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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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麽長的一更,我總是這麽慷慨大方!

回到新築之後,我發覺自己一直以來低估了黑社會的勢力。而在來到沙漠之後,我發覺自己一直以來低估了恐怖分子的財力。摸着良心說,我的三觀已經在崩潰邊緣了。

坐在最新式裝甲車裏平穩地去向“鹫骐”的據點,我們沒有遭遇恫吓、捆綁,更沒有被蒙上雙眼。盡管我知道在這次的事件上,原徹與姚哲是合作關系。不,應該說整個新築得到了鹫骐的支持,或者說,鹫骐得到了新築三佬的支援。無論如何,他們是同盟。然而如此開放的姿态将大本營暴露給外人,我覺得姚哲對原徹的信任恐怕不是出于老同學這麽簡單的。

何況,和原徹一起來的,還有我,一個流民刺客。

原望安逸地靠在車廂壁上,懶洋洋伸長腿,拿足尖磕了我一下:“暈車呀?”

我瞟了他一眼,繼續低頭看手指:“沒有。”

“你臉色不怎麽樣嗳!在擔心什麽?”

“不是擔心。”

“也就是的确在想事兒啦!”原望貓腰竄到我這一邊來,肩頭撞我一下,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想什麽呢?女朋友?”

我往邊上挪了挪:“你們有我的履歷,我沒有女朋友。”

原望皺皺鼻子:“沒勁,不禁逗!”也跟着我挪過來,膩膩歪歪,“到底什麽事啊?都這麽熟了,說說嘛!我還能給你出出主意。”

我把他腦袋撥了撥,勻出一個安全距離,直截了當道:“‘鹫骐’是不是新築的第四股勢力?比‘翙巢’更接近于軍隊,也更堕落更黑暗?”

話是看着原徹說的。他也跟我們一起擠在這車廂裏,抱臂假寐。

相處這些日子,我的一切固然被他們查了個底兒掉,從心底裏我也不曾隐瞞什麽——除了跟白眉的不定時聯絡,而且跟白眉只字未露——但對于原徹,對于計劃本身,我其實什麽都不知道。

他是誰?高中的前輩,新築三佬,黑社會老大,還是老鄉?我發現除了這些表面上的身份之外,我并不比世間的芸芸大衆了解他更多。他知道我的過去卻不告訴我他成為黑社會的理由;他看過我的經歷卻沒有展示給我看他走上權力的征途;他找我回來扒開我的傷口然後告訴我一起去複仇,卻連我需要做什麽都不給予說明。我在新築七天,沒有出過政客街的別墅一步。

原徹保障我衣食無憂,偶爾來陪我度過午後閑暇,其他時候,我只是在碩大的書房裏看書。都是我離開新築十年裏出版的,小說、傳記、散文、年鑒,連漫畫都囊括其中,原徹給了我長長一列書單,要我看完它們,在七天的時間裏。

我看完了!盡管疑惑。

閱讀毫無樂趣可言,好記性讓我機械地将所有內容刻在腦海裏,不想忘,就不會忘記。

不是沒有思考過原徹這樣做的用意。文字是隽永的,所以才會有人書史造冊,将過往留住。離開故土十年,沒有比閱讀更便利的渠道來讓我獲取信息了,它們的傾訴足以跨越千年。

我以為知道或者銘記是為了即将到來的行動,他們需要我像一個真正的土著,而非落荒而逃後又暗暗潛入的外來客。

我以為,應該有一場測驗考核。

然而七天時間到了,原徹趿拉着懶漢鞋走過來問我:“看完了麽?”我點點頭,随後他說聲了好,又說了句明天出發去大漠,随後就走了。如此簡短而輕率。我分不清是他對我太信任,還是壓根在逗我玩兒的。

加入“天刑隊”當一名雙手染血的刺客,大多數時候我殺人僅僅是為了錢。死裏逃生後我一度不明白為什麽活着,後來有一天,我索性反過來問自己為什麽要死。答案竟然是一樣的。既然生與死都是無理由無意義的,而且我又活着,我便決定繼續活下去。僅此而已!

所以對于指令,我從來不違抗。前提條件是,一旦我答應了去做某件事後。

五年裏司碧德給過我各種各樣的任務,他會安排我所有的進退,仔細到講話時的口音都不許錯。但他也從不強迫我接受工作,他明白我不想做的工作死都不會做,我接受的工作死也會做好。

我像服從司碧德一樣服從原徹。從第一次談話過後我選擇服從他,盡力做好一切他下達的指令。

服從模式下的我從來沒有質疑過司碧德,然而現在,我與原徹有了隔閡。并非懷疑猜忌,相反,我感覺是他們不肯相信我。他們找到我誘使我回來邀請我加入,可最後,他們将我關在一扇門外。門裏頭,是充斥了冤魂的研究所,是已經高高揚起的,複仇的長鐮。

原徹坐得筆直,褪去了一身的松懈,每一個毛孔裏都在向外散發懾人的武力。他像山一樣,蓄積着能量等待一次噴薄的活火山。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原徹!

半合的睑後流出兩道鋒刃般冷冽的目光,它們将我從上到下拉了一遍,似刀身在白絹上拭去血痕。

“記住小川,”原徹堅定不移地告訴我,“新築三佬和姚哲是永遠的敵人!只要我們有一個人活着,就不會允許他踏進城門一步。”

我壓抑着震撼,盡可能維持固有的平靜:“為什麽要放逐這個新築人?姚哲實力很強。”

原徹點點頭:“是,他很強。正因為強,所以才成為勁敵。不是我們放逐他,而是他不願與我們為伍。姚哲要的不是重建新築,他只想複仇,他的最終目标是讨伐地球維持會。而新築在他眼裏就是一個據點,不會有複興,更談不上民生。我們不能把辛苦奪回來的城市拱手讓給一個山大王,新築就是新築,不是棄都,也絕不是一座碉堡。”

但是面對共同的敵人,新築可以和姚哲合作。

——我想我終于明白了這些人之間情感與恩義的複雜,亦敵亦友,既愛且恨,就像我對新築。

不過我也不覺得姚哲不愛新築。他應該只是不需要。這裏跟華夏土地上其他的城市一樣,是被統稱在種族裏的一塊地方。他在這裏出生長大,也可以去別的地方繼續生活,只要還在華夏的邊境線內,走到哪兒都是故鄉。

當然對于原徹他們來說,姚哲的愛大得過于稀薄了,不夠專注。

“你,霍鑫和姚哲,你們居然是同級生!”我淡淡瞥了原徹一眼,“在同一年代裏誕生了這麽多怪胎,真不知是新築的幸運,還是不幸?!”

原徹定定望着我,忽笑了笑:“我也不确定,留你下來是不是一個危險的決定?”

感覺車在減速。原望起身将後廂門打開。車停穩前我問原徹:“為什麽?”

原徹沒說話,徑自去到門邊,在剎車聲響起的同時躍了出去。

原望靠在門口笑着沖我招招手:“目前為止,除了新築三佬的其他成員和姚哲,還沒人能在我哥的殺氣下扛住三十秒的。小川哥,我徹底服你了!”

随後他也躍了出去,把我獨自留給這間又悶又熱的裝甲車廂。

我擡起手來看着,掌心裏濕濕黏黏的,汗水和着沙泥,在掌紋裏嵌出一道道黑黃色的印刻。

不知道這據點有沒有地方洗手啊!

※※※※※※※※※※※※※※※※※※※※※※※※※※※※※※※※※※

雖說這些年芝加哥公立醫療機構資源真的很有限,不僅是人員、藥物、器械等方面的配置,就連個床位都得預約排隊,每個鋪位後面都挂起老長一串號。除卻當真需要住院手術的,很大一部分是輻射病的長期後續治療——顯而易見,都是獨居老人。

然而無論醫院是否已經淪為療養院,但就一個急診外傷并且經歷了三個小時無麻醉手術的傷者來說,短短三天便出院仍然很叫人驚訝。

這個人是蓋伊!

一整個上午,年輕帥氣風趣幽默的海老原醫生只要路過分診臺,就一定要跟裏頭的護士們感嘆:“C+的細胞複原性真是強大到發指啊!這簡直是世間最大的不公。上帝偏心,太偏心了!”他指着自己的臉當真萬分委屈,“我這麽好看的臉居然得不到長生,歧視漂亮臉蛋嘛!”

護士塔妮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毫不避諱地伸手捏了捏醫生的下颚,嘟起嘴調笑道:“歐,這真是太遺憾了,帥哥!不過我想你可能有些誤會上帝了,因為尊敬的蓋伊警官也是一表人才的喲!”

海老原昂起頭來:“有我帥嗎?”

塔妮娅狀似認真地思考了下,眯起眼頻頻點頭:“嗯,應該說,各有千秋!”

“所以為什麽我輸了?”

“我想,可能上帝跟我一樣選擇困難,于是臨時抓了個阄。”

海老原撇撇嘴:“你是說我運氣不好對嗎?”

塔妮娅沉痛地點點頭:“必須當然一定是!畢竟你這麽帥的人,沒理由不活得長一些的。”

“歐,你這樣安慰讓我覺得好多了。你真是太好了,塔凜!”說着,海老原雙手往分診臺上一撐,探身過去在護士嘴上實在飽滿地親了一記。

塔妮娅應該是習慣了這樣的揩油,自若地抹去他嘴角的唇膏,拍拍他臉:“快去工作吧,我的帥哥醫生!還有,別再叫我塔凜。”

海老原壞笑着眨眨眼:“因為聽起來像達令?”

護士聳了聳肩:“不!我只是不想別人以為我是個大和族人。”

“啊哈,忘不掉的民族!”

“對,忘不掉的民族,也是僅有的民族。”

“可是我們都遠離故土啊!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地球,何處是我家呢?”

海老原用朗誦腔抑揚頓挫地高呼着,轉着圈離開了。留下金發藍眼的美麗護士獨自站在分診臺後,若有所思。

轉到急診病區,海老原步履輕盈地走向靠裏的床鋪。左邊盡頭的鋪位隔離簾是打開的,床鋪已經被收拾整齊,灰色的毯子上壓着一只褐色手提旅行包。蓋伊正在拉起包的拉鏈。

“真的不多住兩天嗎?”

蓋伊偏頭,對着海老原笑了笑:“你要檢查一下我的傷口愈合情況嗎?”

海老原雙手抱臂,顯得索然:“難得公費報銷,還以為能多撈筆,真是失算。所以我就說,最讨厭你們C+了!”

蓋伊攤攤手,一臉莫可奈何:“上帝就是要這樣公平,我真的愛莫能助了,尊敬的醫生!”

海老原不說話,忽然專注地盯着蓋伊的臉看。蓋伊挑起半邊眉毛,問他:“你在嘗試用目光殺死我?

海老原維持着緊盯的狀态,誠懇道:“你刮了胡子真他媽的帥!”

蓋伊愣了愣,居然有些目光閃爍。

海老原及時捕捉到了這個微妙的表情,蹭過來促狹道:“春天到來了嗎?”

蓋伊明知故問:“什麽春天?”

“愛情啊!你有妞了對不對?我猜猜,噢,”海老原立即恍然,“那天那個,黑色頭發,眼睛大大的,腰細細的,叫什麽來着?”

蓋伊咬牙瞪眼:“梅根是我下屬!”

“嚯——”海老原半垂睑斜睨過來,笑得狡黠:“果然是克拉拉了。”

蓋伊苦笑一下:“你不當偵探挺可惜的。”

“不不不,這種既危險又沒錢賺的職業,我如此高的智商怎麽可能去做?”

蓋伊扯了扯嘴角:“謝謝你告訴我自己的職業選擇有多愚蠢!”

海老原眨眨眼:“可是傻人有傻福啊!老夥計五十三歲又逢春,多麽浪漫。”

在鬥嘴這件事上,蓋伊時時感到站在海老原醫生的對立面很是力不從心。當然這與年紀無關的,那麽他也許只能承認是智商上的差距了。這實在讓他很郁悶。因為這三天每個來看他的人都指責他在機場的行動很瘋狂缺乏理性,引用阿爾伯局長的原話就是:“這小子一定以為自己是貓了,有九條命可以複活呢!可惜貓的記性只有15分鐘,它們時常忘記自己還剩幾條命。”

當時海老原醫生也在,還很熱心地糾正:“15分鐘只是短期記憶,長期的話就很難說了,據說貓還會反複記憶。不過我想死亡這種事兒,應該是短期的,可以說一瞬間,所以貓一定會忘記。”

言下之意,蓋伊還是一個喜歡找死的冒失鬼,實在不枉所有認識海老原的人都稱贊他是“補刀小能手”。

唯獨克拉拉。

她在傍晚獨自前來,制服都沒去換下,只在外頭罩了件舊舊的棒球外套,亞麻色的卷發披散着,眼神慌亂無助。直到她看見病床上的蓋伊,确認他手術成功絕對死不了,才終于如釋重負地坐下來。就坐在床沿上——急診室的病房連椅子的數量都不夠,摸摸鼻子,眨眨眼,終于沒有哭出來。

那個時間,所有探視的人都走了。原本要留下來陪護的瑪斯也被蓋伊轟走,拉上隔離簾後,這裏就只有蓋伊和克拉拉獨處。

婦人長時間地沉默着,擡手攏了攏掉在耳際的鬓發,下意識伸手到圍裙口袋裏摸煙。香煙抽出一半,才恍然這裏是醫院,便又推回去,将煙和打火機塞進口袋裏。

蓋伊側卧着,臉色不算好,到底還有點精神。卻擡手拉了拉克拉拉的衣袖,彈彈手指示意來一支。

克拉拉笑一下,有些澀然:“你想讓我被醫護人員趕出去嗎?”她握了握蓋伊的手,望着他灰色的眼珠,忍不住又吸了吸鼻子:“我們認識二十年了,夥計,二十年!我戀愛、結婚,離婚,結婚又離婚,你一直都在。祝福我,奚落我,陪我哭,你知道這對我意味着什麽嗎?”

蓋伊真怕克拉拉哭出來。他有些不敢面對這個比自己小15歲的婦人,眼神撤了撤,落在相握的手上。

“他們沒給我上麻醉,我嚎了三個小時,你可以嘲笑回來。”

克拉拉噗嗤笑出來,揉揉鼻子啐他:“王八蛋,蓋!”随後她跳下來,俯身吻了吻蓋伊的眼睛。

這樣的親昵是從未有過的,也十分大膽,蓋伊不由得忘了反應。

等克拉拉起身,就聽她說:“刮刮胡子吧,蓋!別把自己弄得又老又矬。這樣下次我就能吻你的嘴唇了。”她退到床腳,眼神依戀,“我愛你,蓋!随便你怎麽理解這個詞的含義,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的家人!早日康複,夥計!”

随後她輕輕撥開簾子走出去,如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第二天,她沒有來。

第三天,她依舊沒有來。

于是今天蓋伊決定出院。他的背完全不疼了,那些蜈蚣一樣的傷疤已經變成了褐色,要不了幾天它們就會淡化成粉色,最後消失。所以蓋伊迫不及待要去找克拉拉。他莫名地,感到不安!

離開醫院跳上出租車,并不回家,而是徑直去往警察局對面的Nice餐館。然而如他預感的那樣,餐館大門緊閉,停業的告示赫然張貼在大門玻璃上。

——克拉拉說過,這裏一直在虧損,老板賴斯要去佛羅裏達海灘賣冰淇淋。

路上的行人看見一個灰色眼瞳的男人在奔跑,他面容俊朗身手矯健,年輕的臉龐看上去不過而立。誰都沒認出來,那是五十三歲的老警探蓋伊。這張同二十年前毫無區別的面容,已經被這個街區的人們遺忘。

廉價的公寓樓旁積水成潭,戶外逃生梯鏽跡斑駁,仿佛随時能斷裂。蓋伊重重踩在那些濕滑生鏽的階梯上,快速竄上四樓平臺,擰開門跳進去。一對二十歲上下的情侶相擁着正從房裏出來,被這冷不防闖入的外人驚了一跳。蓋伊在他們的抱怨聲中掠身而過,直奔隔壁的房間。

敲門。

開門。

門內的人眼中難掩困惑。

“蓋?”克拉拉挽着袖子,似乎在打掃,“你可以出院了?”

蓋伊沒有回答,捉住克拉拉肩頭一把拽過來,毫無預兆地吻了上去。克拉拉受驚往後退,他便逼近過去,同克拉拉一道退回屋裏,勾腳磕上門。

旅行包被扔在地上,壘起的書堆被撞翻,克拉拉被一次甩不掉的深吻黏住,只能步步倒退,直跌進單人沙發裏。

蓋伊俯在她頂上,眼神熾烈。

“我愛你!我的理解對嗎?”

克拉拉感覺到窒息,她擡手局促地按在蓋伊胸前,企圖将他推開:“我在打包。我失業了,蓋,沒有工資支付租金,我要回老家去。”

蓋伊紋絲未動,堅固地似塊石頭:“回答我!”

“別這樣,蓋!”

“我刮了胡子,跑過整個街區,沒有人認識我。可你記得,克拉拉!”蓋伊更伏低些,逼視克拉拉,聲音卻柔了,“你從來沒有忘記過二十年前的蓋伊,沒有忘記我本來的樣子。你說愛我,我想是愛了二十年,對嗎?”

克拉拉回答不出來,眼淚一串串,從眼角滑進發際。

蓋伊的大掌撫過淚痕,撫摸過已經不再青春的臉龐。

“告訴我,我的姑娘,你愛我嗎?像我愛你一樣。”

克拉拉瞪着眼,哽咽着:“你從來沒說過。為什麽你不告訴我?”

“因為那時你那麽年輕,朝陽一樣活力四射,我大你15歲呀!”

克拉拉捂住眼睛:“可你不會老的。現在的你依舊是二十年前的樣子,我卻老了,我38歲了,不再是你的小姑娘了。”

“不,克拉拉,不!”蓋伊吻着她臉上的淚珠,一直去到耳畔,“現在這樣,才正好啊!我終于等到配得上你的年紀了。所以,不要拒絕我。說,說你愛我!”

克拉拉沒有說,只是捧住蓋伊的臉,吻在他唇上。

※※※※※※※※※※※※※※※※※※※※※※※※※※※※※※※※※

人生很多時候我都在內心裏咆哮。不單單是強迫症的原因,好比買蘋果派那次,似乎每天都要遇上些挑戰殺手底限的事。我又是完全不善言辭的人,确切說我寧願動拳頭也不原動嘴。所以我總是活得矛盾壓抑,在補習班老師教我背古文減壓法之前,我每天都非常痛苦。

因此我從來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我是說,除了家人朋友以外的,那種喜歡——是怎樣的感覺。

目前為止的人生裏,我遇到過的女孩子都跟我遇到過的男孩子一樣,引不起我任何的興趣。我不想去搭讪,不想了解她們怎麽想的,更不想讓她們了解我的想法。在入隊最初的日子裏,就連司碧德都跟大家一樣,以為我是個基佬。

除了白眉。他堅決維護我異性戀的立場。當然,并非是以醫學界專業人士的角度闡述的,他給出的理由是:“小川對我跟對待你們的态度一模一樣,他根本不喜歡男人。”

我實在懷疑,就算真的基佬應該也不會對這個自戀成癖的制服控有興趣的,何況他自己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巨乳愛好者”。“戰神”更狠,他說白眉壓根就是那喀索斯體質,每天照鏡子就是戀愛了。

私以為,這個說法貼切又中肯。

來到大漠幾天了,還跟在政客街一樣成天待在室內。倒也沒人禁我的足,而且原徹在這個基地一樣的據點裏被奉為上賓,俨然是半個指揮官,更不會有人對我的出入橫加幹涉。

的确,是我自己沒有出門的欲望。

還記得上一次跟普通人一樣逛街購物閑游還是高一的時候,媽媽帶着我去市醫院探望鄰居阿姨。她的第二個女兒降生了,不是C+,也沒有帶上輻射病,很普通但很健康的孩子。這是件非常棒的事情。

回來的路上經過商業中心,媽媽突然提議說午飯我們就奢侈一次,當作是對喜事的慶祝,就在外頭下館子吧!

我高興地笑着,雀躍不已。

那個時候,我還懂得那樣子張揚地露出牙齒,眯起眼睛,從心底裏放出聲來的,大笑。

最後我們只是吃了快餐。因為我看見書店門口豎起一張等身高的立體看板,是我當時最喜歡的女鋼琴家出版了自傳寫真集。她年紀不小了,得有近六十歲,海報照片上原本一頭花白的齊耳短發被處理成烏亮的黑色,一襲駝色羊絨披肩攏住雙肩,其下是一條寶藍色的呢子連衣長裙。她的雙手自然下垂在身前交握,十指纖纖,溫潤飽滿,完全沒有留下歲月的痕跡。

我是沒有音樂天賦的。我的家庭也沒有額外的收入供我學習鋼琴,從小到大只學會了一首《歡樂頌》,還是小學時在音樂課上被老師以考試之名鞭策了一個學期才勉強及格的。

時至今日我依然不明白,一間窮得留不住師資的公辦小學為什麽非要開設音樂課,還非要教大家彈鋼琴。拜我們執拗的校長老師所賜,我第一次在C+的基因優勢上敗下陣來。因為我居然是個半音癡,也就是能分辨do、re、mi,但搞不清楚音階高低。我終于明白C+本身并沒有什麽了不起的,除了身體健康不怎麽生病、受傷好得快些,另外體育成績特別突出以外,一切體現在肢體以外的技能,比如說學習成績,比如說藝術天分,這些都不具有任何優勢。更有我這樣拖後腿的,唱首歌能讓全班笑哭。

所以我太崇拜鋼琴家了!尤其是非C+的普通人,她那麽優秀,又沉靜內斂,一身的氣質仿佛浸潤了音符的清澈,顯得幹淨雅娴。

很慶幸我終于還會畫畫。老天爺沒有完全關死我藝術的門窗,總算賜給我一個足以自豪的特長。我酷愛素描,覺得它真實不虛與,跟照片一樣,該是怎樣就是怎樣的。我便常用這不曾謀求的技能去描繪我向往的技能,一遍一遍地畫那些平凡又不平凡的人們。

那天我看見書店門口的等身看板,看見自傳寫真封面上她坐在鋼琴前垂首沉思,一股沖動在心裏撞來撞去,嘶吼給自己聽:“我要畫下來,就是要畫下來!我要把這個人的一生畫成畫。”

後來,媽媽就用下館子的錢給我買回了書。厚厚的,好多彩頁,聞起來有濃濃的油墨香。這也是我人生裏最後一次得到來自家人的禮物。三個月後,我被爸爸賣給了研究所。

始終堅定,這世上,不會有像媽媽一樣愛我勝過一切的人了。我也愛她,勝過一切!

——直到三天前,這想法我從來沒有動搖過。

事情說起來必然是很俗套的,一次邂逅,甚至談不上邂逅,我們的相遇是被放在行程安排裏的。我作為“翙巢”方的代表,她作為“鹫骐”方的代表,兩位電腦技術員就這樣見面了,在地下堅實但又暗無天日的工事建築裏。

“鄧寄川,秦妞。”原徹點名似的給我們雙方作了介紹

“嗯?”我蠢得沒反應過來,居然問,“秦什麽?”

“妞,秦妞。”

“真名呢?”

原望立即爆笑:“噗哈哈哈哈——小川哥,你是我親哥哥!咱們是一家的,一家!”

後來我知道了他說一家,是因為第一次見秦妞時,他跟我問了同樣的話。我們蠢得步調一致,毫無走樣!

看着那個留海快遮住眼睛,裹在不知道大了幾號的工裝夾克衫裏,局促不安地低着頭剝手指的女孩兒,我內心裏恨不得抽自己一頓大嘴巴子。然而我程序設定般維持住固有的冷淡,只是颔首道了聲:“抱歉!”就再沒跟她說過話了。

同樣,她也不跟我說話。

她不跟任何人說話。

原望解釋:“妞子有社交恐懼症,見生人就啞,就算是好朋友也說不出十字以上的句子。我們跟她交流都是用鍵盤的,我們說,她打字回複。

果然,我看見長長的方桌上擺了兩臺筆記本電腦。那種老古董到已經沒地方維修的鍵盤電腦,她一臺,剩下一臺,我猜——

我徑直走到桌旁,指一指其中一臺,瞟了秦妞一眼:“你的?”

她點點頭。于是我轉身去到另一邊,在電腦前坐了下來。她站了站,怯生生擡頭看了眼領她過來的聯絡官包亞君,得到首肯後便也坐下了。我們倆隔着一張寬闊的桌案、兩個屏幕,面對面坐着。

“看來不用我再說明了,對麽?”原徹雙手插兜半坐在桌沿上,懶得幾乎能滑下去。

我雖然不是白眉那樣的天才,但智商也沒有低于70,我得意的技能就那幾樣:殺人、畫畫、記性好,還有計算機。

原徹要複仇,又不将我留在芝加哥加入實戰,畫畫肯定殺不了人,那麽我想守着可以使用兩百年的航空設備,他們不找幾個能夠盡快上手操控的技術員,恐怕也太暴殄天物了。

“一方一個,互相監督,互為人質。我沒有理解錯吧?”

原徹笑笑:“互相監督是對的,做人質的話,只能是妞子被你吃死。她運動白癡,你可別欺負她喲!”

我瞥了瞥秦妞寬大的外套,計算着裏頭能塞下多少武器,嘴上卻也不再說什麽。

任務布置很簡潔:五天之內修複程序,重新設定衛星制導,要求衛星導航監控一切華夏海上軍備設施的遠程導彈。至于打擊坐标,暫時保密。

我确定他們不是要打芝加哥,姚哲再瘋狂尚不至于挑起世界大戰,原徹也不會讓她做。而對于最後目标的猜測,我有一些考慮,此刻卻沒必要說出來,更無意追問。

與我們交代過任務,原家兄弟就跟包亞君碰在一起兀自交談,時而嚴肅時而輕松。并非避諱,只是作為我來說,實在沒興趣加入決策者們的讨論。

收回視線看面前的電腦,屏幕上幾個少得可憐的桌面圖标,社交通話軟件已經被打開,空白對話框占據桌面中心,等待着有人用文字填滿。

擡眼看對面,秦妞始終低着頭。感覺這個女孩兒比高中時候的我還要謹小慎微,縮着脖子聳起肩,頭埋得很深下颚幾乎貼在前襟上,看上去似乎恨不能鑽到桌子底下去。

我又盯住面前電腦屏幕上跳出來的對話框看了一會兒,再挑一眼房間那頭悄聲細語的原徹等人,突然鬼使神差地在輸入框裏打出一行字:“你現在最想做的事是什麽?”

發送。

我看見對面的女孩兒身體彈了一下,顯然被來信提示吓着了。

她看了一眼電腦屏幕,再小心翼翼地偷眼看看我,随後敲擊起了鍵盤。

“脫鞋。”她回複我。

“熱嗎?”我繼續交流。

“不熱。我只是讨厭穿襪子穿鞋,渴望自由的腳趾頭們在呻吟。”她在表達心聲時用詞文藝。

“你沒有腳臭吧?”我被自己無聊的玩笑吓到了。

“我想沒有。不過我比較在意的是,襪子有沒有洞。”後綴一個斜視的調皮表情。

“你穿之前不檢查一下麽?” 我開始感覺這對話已經讓彼此都無可自拔了。

“檢查了,是好的。不過誰知道它們會不會在走路的這段時間被磨破呢?而且我兩個禮拜沒有剪腳趾甲了。”

這可不是良好的衛生習慣!

——我腹诽着,卻在輸入框裏敲擊:“脫吧!反正你連襪子也要脫的,破了也沒人看到。”

“可以嗎?會不會很失禮?”

“那邊那個邋裏邋遢的家夥,”我言指原徹,“他穿兩只顏色不一樣的襪子,我都沒有揍他。”

我聽見對面噗嗤一聲,随即對話框裏跳出一長串哈哈笑的表情。

“太好了!”隔了一會兒,她回複我,并且遮掩着揚了揚手中可愛的白色短襪,“襪子沒有洞耶!不過我暫時不用穿了。謝謝你!”追加臉紅羞澀的表情。

我竟不自覺勾起嘴角:“萌賣得不錯。”

“胡說!人家是真萌,不用賣!”

我又擡頭看一眼對面那個面無表情木讷呆板的女孩兒,不由感嘆人的內外差距真是太大了。

“你也喜歡用舊式鍵盤機?”我真的好奇。

“嗯!鍵盤的聲音很安心。”沒有弄錯的話,這句話語法有錯誤。

“你的計算機自學的?”

“你怎麽知道?好厲害!”追加驚訝表情,“除了電腦,我什麽都不會。我寫自己名字被君君嘲笑是幼兒體。”追加對手指表情。

我不禁又擡頭瞥了秦妞一眼,意外地,她的臉竟然真的微微紅起來。

“喜歡看書嗎?”

“喜歡喜歡,不過我只看漫畫。因為有畫。”

“我會畫畫。”我發送後故意停了停,看到秦妞臉上驚喜的神情後及時補一句,“不過只限素描。”

“哇,偶像,抱大腿!”

“你的樣子可不像要過來抱大腿。”

“嘿嘿,”她補了一個吐舌的表情,“矜持,矜持!”

“那我走過來讓你抱!”我沒有用問句,而是加了一個感嘆號。

“你來呀!”

線上線下的人格分裂讓秦妞輕易掉進了圈套裏,我起身,果然走到她面前。

沒想到我并非玩笑,秦妞顯得很是無措,手按在桌上竟然顫抖起來。

原徹三人已經留意到此間的異樣,停止了交談,全都扭頭看過來。

我從不放棄。

“我過來了,你可以抱了!”

秦妞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忐忑地移上鍵盤。我伸手過去把電腦推開,告訴她:“我就在你面前,也不需要你回答,你只要決定好,要不要過來抱我。我數到三,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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