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記憶 歸還一切,不負債責。
夏至, 池淺荷葉青,官道一側長了排朦朦霧柳,山形大改, 已難見過去模樣。
說眭川是當年郢國的京都也不完全算是, 因為郢國後來被滅, 皇城擴建,加之歲月沉澱,風改江山,即便是從高處去看, 也看不出以往的形狀了。
言梳身騎白馬, 頂着烈陽額前冒了汗水, 從燕京一路到眭川,期間下了好幾次雨,停停走走, 言梳也沒與宋闕說過幾回話。
眭川曾是多國之都,即便如今京都改成了燕京, 眭川也足夠富饒。
到了城門前, 二人下馬入城, 城內的建造與燕京極為不同,恐怕是兩處相距甚遠,習俗也大不相近,他們正巧趕上了夏至時分眭川辦的拾花節。
每年夏至是眭川百花開得最豔的時候,街上行人不論男女頭上或身上都戴着鮮豔的花朵,街邊還有老人挎着花籃對着人群吆喝。
老人籃子裏放的是栀子和茉莉, 用紅線穿好了的,茉莉成了一串一串的手鏈或者項鏈,栀子則是兩三朵堆了一束, 可用繩子栓在頭發上。
不少人從她那兒買花,因為茉莉與栀子的氣味都極為香甜。
一名攙着好友的女子湊上前問了句:“可有忍冬?”
老人笑臉相迎:“有的,有的。”
因為忍冬花瓣極薄,遇水後被太陽一曬就容易腐爛,故而隔了一層紗布放在了最下層,老人小心翼翼拉出一串忍冬來,金銀二色晃動,像是一副漂亮的耳墜。
女子買了花兒便與好友嘻嘻打鬧,二人路過言梳身邊時,她的視線不自覺地落在了那串忍冬上,再側過身去看另一邊的宋闕,宋闕似乎有心事,并未發覺言梳看他。
近兩日,尤其是離眭川近了之後,宋闕就開始變得沉默了。
兩人方從燕京出發,宋闕還能與她閑聊幾句,雖說言梳不怎麽搭理他,甚至連一個笑容都懶得敷衍,可宋闕不知疲倦,與她提起過許多之前的事。
他問:“你還記不記得騎馬是我教的?”
言梳搖頭。
他也不氣餒,繼續問:“那你記不記得你曾送過我銀杏葉?”
言梳道:“現在不是銀杏樹黃的時候。”
“我知道的。”宋闕頓了頓,又問:“那你……”
“我都不記得了,上仙。”言梳口氣似有不耐煩,宋闕便沉默了起來。
但他的沉默并未持續多久,過不了一個時辰又另尋話題找上言梳。
大約是兩天前,宋闕的話便少了,而後兩人一路默默不語,有時宋闕還會發呆,就好比現在。
言梳明顯能看出來他心不在焉,平日裏總與她并肩而行,現下落後了兩步也不知道,一雙眼無神地盯着路面石板。
眭川的女子頗為膽大,有幾人戴了滿頭紅豔的花,她們一眼就看見了路旁牽馬的宋闕,幾人拉着袖子低聲商量,一邊說話雙眼一邊朝宋闕身上打量。
說是低聲,其實言梳都聽得清清楚楚。
為首的那人贊嘆一句宋闕俊朗,而後便在友人的慫恿下想要來個意外偶遇。
她們說得有頭有尾,便讓那女子先是走到宋闕身邊假裝摔倒,撞入宋闕懷中後來個英雄救美,而後丢下自己的手帕與一朵頭花引起宋闕的注意。
那女子過來前用手帕于胸前挂着的茉莉花上掃了兩圈,這才假裝與友人打鬧,幾人推推搡搡便來到了宋闕身旁。
只聽‘哎呦’一聲,女子直直地朝宋闕撲了過去。
宋闕不知在想什麽,見到有人朝自己撲過來才回過神,伸手扶住對方,卻被那女子的頭頂不輕地撞在了心口上,沉悶一聲哼,那女子滿頭的花兒落了一半。
情況似乎有些不妙,女子臉頰驟然紅了起來,她相貌不錯,一雙鳳眼紅了眼尾,對着宋闕暗送秋波,細手抓在了宋闕的手腕上勉強站穩,嬌滴滴地道了句:“多謝公子。”
宋闕動了動手腕,意外發現這人力氣有些大,當下便求助似的看向言梳,這一眼瞧去,才發現言梳已經不知何時離他幾步遠了。
言梳站在一個賣糖畫的攤位旁,雙眸定定的看向宋闕與那女子,她不知自己皺着眉頭,看上去并不高興,只是在心裏嗤了聲,說不清什麽滋味兒。
宋闕往後退了一步,終于将手扯了出來,那女子才将手帕丢在他的面前,媚眼甩過,心思一目了然。
宋闕自然也明白過來了,這種相逢不是意外,而是蓄意。
他牽着馬繞過了那名女子,沒理會落在地上的手帕,快步朝言梳的方向過去,臉上帶着歉然的笑意道:“是我走慢了。”
言梳扯了扯嘴角,才要張口說話,又見那幾名女子正朝自己看來,于是收回目光不去看宋闕,好一會兒才低聲說:“你不跟來也行。”
宋闕的笑容僵了瞬,似是不在意地輕嘆道:“有你喜歡的花嗎?我送你。”
言梳皺着的眉心越來越緊了,她覺得心中不暢,可又不知該如何發洩,幾句狠話也無法對宋闕說出來。
他沒做錯什麽,只是莫名惹得言梳不快。
言梳心裏安慰自己,快了,就快了,她先前與宋闕說好的,只要答應陪他來眭川,她就可以讓宋闕日後都不要出現在她面前了。
就讓她變回從前一個人便好,偶爾無趣了還有棋靈相伴,或許她不再見到宋闕,也就不會有這麽多為難和心煩。
宋闕想在眭川城內找到過去的客棧影子,事實上這處早就已經變了模樣。
與燕京不同,燕京有個團月湖,勉強還能瞧出過往鏡花城的樣子,可眭川城經過好幾次戰争,光是城牆就前後修了不下十次,城中舊物一應不剩。
宋闕只能随便找了家看上去還不錯的客棧,要了兩間相鄰的房間,先讓小二将馬牽走喂草,而後又問掌櫃的:“城中是否有家錦糕坊?”
掌櫃的甚至不用想便搖頭道:“沒有。”
一旁的賬房先生道:“錦糕坊是幾百年前的老店了,當時幾乎開遍大江南北,不過先前西齊滅亡後,天賜王朝追趕二十幾載,打過無數城池,錦糕坊也在這些戰争磋磨中一間不剩,那些有名的糕點做法早失傳了。”
宋闕哦了聲,有些低迷問:“那城中可有哪家糕點會做海棠酥?”
掌櫃的點頭:“這倒是有,但一定不是錦糕坊的味道。”
宋闕眼眸半垂,似乎對此失了興趣,一旁聽了會兒話的言梳開口問他:“可還有事?”
宋闕回神,側身挑眉對她‘嗯?’了聲。
言梳便道:“若是沒事,我想回房了。”
宋闕搖頭:“沒事了。”
言梳這次來眭川也不是自己願意過來的,而是被宋闕帶來的,這一路宋闕問過她許多關于過去的事情,總想她記得一些。
她想,或許過去眭川于她和宋闕而言不一般,所以他才想帶她來,來了之後問了些幾百年前就消失的東西,大約是想用舊物勾起她的回憶。
言梳本覺得不必如此,可轉念一想,這是宋闕承諾的最後一次機會,那便依着他些,他想去什麽地方,想做什麽都可以,等眭川之行結束後,大家好聚好散。
宋闕不知言梳的想法,只當言梳回房休息竟主動與他說,或許他們之間的關系并沒有那麽糟糕。
言梳走上樓梯,宋闕又道:“晚間,我帶你去個地方。”
言梳沒有回頭,應了句好。
掌櫃的聽宋闕說晚間帶言梳出去,便多嘴問了句:“客官可是要帶夫人去祭花神呢?”
宋闕搖頭,掌櫃的又道:“咱們拾花節一年辦一次,一次持續好幾日,不過最熱鬧的還是夏至這一天。晚間會有城中妙齡女子扮作花神,她手上有一把花,每一種只有兩朵,花車□□在街上,男女各站一邊,凡是接到同樣花的男女,不論去任何地方都要綁在一起一個時辰。”
這種游戲,願意玩兒的才覺得有趣,若是碰見不願意的,花就是花,又無什麽捆綁的契約。
賬房先生道:“我勸公子可別去,若是您與您家夫人沒撿到同一種花那豈不是麻煩了,女人吶,最是小心眼!為了這事回家可是會打人的嘞!”
掌櫃的笑話他:“去去去,還不是你去年與王婆撿到同一朵,還帶着人家王婆去出恭,被你媳婦兒打也是活該!”
“那肚子疼也沒辦法,況且王婆都六十多歲了,我能與她幹啥?”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玩笑地吵嚷着起來。
宋闕捏着手心客房的鑰匙,停了會兒還是要回去房間。
他走過客棧門前時朝外看了一眼,路邊各式各樣的花都有,不遠處已經有人在布置晚間橫穿街巷的花車。
對于神仙來說,兩千年算不得什麽,他曾為了成仙,還是凡人時便承受了凡間萬年光景,一日一日度過,早就感受不到時間長短與否。
後來成仙,更是經歷了不知多少萬年,在山海中交了知己好友,平日裏沒事便撫琴看書,區區兩千年,一個閉關出關便過去了。
可現在他才發現,原來兩千年并不短,足以消磨掉他曾與言梳經歷過的一切。門外的街市陌生得厲害,他來之前還以為眭川就是京都,同一片土地,不同的只是城貌大改而已,現下看來,不同便是不同,眭川不是京都。
宋闕心裏空落落的恐慌并不是一日兩日形成的,而是這些日子在與言梳的相處中,越來越覺得事情脫軌到難以掌控的地步。
神仙不是完人,他即便能窺探天機,也不能算無遺策。
這世上最簡單也最難的事,大抵就是愛上一個人。
愛之輕而易舉,無需任何理由,一眼便可以篤定非他莫屬,而不愛也遮掩不住,不論幾次磨合,最終也只能相顧不相知。
宋闕回到房間後坐在窗旁看着窗外忙成一團的衆人,眭川城裏的人将拾花節看得很重,所為的花神也是為了讓心有所屬的男女找個借口大膽示愛,大多是一群朋友聚在一起,撿到的花只送給一個人,好讓其能與自己喜歡的人綁在一起。
宋闕眼神落于窗外花上,漸漸失了焦點,若是言梳在,恐怕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人又在發呆。
他有許多心事壓在心裏,不能暢所欲言,許多想對言梳說的話也只能深埋,主動袒露,也是傷害。
宋闕帶言梳來眭川,已經算是他的孤注一擲。
傍晚,太陽未落,火雲燒着半邊天,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多,就連客棧的掌櫃的與賬房先生身上也用銅絲別了兩朵花在上面。
今年賬房先生被家中悍妻千叮咛萬囑咐,萬不許出去湊這個熱鬧。
太陽落山之際,華燈初上,被選中的花神已經坐上了鮮花簇擁的花車,身上穿着五彩斑斓的長裙,紗衣飄在了花車周邊,眭川城的男男女女圍着花車希望能讓花神把花扔到他們的手上。
言梳正在房中打盹,聽見屋外一陣熱鬧的吵嚷聲,悠悠轉醒後揉着眼皮,正好此時宋闕來找,敲響了房門。
言梳出門前朝窗外看去一眼,恐怕整個眭川城的青年男女都圍在了主街兩旁,人擠人人壓人的,不論是男女頭上都戴着花,一眼看過去尤為鮮麗,遠瞧分不清性別。
言梳起身開門,醞釀好的一句話在房門打開時便說出口:“我大約要在眭川陪你幾日?”
這話一出,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寒冷了起來。
言梳擡頭望去,正見宋闕臉上還有來不及收去的笑容,他衣冠整潔,怕是在房內收拾了一番才特地來邀她出門的。還未見到人,便聽見這句話,宋闕的心裏就像是被千萬根針同時戳上一般。
言梳盡力忽略他眼神中的受傷,瞥過眼推開宋闕的胳膊朝外走,沒一會兒,她聽見身後沙啞的聲音說了句:“就快了。”
他始終沒說日期。
言梳與宋闕一同出了客棧,不明真相的掌櫃的與賬房先生還讓他們一定要在眭川城內吃好玩兒好。
客棧外的人太多,花車将近,言梳與宋闕的心裏都藏着事,還沒走出幾步就被人群給沖散了。
等言梳反應過來時,她已經站在了一群女子堆裏,不遠處還有午間她與宋闕入城時碰見的撲上宋闕的女子。
言梳身量不算多高,有些婦人身形健壯,将她嚴嚴實實地堵在人群中,言梳踮起腳朝外看了兩眼,也不見宋闕的身影。
花車前有人吹鑼打鼓,言梳一眼就能看見坐在花車上的花神,那女子走過一條街才将手中的花分兩朵出去,到了客棧附近剛好又投了兩朵出來,一左一右扔下。
言梳沒接到花,只是那花的花瓣脆弱,飄零了幾朵花瓣下來,言梳伸手平放于空中,其中一朵花瓣慢吞吞地落在了她的手心。
一群女子猶如瘋了一般朝花車的方向撲了過去,男子那邊也是。
人群聚集于旁處,言梳才看見了站在自己對面的宋闕,他身量高,孤零零地立于人群中,鴉青色的外衣肩上落了一朵花瓣,被他摘了下來。
言梳的視線有些直白,宋闕擡眸就能見到她,紅繩拉開的街道兩側,宋闕指尖的花瓣與言梳手心裏的一樣。
宋闕朝着言梳一笑,掀開紅繩便要跨過街道,花車後方的紅繩就被撤去了,想必方才她與宋闕被擠得遠。
言梳沒開口,倒是有維持秩序的人率先攔住了宋闕,眼見花車就要到二人跟前,宋闕輕輕推開了攔着他的人,提起衣擺長腿一跨,越過了紅繩朝言梳這邊小跑過來。
等人站定在言梳面前時,言梳還是愣着的。
宋闕将手中的花瓣放在了言梳的手心,兩朵棣棠花的花瓣輕飄飄的,小巧得很,随時都能被風吹走。
言梳慢慢合上掌心,松了又緊,終是沒将花瓣扔了去。
宋闕道:“掌櫃的與我說,若是撿到同樣一種花的,要綁在一起一個時辰不能分開。”
言梳心想,她如今不是走哪兒宋闕就跟哪兒嗎?綁與不綁也沒差。
嘴上卻道:“這不是花,只是花瓣。”
“一樣的。”宋闕言罷,輕輕牽起言梳的袖子,他沒敢碰上對方,只是指尖對着言梳的手腕點了一下,紅光攀爬成了細細的紅線,紅線系成了同心結,言梳手腕上一根,宋闕擡起自己的手腕晃了晃,也有一根。
兩根同心結紅線牽着彼此,當真綁在了一起。
言梳扭過頭,問他:“你帶我出門就是為了看花車?”
“不是。”宋闕道:“我帶你出城。”
城外黃檀山,那山在兩千餘年前,郢國立此地為京都時就已經在了,言梳與宋闕曾去過,山上有座古燈寺,寺前還有棵許願樹。
言梳不識舊址,地形改了之後宋闕也不怎知道上山的路。
古燈寺已經許久不在了,黃檀山上也沒有行人走過的路,一入深林便不見光,越往山上走,就越涼快。
言梳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哪兒,宋闕只在她前面與她相隔兩步,若她稍微走快點兒就能踩到對方的鞋跟。
這處看不見眭川城,也不見萬家燈火,方才街市上熱鬧的花車渲染的氣氛漸漸散去,言梳唯有時不時擡手,借着月光看向手腕上的同心結,才能回想起花神的一二分容貌。
更多能想起的,是宋闕撚起肩上花瓣看見她,發現她手上同樣有一片時的驚喜。
他當時看上去,真的很高興。
走入山腰,再往上有天然形成的一條石路,路上長滿了野花,一粒粒黃藍唯有豆大,看上去像是滿天星河灑落在上頭,點亮了露珠的光華。
越過花路,叢林漸散,言梳終于瞧見了寬闊的平臺,那處有許多雜草,草堆裏還有幾朵顏色鮮亮的野花。
頭頂星雲密布,彎月透亮,月輝灑在雜草上,期間偶爾有兩只螢火蟲飛過。
夜風徐徐,言梳一步跨入了空曠的山巅,山崖邊上的雲河翻滾。
入眼左側是一座舊廟,廟宇已經年久失修,不知經過多少年的風吹雨打,早就已經坍塌成一片殘骸。漆色掉了大半,暗紅色的柱子勉強歪立着,腐朽的門樓之高,隐約能叫人看見它當年香客迎往的盛況。
爐鼎倒地,滾在牆角斑斑。
再往右看,是一株長在山崖邊上的古樹,那樹已經活了許多年了,樹幹粗壯,枝丫繁多,只是不知多少年前死去,徒留枝幹由野藤攀爬。
言梳見之腳下停頓,樹旁的亭子還在,随時都能被風吹塌。
宋闕站在樹下,擡頭看了一眼古樹,有些惋惜道:“它後來,沒能活過兩千年。”
言梳慢慢走上前去,只見宋闕廣袖輕揮,一棵早已死了幾百年的古樹幡然複活,枝繁葉茂,籠罩于一片幽綠的靈氣之中,于幾個眨眼的功夫裏便開了滿樹繁花。
言梳記得這樹曾是不開花的。
繁花結果,一粒粒果實墜下的瞬間,從花枝裏挂出了一截紅綢,紅綢纖細,柔軟地飄浮于風中。
言梳似乎能看見過去,她認出了這棵樹,認出了這一處地方,好像也忽然認得了眼前這個人。
成百上千條紅綢重現當年的古樹,每一條紅綢上都寫了字。
不是山下城中一個個凡人挂上去的願望,條條都是重複的情詩。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詩下記了兩個人的名字,一是宋闕,二是言梳。
言梳胸腔猶如擊鼓,怦怦亂跳,就連呼吸也變得不順了起來。
宋闕是想挽回她,言梳一直都知道。他寧願跟着她受盡冷言冷語,也要陪在她身邊,他的心裏有她,言梳也一直都知道。
可若他們曾經那般相愛,如何會走到今日這般地步?
甚至叫她,見不敢見,碰不敢碰,一旦想起便渾身都痛。
“小梳。”宋闕忽而開口,言梳朝他看去。
鴉青色的衣袍于山崖邊的風中逐漸淩亂,衣上繡着的雲雀仿若活了過來,絲絲縷縷白煙飄浮于空中,言梳立刻就聞到了忍冬花香。
宋闕慢慢轉身,背對着山崖後的雲浪,對言梳露出溫和的笑容,一切仿若回到了過去,她見過這樣的笑容千遍萬遍,亦是為其深陷。
“我找到可以救你的方法了。”他說的話很輕,若不是言梳細細去聽,甚至能被風聲掩埋。
“你以後……不必再要他人的壽命,那樣不好。”宋闕的笑容逐漸收斂,眼神又閃過些許不忍:“等會兒或許會有些疼,你忍耐點,好不好?若是實在忍不住,就罵我兩句吧。”
言梳不知他要做什麽,才上前一步便覺得四肢百骸傳來了螞蟻啃食般的酸麻疼痛。
她瞳孔放大,只見一縷金光于宋闕的眉心閃出,猶如一根細線,将她慢慢籠罩于其中。
言梳還來不及發出聲音,便聽見了一聲鳥鳴,而後又是聲聲。
她望向宋闕背後的山崖,一只挂着長長尾羽的引魂鳥昂起纖細的脖子,展翅鑽出了雲層,帶起一陣薄霧。
不只它一只。
幾乎成百上千只。
言梳低頭看去,她的身上因為金光的鑽入飄浮出一縷縷暗淡的白點,白點逐漸擴大,形成了碗口大的光圈。
那些光圈浮向上空,引魂鳥飛去時銜走一圈,便帶走了言梳身體裏的一絲人氣兒。
她像是被人抽走魂魄一般,五髒六腑痛得厲害,痛到實在難忍,屈膝跪地坐在了雜草從中。可于她身體中鑽出的光圈并未消失,那些引魂鳥含住一粒粒光,盤旋于黃檀山的上空。
一時間,此處亮得仿佛白晝。
言梳知道那是什麽,那些是她從旁人那裏奪來的壽命,每一圈光,都是不同的人。
宋闕要她将這些壽命還出去,請來無數只引魂鳥為他們超度。
這就是……他說的救她?!
那他又知不知道,她沒有內丹了,若無這些人的壽命,她不能久活?
言梳雙眼疼得泛紅,擡眸看去,宋闕就站在離她不遠處的樹下,言梳見之便是一怔,甚至忘了身上的痛苦。
宋闕在哭。
他的眼尾仿若滴血般,兩行清淚挂下,一滴滴滾燙地落在草間。
他哭得悄無聲息,卻不斷喃喃,那些輕柔的話被肆虐的狂風掩蓋,可言梳看得出來他在說什麽。
他說:小梳,別怕。
別怕。
真奇怪。
言梳果然不那麽害怕了。
恐怕是因為……宋闕看上去比她害怕多了。
漫天光彩之下,引魂鳥一只只長鳴飛入穹蒼,前往凡人不能到達的輪回之地,那些曾經附着在言梳身上的壽命,以同等的時間交還出去。
越來越多只引魂鳥飛過,一圈圈白光猶如落海的明珠,蕩起層層淺藍色的漣漪。
言梳從未見過如此景象,雖說那些都是從她身體裏剝離出去的壽命,不可否認的是壯觀,很美。
歸還一切,不負債責。
那些飛去的引魂鳥,帶走了兩千餘年填在言梳身體裏的壽命,也逐漸牽扯出了那些被她忘卻的記憶。
引魂鳥最愛吃的,便是人們美好的回憶。
只是它們嘴裏銜着不同魂魄下的壽命,不能張口吞噬,卻依舊被言梳的回憶吸引,駐留,盤旋于天空,遲遲不舍飛去。
被言梳遺忘的那些,所有有關于宋闕的記憶,居然都是美好的。
從她于郢國京都外的茅草長亭見到他的第一眼起,那人阖眼瞌睡,言梳便沖進了他的懷裏。
她聽見的第一聲聲音,看見的第一縷光芒,聞見的第一道氣味,全都有關宋闕。
言梳想起來了。
她想起她曾叫過宋闕師父。
她想起她曾肆無忌憚地挽過宋闕的手。
她想起她對宋闕說過喜歡,送過他銀杏葉,送過他仙鶴燈,送過他一片紅葉。
在紅葉漫天的山巅處,她主動吻過他。
她還記得……那年鏡花城的畫舫中,狂風暴雨之下的船艙內,她坐在宋闕的腰上随水浪沉浮。她與他十指相扣,她傾訴了滿腔愛意,而後徒留天未破曉時,那一縷抓不住的純白衣袂。
一幕幕畫面,瘋狂地撞入言梳的心口,将她所有刻意去遺忘的統統找回。
引魂鳥未去。
記憶已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