麽廢話呢!”
蕭子熠意味不明地笑:“我怎麽了?”
清清上前一步,揪起他的衣領:“我問你正事,你逗我好玩?”
蕭子熠垂着眼睫看她,看她因為怒氣沖沖而分外明亮的雙眼,也看正緊攥着自己領口的纖長手指。
“好玩啊。”他低聲說,氣息落到她指間。
清清一時失語,蕭子熠比她高了不少,其實現在這個姿勢,她做上去并不是十分有氣勢。
她放開他,袖子一甩,轉身而去。
看他這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丹成應該不會有什麽事,只是他不願意告訴她罷了。
身後有人跟上來,蕭子熠說:“你去哪?”
清清不理他。
“那個半大小子呢?怎麽沒跟着你出來?”
清清腳步不停,往村內走去,頭也不回道:“我讓他別來。”
“為何?”
“他看你很不順眼,萬一把你弄傷弄殘,我也不好向昆侖交代。”
蕭子熠笑了一聲:“看我不順眼?弄傷弄殘?就他?”
“不止他,還有我,我也看你不順眼。”
“是嗎?”
清清猛然停下腳步,蕭子熠在說完那句話後,白衣一拂,竟從身後閃到了她跟前。
他微低着頭,狹長的眼垂着,氣息絲毫未亂。
“看我不順眼?”他譏诮地說,“你何時正眼看過我?傅清清,你該不會忘了,上次在江米鎮的‘碾冰’,我還沒找你算賬吧?”
清清毫不退縮:“你憑什麽找我算賬?那不是你自找的?”
蕭子熠緩緩靠近她,清清聞到了他身上冰冷的梅香。
“我做了什麽?我無非是對那小子比劃了兩下,你就急成這樣?”他冷笑。
“是啊,不行嗎?”清清直直對上他的視線。
蕭子熠緊緊盯着她:“他真的只是你師弟?”
清清竟被問得有些心虛,她張了張嘴,沒有第一時間做聲。
蕭子熠發覺了這微不可查的猶豫,他咬牙道:“什麽意思?”
清清眼睛四下亂瞟,此時晨光正盛,居民們已經開始起身走動,她和蕭子熠就站在路中央争執,十分的引人注目,已經吸引了不少探究的眼神。
她頓時頭大:“什麽什麽意思?你杵在這兒問來問去,我憑什麽全對你說?”
看着眼前的少年滿眼陰郁,一副不會善罷甘休的樣子,她脖子一梗,乘勝追擊:“我還要問你,你跟師叔到底怎麽回事?四年前你不告訴我,現在是不是也不打算告訴我?”
蕭子熠微微一滞,不再開口。
“你看,果然,”清清笑了,“你這樣憑什麽叫我對你坦蕩?”
她上前一步,仰着頭,壓低了聲音:“就算從前,或許……但是,都可以不作數的。”
“因為你這樣,那些都不作數了。”
說完這句話,她繞過他,徑直往前走去,刻意忽略了他欲伸出的想留住她的手。
日光涼涼淡淡地灑在眼皮上,風吹過光裸的手臂,清清往前走,順着石子路,穿過一排排泥草築成的房屋,始終一語不發。
哦,說來有些慚愧,在昆侖山上的時候,她真心實意地,喜歡過這個冷漠清俊的師兄。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她年紀小,懵懵懂懂,覺得他長得好看,又是同輩中最出衆的,對自己還格外有耐心,似乎與對旁人很不同,便為此暗中萌生了十分青澀的,類似于戀慕的情感。
要命的是,還讓他知道了。
回憶到這裏,清清更覺得煩躁不堪,不知是為當初的自己,還是為讓她失望的蕭子熠。
但有一點她很清楚,她不欠他的,那些話作不作數,只有她說了算。
路過平日住的吊樓,清清略微放緩了步子,終究還是沒進去。她繼續向前,直到周圍的棚屋逐漸稀疏,青蔥碧綠的山林已然逼近。
她聽見身後始終有腳步聲,心下了然,跑了幾步,縱身躍上一株樹,兔起鹘落間,已經在林中掠出數丈。
鳥雀紛紛驚起,青翠深林之中,兩道影子先後掠過,輕巧如雨燕,迅疾似夜枭。
最後,清清在一處山頂駐足。
有人走到她身邊,她看也不看,只指着下首那處寬闊平整的谷底:“就是那裏了。”
蕭子熠望向山谷,初夏時節,本該郁郁蔥蔥的山野卻毫無生氣,只有野草在雜亂地生長,連蟲鳴也沒有幾聲。
他略微看了幾眼,便從崖邊縱身躍下,袍角在風中鼓動,像一只振翅的白鶴。
清清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唾棄自己居然能因他想到這麽美好的形容。
穿着白衣的少年在谷底慢慢行走,清清蹲在懸崖邊上,瞧着他步子的方位,巽、震、離、艮……跟她想的分毫不差。
以中間空地為陣眼,四周山坡為八卦,整個山谷便是一個法陣,此前她已經看出來了,要破開這個促進植物反季開花結果的法陣也并不是難題。
難的是,要如何根除地底下的惡穢,讓這裏再也長不出象谷來?
清清叼着一根随手摘下的草莖,斜着眼看谷底的蕭子熠,他倒是白衣飄飄,飄然出塵,不落俗塵——且兩手空空。
她硬是沒瞧出他身上帶了什麽法器,難道她不在這幾年,他的道術已臻化境,直逼道祖,不需要符紙之流來加持了?哼哼,她倒是要好好等着看,他到底是鬧洋相還是秀功夫。
清清什麽也沒等到,蕭子熠轉了幾圈後,便重新掠回了崖上。
他對她說:“走吧。”
“走吧?”清清蹲在地上,詫異地仰頭看他,“就這樣走了嗎?”
蕭子熠點了點頭。
“可是你什麽都沒做。”
“我已經看過,破除陣法不是難事,難的是驅邪,我什麽東西都沒準備,還呆在這做什麽?”
清清洩了氣:“這樣啊,那驅邪你準備怎麽做?”
蕭子熠逆着光,居高臨下地說:“洞罡太元陣。”
從清清的角度,正好能看見他鋒利的下颌線,她瞧了兩眼,漫不經心地說:“哦,洞罡太元……”
她猛然警醒:“用這個?你已經會這個了?這不是長老才能修習的嗎?”
蕭子熠頓了頓:“我會用,但若單獨驅使,還是會有風險——你須得為我掠陣。”
清清一時間既驚喜又狐疑,表情十分豐富,她試探道:“真的?你要教我這個?”
蕭子熠望着她陡然明亮的眼睛,微微颔首。
清清從地上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真能這樣?且不說你怎麽學到的,要是被昆侖的人知道你教給了我,你不會被問罪麽?”
蕭子熠淡淡地說:“昆侖現在沒人能問我的罪。”
清清語塞,她想問這句話重點在于“沒人”,還是“沒人能”。
但她沒問出口,因為大概率不會得到解答,眼前這個人,只喜歡搞故弄玄虛,諱莫如深的臭把戲。
于是,清清拍了拍掌,不陰不陽地說:“好大的威風!下次見你,我得尊稱一聲蕭掌門了。”
蕭子熠沒有理會這句諷刺,他望了望天色:“取東西的人馬過兩日會到,你今天就得把這個陣法學會,我們明天再來此處。”
清清點點頭,她伸了個懶腰,轉身朝來時路走去。
她今天穿的還是古拉朵送她的衣服,窄袖短襟,能露着脖子和手臂,涼爽又透氣。剛剛舒展肢體的時候,衣擺往上擡,露出了一小截纖細白皙的腰。
少女步伐輕快,踩過濕潤草地,長長的發辮耷在肩上,一甩一甩。
蕭子熠定定地注視着她,他突然開口:“你每日都穿這個?”
清清放下手,詫異地回頭:“是啊,怎麽了?”
蕭子熠沉默片刻:“沒什麽。”
清清翻了個白眼:“你不是想說教吧?我告訴你,我不吃這套——”
“我是想說,好看。”蕭子熠輕輕地說。
清清的滔滔不絕便啞在喉嚨裏,她讷讷地說:“哦,謝謝,我也很喜歡……”
她看着那雙漆黑如墨的鳳眼,那裏面有許多她辨不清的情緒,他那麽靜靜地看着她,好像有話想說。
他果然說了,他說:“那只紙鶴裏說了什麽?”
清清說:“不告訴你。”
“師叔不讓你告訴我的?”
“我自己不想告訴你的。”
“她有沒有告訴你,要跟着我回昆侖?”
清清雙目圓睜:“才不是昆侖!”
蕭子熠極淺地笑了一下:“她果然告知了你接下來的去處。”
清清反應過來,怒斥道:“陰險!”
她想走,剛轉身,手腕卻被拉住了。
那是一只微涼的,瘦長挺直的手,他緊緊地攥住她,幾乎讓她生出疼意。
蕭子熠在她身後啞聲說:“跟我走。”
“接下來這兩年,天下會很不太平,或許還會有更多像暗魄門那樣的人找上你,你這樣的身份,他們不會放過的……你跟我走,我護着你。”
“等這裏的事結束,你就同我一起,你不喜歡昆侖,那就去別的地方。”
“你信不信我?”
作者有話要說:??普通前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