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終曲(中)
他們在天色未明,夜露正濃之時又吻了幾回。
按理說,裴遠時如今行軍打仗,奔波于行伍之中,方才又在山谷中同噶爾沁鏖戰了半夜,身上怎麽都應該有些氣息。
但二人親近的時候,清清只嗅到了他獨有的清爽皂味,是熟悉的幹淨舒适,甚至半點汗味血味都不曾有。
于是她問了:“蝴蝶仙子,你身上怎麽總是香香的?”
對方将她的發絲別到耳邊,指尖滑到耳垂上,不輕不重地揉捏了幾下。
“因為要來見你。”他低聲說。
清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今晚她總是忍不住笑,就算抿着嘴,笑意也能從眼睛裏透出來。
裴遠時溫柔地看着她。
一時間,誰也沒說話,只有夜風在靜靜地吹。
他們都知道這是過于巧合的相遇,茫茫草原,她恰好來到了這處谷地。她今後不可能一路跟着,軍中太多眼睛,而他也即将面臨最緊張動蕩的時刻,實在不宜分心。
這只是偷來的一點交彙罷了,像命運指縫中滑落的細小沙礫。
“我聽說了關于你那把劍的事。”
“劍?”
“它名字不錯,是你起的?”
“嗯。”
“為什麽叫這個?”
“師姐會不知道嗎?”
“不知道呀,”少女靠在石壁上,仰着臉軟軟地說,“我太笨了,你給我解釋一下吧?”
裴遠時垂首,輕輕親了一口她的額頭。
“因為喜歡你。”他說。
“好敷衍哦。”清清環抱住他的脖頸。
裴遠時又親了幾下,輕淺柔軟的觸碰,像在親一朵易散的花。
“那我多說幾遍?”他問。
清清卻說:“口頭說來終覺淺……”
少年頓住,笑得有些無奈,又有些懊惱。
“快要結束了,”他低聲保證,“李珏已經坐不住了,最多一年,他便計劃要差使定西軍,同宮中那位開戰。”
清清知道,當年先帝死于溫泉行宮,完全是梅相的手筆。一封聖旨流出,稱皇位留給四皇子,梅相佐政,至于那早年間被逐出宮的太子……
另一封有些年歲的诏書明明白白寫着,太子行止不端,品德有虧,無治國之才,不堪擔用,當廢。
诏書一出,滿朝嘩然,只因這封诏書距今已有十餘年了,先帝寫就,但從未公布。既要廢太子,為何不明明白白昭告天下?
這便是矛盾所在,太子本是正統,如今被梅相所支持的四皇子截了胡。而衆人皆知聖上老來昏聩,喜食仙丹,人早就糊塗了,那所謂诏書和聖旨的真假性也存疑。
太子李珏明面上順從無比,這三年來從未踏足長安,不知在何處隐藏行蹤,朝政一直被梅相所把持着。
如今,李珏的忍耐已經到了十二分,只待着北疆戰事平定,定西軍能殺回皇城那一天……
雖說他定不會只有這條準備,但裴遠時置于其中,已經是顆萬分緊要的棋子,難以輕易脫身了。
至于長平公主李绛,她仍在宮中過着悠閑日子,似乎同這些風雨毫不相幹。
二人卻知,她才是蟄伏在最深處的那一根毒牙。
時間緊迫,他們簡短地交流了一下近些天公主的動向,又談了談回中原的路途。直到天邊啓明星閃爍出微光,才不約而同地停頓。
最後的風暴未至,他們在這長庚微亮的黎明時分,短暫地停下來休憩。他們注視着彼此,因為對方的眼神,都生出了奇妙的勇氣。
今夜過後,一個向南,一個往北,而下一次的聚首,不知是在何時。
前路仍是暗,他們甚至沒有執手而行的機會,但在這一刻,卻在彼此身上獲得了無盡力量。
每個靈魂年輕的時候,總相信命運不會太叫人難堪。
沒有誰停在原地守望對方的背影,最後一次道了珍重,他們一齊轉身,走入黎明的原野之中。
清清花了小半年時間回到了昆侖。
胖胖的掌門見了她,十分感慨。
“徒孫已經是大姑娘了。”他說。
清清含笑不語,若是誰能在外漂泊游歷幾年後,身上還沒點變化,那才是不正常。
她走上風崖,那裏的寒風凍雪仍如昨昔,或許一萬年過後也不會有什麽變化。她站了一會兒,便順着崖壁往下,進入懸崖下的寒洞之中。
老者沉眠在那裏,冰霜覆上了面容,他靜靜睡着,好似只是一場尋常不過的午後休憩,稍許過後便會醒來。
清清在旁邊坐了一會兒,她感受到師父的心脈比一開始強壯了許多,這些日子的沉睡讓他得到了修補。
又是一年夏。
白晝越來越長,燥熱的風穿過長街,她回到了泰安鎮,站在熟悉的青石磚路上。
蘇記布莊的門被敲響,有人應聲而開,見到屋外站着的她,卻一時半會兒沒認出來。
“——清清?”小桃的眼神從疑惑轉為驚喜,“你游歷回來了?天吶,天吶,你變了好多——”
大牛去泰州進貨,還有半個月才會歸家,他們二人是半年前成的婚。
明明已經做了半年的夫妻,談起丈夫,小桃臉頰染了紅暈,仍帶着嗔怪的羞澀。
她們說了一會兒話,話題關于路上的見聞和鎮裏的變化。太陽西斜的時候,小桃又留她一起用飯。
小桃總說她變化很大。
同樣的話,掌門說了,兒時好友也說了,清清終于認真想了一會兒,自己究竟是有什麽變化?
“清清現在更漂亮了!”小桃嬉笑着說,“先前我開門,還以為是哪朵雲上落下來來的仙子,哎呀,你穿淺色真好看。”
清清無話可說。
她在小桃家中住下。
小霜觀已經不便住人了,她站在瘸了腿的爐鼎前,邁上殘破的石階,看到竈房屋頂都被暴雨沖破了半截。
沒有人生活的房屋,總是破得更快一些。
此情此景,看久了會喘不過氣。她立在後院的桃樹下,看着枝葉間沉甸甸的果實,想到了過去在這靜谧道觀中的年年歲歲。
最後,她仰首望着觀門上那副破舊的木匾,上面簡樸古拙的三個字是師父親手寫就。
小霜觀,小霜觀……
因為寸青劍的關系,她突然對這道觀名産生了思索。
少女靜靜地想了片刻,在一聲聲悠遠的蟬鳴中,終究是嘆了口氣。
夏天過盡之前,她到了長安。
公驗上仍是大大的“張翠蛋”三個字,守門的衛兵仍是滿臉狐疑,但不同的是,狐疑中帶了些奇怪的腼腆羞澀。
清清沒有理會他的搭讪攀談,從從容容地進了城門,去東市逛了半天,入夜之前尋了家客棧住下。
第二天清早,一張信箋不請自來,出現在桌案上。
熟悉的金粉色花紋,還染了桃花熏香,字跡娟秀淡雅。上面客客氣氣說着,聽聞昆侖仙姑雲游至長安,特此邀請至宮中,同公主一敘。
三日後,清清站在雕花宮檐下,望着一重重朱紅高牆出神。
“來了?”一道女聲響起,帶着些笑意,“這幾年,你變化倒是挺大。”
又是這句話。
她轉過身,畢恭畢敬地行了禮。
蒙階蓋麗今日穿的是深碧色宮裝,精致繁複的刺繡滾邊,領口綴着的明珠熠熠生輝。腕上戴了翡翠鑲金镯,襯出欺霜賽雪的一段,全身上下,處處透着富貴奢靡。
她敬職敬責地扮演着一個閑散公主的形象。
二人在花園裏飲茶閑談,蒙階蓋麗并未透露任何關于計劃的事,她只對清清一路上的經歷感興趣。
“我在劍門外一處僻靜小鎮,接受過一個委托,”清清講述着,“一個教書先生,發妻同別人跑了,他雖孤苦伶仃,但平日裏樂善好施,周邊居民都敬重他。”
“一個寡婦看上了他,想一塊過日子,他也同意了。可是寡婦過門後不久,教書先生便病倒在床,印堂發黑,隐隐有妖邪之狀,藥石無靈,竟是一日日衰弱下去。”
“我剛好路過那處,那寡婦求我相助,我便去看了……”
“一見他,我便知道這是怨鬼的因由,在他後院走了圈,又知道這怨鬼,其實是他那所謂同其他人跑了的前妻。”
“前妻是被他自己殺掉的,屍體就埋在後院之中,”少女垂着眼,淡淡地說,“大概是因為口角瑣事?人要殺人的時候,從來不缺諸多理由。”
“所謂樂善好施,不過是前妻留下的嫁妝讓他心驚膽戰,不敢留在家中,寧願變賣了散出去。至于心地善良……做了虧心事的人,總會覺得能通過做其他好事,來換得上天的諒解。”
“上天的諒解,不知道能不能有,但死去的前妻沒有諒解他。可笑的是,事情真相大白以後,周圍人卻沒有一個相信,他們都說教書先生斷不會做那等事,他平日裏待人如何大家有目共睹。”
“就連新過門的寡婦也反過來指責我妖言惑衆,我當時剛出去歷練不久,尚有些氣盛,非常不服,于是同他們理論。”
“論着論着,我便失去了興趣,我看着他們的嘴唇一開一合,眼睛怒視或是冷瞥,只覺得無聊透頂。”
“同樣的事,後來發生了許多次,即使是如此惡劣的情節,在這世上其實也不算稀奇。”
“日光能照耀的地方,已經不會再有新鮮事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感到深深的疲倦厭煩。”
蒙階蓋麗打斷了她:“但你看上去,一點也沒有……”
清清注視着茶盞內漂浮的葉片,她低低一笑:“是因為——有人告訴我,萬千法相皆是虛妄,只有自己的‘執’,才是真實。”
“宗主……您曾經問我,在見識了這一切過後是否還能守住本心,現在我可以回答了。”
“本心才是這一切的‘因’,若沒有它,無論最後是怎樣的‘果’,那也是虛幻破碎的,是不被需要的。”
日光斜斜,從交錯掩映着的枝葉間穿過,落在少女瓷白的鼻尖上,上面細細的絨毛映出淡淡金光。
蒙階蓋麗凝視着這張年輕美麗的面孔,很久都沒有說話。
“你果真該是玄華宗的人,”她最後嘆道,“這一路上的願力十分純粹濃重,我很滿意……你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清清有些疑惑,她遲疑道:“我的願望?”
蒙階蓋麗笑了:“你那個在寒洞中睡了四年的師父,上個月,已經能自己走上太極廣場了。”
清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蒙階蓋麗往茶盞上吹了口氣,奶白色的浮沫擁擁擠擠,像一團團淺淡的雲。
她飲了一口,說:“我上個月去的昆侖,那時你還在來長安的路上罷?”
“不用急着道謝,這是你來我往的交易,沒什麽感恩的道理,”濃豔的女子忽得狡黠一笑,“說到這個,你那師弟,也到了交易兌現的時候了。”
清清不明白這句話,蒙階蓋麗也不解釋,她招了招塗了鮮紅蔻丹的手,示意這次相見到此結束。
“留在長安,你會知道的。”最後,她挂上了慣有的神秘微笑,輕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