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空山(中)
巳時剛過,一高一矮兩道身影穿過狹窄山縫,走出晨霧,來到空蕩蕩的山谷之中。
高點的是個少年,身着雪白道袍,梳着混元髻,眉若刀裁,眼尾狹長。他緩步走在山谷間,姿容如雪中孤鶴,讓人恍然覺得是哪位谪仙來了此地。
身量矮一些的是位少女,比起另一人的一絲不茍,她顯得随意很多,穿着窄衣闊褲,兩條發辮還有些潦草。她口中叼着根嫩草莖,一邊走一邊張望,顧盼之間,眼波流轉,十足的鮮活靈動。
“哎,你說,我們今天把地底下的邪穢除掉了,明天他們來此處,會不會發現異樣?”
“不會,來的只是些不通道術的人,他們瞧不出來。”
“一點都不通?那誰到時候給他們解開藏東西的障眼法?”
“我。”
“……”
清清無語凝噎,她怎麽差點忘了,蕭子熠現在雖然在暗度陳倉地幫素靈真人做事,但他的身份終究是潤月真人的弟子。
蕭子熠已經開始往地上抛灑法水,他神色冷淡,只專心做自己的事,似乎并沒什麽閑聊的興致。
清清便暗暗嘆了口氣,第一百次打消了從他這裏探聽消息的念頭。
她取出一枚銅錢,兩掌相貼,将它合在其中,閉着眼,低聲念了一遍道炁咒。再将手打開時,銅錢已經泛起了縷縷青光。
選好方位後,清清将它斜插在松軟泥土中,這樣的流程重複了八遍,終于算是完成了基本布局。
那廂蕭子熠也燃起了香燭,他一轉身,那袅袅青煙便順着雪色衣角漾開。
看着,是很有幾分仙風道骨。
清清自然不會把這樣的話說出口,她問詢道:“可以開始了嗎?”
蕭子熠看了看天色,說:“開始罷。”說着,他便拿着法劍,走到了銅錢正中的陣眼位置,面向正南方站定。
他垂着眼,右手持劍,左手在劍鋒上輕輕一抹,劍身立即散發出微微金光。
空曠濕潤的谷底,響起了少年冷冽的聲嗓:“天地玄宗,萬氣本根;廣修萬劫,證吾神通;三界內外,惟道獨尊;體有金光,覆映吾身……”
一字一句,如碎玉觸地,随着咒語的念禱,劍身上的金光越來越盛。
蕭子熠神情未變,在最後一個字念出的瞬間,将劍尖一挽,衣袖翻飛,其間寒光閃過,他把劍直直插進了腳下泥土之中。劍身全部沒入,只剩一個劍柄露出地面。
清清站在東南角“兌”的方位,正好能将他瞧得一清二楚。她暗自咋舌,蕭子熠這套動作如行雲流水,實在是過于賞心悅目了。
插地之前那個劍花是有必要挽的嗎?怎麽看都有賣弄的意味啊……
随着劍身沒入地面,八個方位上的銅錢開始震顫了起來,發出劍嘯般的嗡鳴聲響,彼此呼應着,聲音越來越大,在周圍卷出一道道無形的氣流。
清清斂了神色,雙手結印,口中默念起昨天習得的咒語,為法陣運轉提供助力。
刷的一聲,八枚銅錢齊齊從地下飛出,以陣眼中的蕭子熠為中心,在半空中打起轉來。它們的速度逐漸加快,帶出一陣陣猛烈罡風,地上生長着的嫩草野花之類,已經被利風齊齊切斷。
殘破草葉被帶上半空,夾在風中,描摹出氣流的形狀。泥土,碎石,甚至地表淺淺的積水都被卷起,漸漸形成遮天蔽日之感。
這片飛沙走石之中,右側的蕭子熠始終站得很穩,他雙目閉着,用結了印的手驅使銅錢保持飛速旋轉。
風将他的衣袂吹刮而起,隐約可見少年清瘦的身形。白衣飄飛着,如同一只振動雙翅的鶴。
清清絲毫不敢松懈,她已經隐隐能感覺到,腳底有什麽東西正在蠢蠢欲動,想要破土而出。
那會是什麽東西,她實在是再清楚不過。
本就松松垮垮的頭發被風吹得更散,清清索性也閉上眼,專心致志地念咒,不去想那玩意兒有多可怖。
狂風大概持續了半刻鐘,終于,她聽見山谷驟然響起一聲鶴唳,清越而悠遠,回響不絕,風瞬間便止息。
那不是鶴唳,清清默默地想,那是蕭子熠慣用的一個術法,法劍與污濁相激,能發出類似于鶴的鳴叫之聲……
這個聲音響起,意味着那把倒插在土中的劍,已經碰上了他們此番要消滅的東西了。
她緩緩睜開了眼,陡然見了光,還有些不适……但很快,她眯着的雙眼便難以控制地睜大,因為此時整個山谷底部,都趴伏着密密麻麻的蜘蛛。
雖然心裏早已做了準備,但真正看到這一幕時,清清還是覺得難以忍受。
泥土中,草葉間,石塊裏,三三兩兩的都是血紅的可怕怪物。清清試圖移開目光,但發現無論看着哪處,視線中都會有猙獰的紅色存在。
那羅們攢動着,細細的腿腳不住地摩擦蠕動,似乎因見到了闊別已久的天日而十分不安。
清清看了一眼,頓時惡心,但又忍不住再看兩眼,終于發現,這地上的那羅似乎和那晚上古拉玉身上那只似乎有所不同。
它們像初生的幼蛛,遠遠沒有古拉玉那只肥碩,顏色也沒那麽濃烈。仔細觀察,有的蜘蛛身下還有黃豆般大小的卵,擠擠挨挨地排在一起……
清清看着那一排排卵,總算徹底受不住了,她痛苦地說:“到底什麽時候進行下一步?”
蕭子熠終于開了金口:“我來便可,你且去歇着。”
清清咬着牙道:“這片地方還有其他落腳處嗎?我就站在這,你快些吧。”
蕭子熠瞥了她一眼:“害怕了?”
清清立刻挺直背,她抱起手臂,暗暗掩住上面的雞皮疙瘩:“我是害怕你害怕。”
蕭子熠用手在空中一拂,一道金光憑空現出,他涼涼地說:“待會兒這東西會炸開,難免掉下些穢物污濁。”
清清微笑道:“無妨。”
蕭子熠便不再說話,他斂了眉目,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捏了個複雜的法訣,斜指向地面。
洞罡太元陣是宗內長老才能修習的密等陣法,這是難得的、能近距離觀摩整個施法過程的機會。清清緊盯着他的動作,眼睛一眨也不眨。
金光圍繞盤旋在蕭子熠身側,愈來愈明亮,氣流卷起他鬓邊發絲,衣袂亦随之鼓動,山谷中,風再次漫卷而來。
終于,他将手一擡,周身道道光束立刻如活物一般四散,紛紛遁地而去。一時間塵止風消,谷內靜得好似死地。
漸漸地,有聲音接二連三響起,像枯柴被壓斷,像幹果被碾碎,有什麽東西破裂的聲音細細碎碎地傳來,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濁氣。
清清往地上看去,只見褐色泥土之中綻開一團團血霧,乳黃漿汁和破碎殘肢炸開又散落,一時間,整個山谷中哔啵的聲響此起彼伏。
……看來今天的午食是不用吃了。
半刻鐘之後,聲音逐漸平息。
視線之內已經尋不到還能蠕動的蜘蛛,只有一地腥臭汁液,斑斑點點地灑在泥土間。
站在旋渦中心的蕭子熠絲毫沒沾染上半點痕跡,一身白衣幹淨如初,複雜深奧的秘陣似乎并未給他帶來什麽消耗,他神色仍是淡淡的。
他說:“結束了。”
清清皺着眉:“地上全是污穢,不一并清除了嗎?”
蕭子熠說:“你弄吧,我累了。”
清清詫異地看着他。
蕭子熠面無表情地将法劍抛給她。
清清一把接過,手指觸上劍柄,上面還有淡淡的餘溫。她懶得多問,當即閉眼,口中念道:“太上說法時,金鐘響玉音;百穢藏九地,諸魔伏骞林;天花散法雨,法鼓振迷層……”
少女陡然睜開雙眼,劍尖往天上一指,喝道:“願傾八霞光,照依歸依心。急急如律令!”
劍尖瞬間迸射出一道青光,直直往空中激射,緊接着嗡一聲破碎開來,化成萬千個星子般的光團,緩緩往下墜落。
污濁觸碰到光團,如沙塊沒入流水,轉瞬便被洗刷消融,除了空中殘餘的隐隐腥氣,別的一點印記都尋不見了。
這是淨惡咒,專門用來滌淨失去生命的穢物。清清環顧四周,自覺效果不錯,不由揚起嘴角,手腕一翻,挽了個漂亮的劍花,才将法劍收入鞘中。
“那羅一死,應當就會有其他生靈來此地栖息了,”她望着光禿禿的地面,喃喃地說,“深山中竟然有這麽一處山谷,草木無法茂盛,鳥獸不敢靠近,猶如一處被放逐的所在……實在是可怕。”
蕭子熠卻說:“那羅還沒有完全除盡。”
清清一愣:“你是說族長身上那只?”
蕭子熠颔首。
清清猶豫道:“地底下的惡穢已經消掉,那羅沒有卵蟲了,無法再繁衍,那個流傳下來的約定,也應當自破了罷。”
蕭子熠說:“最後這只那羅不能除掉。”
清清直直地看着他:“為何?”
蕭子熠平靜地說:“因為還有用處。”
“噢,”清清了然地笑起來,“你們還要用它的分泌物去造仙丹吶。”
“仙丹”二字她說得極輕,舌尖微微一彈,音調上揚,帶了十足的譏诮。
蕭子熠自然察覺到了,他擡起眼看她:“蘇羅族長此先只有一個要求,便是将這個詛咒破除,讓後代再無需被那羅寄生。”
他頓了頓,又說:“現在目的已經達成。”
清清笑眯眯地說:“仙師高明,一舉掃除了隐患,實乃蘇羅之幸。”
蕭子熠沒有說話,他靜靜地注視着她,長眸中一片濃黑,像昆侖山上化不開的夜色。
他輕聲說:“那你希望我怎麽做?”
清清坦蕩地說:“我想除掉那只那羅。”
“除掉是不行的,它還有用處——”
蕭子熠話鋒一轉:“若僅僅是要擺脫那羅的依附,倒是有別的辦法。”
“什麽辦法?”
風吹動蕭子熠的衣擺,他背對着風,慢慢朝她走過來:“當然是我可以做到的辦法。”
清清仰着頭同他對視:“你說話就跟放屁似的……”
“不,這次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他走近她,發絲掃拂過眼角眉梢,顯得十足的清俊卓然。
清清突然不敢看他,她将視線移到了一邊。
少年清淡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我可以将那羅取下來,只需一場儀式……它便不必寄居在人的身上,只要定時喂食血液便可。”
清清立刻驚喜地看向他:“還有這種手段?”
“是的,所以——”
蕭子熠突然俯身靠近她,擡起手,把她的碎發別到耳後:“你打算怎麽說服我,去幫你做這件事?”
清清避開他的手:“您大恩大德,行此一善,日後或許能少下層地獄。”
蕭子熠輕笑一聲:“傅清清,求人不是這麽求的。”
清清惱道:“我既無銀錢,又無財寶,衣服都是借別人的來穿,給不了你什麽好處。”
蕭子熠負着手,輕描淡寫地說:“你有你自己。”
清清懷疑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下流話呢!”
蕭子熠微微一僵:“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若是答應跟我走,我便幫蘇羅族長完成這個儀式……”
說着說着,他的聲音輕下來,好像察覺了什麽十分在意的事。
“你為什麽會想到這些?”他注視着她的眼神中悄然蒙上一層陰翳,“這兩年,你好像過得快活得很?”
清清冷笑一聲:“離開了那等地方,在哪兒都可以快活得很。”
“是嗎?”蕭子熠也笑了,“是因為離開那等地方,還是因為離開了我?”
他猛地上前一步,抓住了女孩的手腕,似乎未使上什麽力氣,但清清掙了兩下,都動彈不得。
她怒視他,還未開口斥責,一只修長微涼的手指便按在了她嘴唇上,竟讓她發不出半點聲音。
“噓……不要對我這麽兇。”
蕭子熠低聲說:“這幾年,他們不告訴我你的下落,我尋你尋得都快瘋了。碾冰……你怎麽這麽狠心呢?”
“你知道它為什麽沒有起效嗎?”他的呼吸灑在她耳邊,“因為我早在幾年前就把你的道韻種在識海裏,它讓我不會忘記有關于你的一切,就算是碾冰,對我來說也沒有一點用處的。”
他嘆息着說:“我在風崖,每想你一次,便用劍在石壁上劃下一道痕跡。結果去年,那片峭壁便因此破碎了……但我還是覺得劃得不夠深……”
“因為那遠不及我想着你的時候那麽深刻,那麽要命。”他聲音愈發低,如同呓語。
清清動也動不了,說也說不出,只能被迫着傾聽這些話。她心亂如麻,覺得一切都極不真實,他們是怎麽談到這個的?怎麽就說起這個了?
鼻尖萦繞着冷冽梅香,她知道那是蕭子熠身上的味道。他仍不肯放過她,用一個幾近于擁抱的姿勢将她困在懷裏。
“你認識了許多新的人,是嗎?同他們在一處開心嗎?”
他根本不需要她作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能給你的,他們也能給麽?你喜歡他們,比過去喜歡我,還要多嗎?”
他看着女孩極力想表達的眼神,有些憐愛地将手指輕輕摩挲了她的唇:“不用回答這些問題,反正你只會給出讓我失望的答案。”
“我不會像你那麽壞,”蕭子熠低笑着說,“明明說了喜歡,卻又跑到旁人那裏——算了,那些我也不在意了,只要你這次跟我走,那些都沒有關系。”
“你想做的事,我替你完成。你想尋的仇,我來幫你報。你想問的話,我都可以全告訴你。過去不能說的,我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訴你。”
“那時候,是我不好……我太過自信,太過愚蠢,我已經後悔得足夠了,清清。”
“我不會再讓你難過,現在對你這樣,也只不過是想讓你能完整聽完我的話。只要你願意認真想一想,不要馬上離開,我就放開手,好不好?”
懷中的女孩安靜下來,她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撲閃,似乎用此來代替點頭。
蕭子熠抿了抿唇,他緩緩地松開了禁锢着她的手臂。
清清真的沒有轉頭就跑,她輕喘着後退兩步,好像一時間不知作出什麽反應。
蕭子熠靜靜地看着她,等待她說出第一句話。
清清臉頰紅撲撲的,頭發也有點亂,眼睛中好似蒙上一層水汽,添了幾分朦胧,不複平日清亮。
她遲疑地說:“……你就那麽想讓我跟你走?”
蕭子熠啞聲說:“是的。”
“啊,”清清的眼睛還是霧蒙蒙的,但說出的話卻不見半點迷亂,“非常想,怎麽不求我呢?”
她嘴角翹了起來,用他的話回敬他:“蕭子熠,求人是這麽求的麽?”
在空無一物的山谷中,只有風在來去,它拂過對峙着的二人的衣袂,卷過地上的沙土,沙沙地響,好似一聲聲嘆息。
“求就可以了?”蕭子熠輕輕地說,“只要求你,你就會答應嗎?”
白衣少年往前走了一步,眼中是再也抑制不住的哀求與渴望:“只要求你,就能得到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