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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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躲避汴京的“聖女”熱,威鎮大将軍一家子以南下探親之由,浩浩蕩蕩從京城搭乘船舫,順着運河下江南,明目張膽地将慕容映雪帶離京城。

從未坐過船的映雪,在短暫暈得七葷八素後,好不容易才适應了,放心的欣賞運河兩岸的楊柳垂青、過往船帆、舟歌高唱的美景麗致。

青荷蓋綠水

芙蓉葩紅鮮

郎見欲采我

我心欲懷憐

江南車水馬龍的景觀,漸漸呈現在眼前,驚喜美景之際,映雪仍不忘求技,尤其有名師在側,她更是不會放過機會。

“這松樹上的葉子用單線松針繡,山水則用齊平針針法,中間再用淡一點的繡線綴上,這樣就會有層暈的感覺,你試試看。”

“好!”

荻蓮凝目注視那兩個正在船尾處專心繡畫的人影,多詭異的一幕,一男一女并肩坐在繡臺前,細長手指以優雅的動作在絹布上下飛舞……仿佛進行一件非常神聖的工作。

離開正在與父對弈的丈夫,走到正在同她兩個兒女玩的母親身旁。

“娘呀!這就是你所說的往‘北’之路?”她對霓裳咬耳朵。

“當然不是,我們現在正往‘南’走!”霓裳沒好氣賞了女兒一記白眼。

“我知道,我是說——”

“時候未到。”霓裳利落地打斷,笑吟吟地望向那一對。“時候未到……”

無來由的,望着母親的荻蓮打了一個寒顫,而她的兩個小寶貝,駱天昊、駱明珠則像感受到什麽異樣的氣氛擡起頭來。

“唔!哥哥!你覺不覺得外婆的樣子有點……可怕?好像變了個人……”

“嗯!……快!快低下頭,不要看她。”

“喔——”

☆☆☆

“你的繡技已經算是不錯了,我能教你的并不多。”荻柏在看了映雪的繡功後如是說。

“誰說的,比起你和師父,我的還差一大截。”她皺皺鼻子。

荻柏好笑地望着她,随着相處時日長,對她也益發了解,她很單純,毫無心機,有着大漠兒女的豪氣與爽朗,同樣也有股不服輸的倔性。

她樂天知命,容易随遇而安,深信每件事在冥冥中都有定數,佛祖、天上的衆神都會護佑着她。

這幾天,他們幾乎都是在美景環繞下,一邊交談一邊刺繡,不時迸出爽朗的笑語聲,令衆人不時投去驚詫含笑的目光。

荻柏從不曉得自己可以跟家人以外的女子相處得如此愉快、自得。

他喜歡聽她講述故鄉的事情,從她的口中,了解了一個他從未見過、想過的風土人情,一個充滿故事的地域。

他更愛看她說這些事時的表情,生動、自然,全身像會散發出光芒,令人不舍将目光移開,她的聲音像流水一般,深深沁入他的心房,聞之有說不出的舒服,更有一股無以名之的情感充斥在他的胸膛,令他難以控制。

他想要多跟她在一起,想時時都能見到她的人、聽她的聲音……

映雪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活和滿足,幾乎讓她覺得自己有如置身在夢中。

放眼所及皆是令人心曠神怡的美景,随時随地都有着傭仆服侍,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需要什麽便立刻會送到眼前,身旁又伴着一個會讓她心跳加速、充滿魅力的男子,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教她許多精致的繡技,令她獲益匪淺。

這是自她有記憶以來,頭一次可以如此放松地過日子,不用為了三餐勞碌煩憂,想到這,她臉上的表情再度黯淡了下來,一想起自己在享樂,而她的家人……不知怎麽了,她不由得湧起一股強烈的罪惡感。

荻柏敏銳地感受到她的情感波動。“怎麽了,想到什麽事?”

“沒什麽,只是沒想到,我也有過這種像神仙般日子的生活。”

“以前你從沒……”

“嗯!在師父沒來之前,家裏的情況不是很好,爹爹回不了家,薪俸也總是一年有一年沒有的,我娘身體差,到了晚上,就什麽都看不見,總要有人随侍在旁照顧……”

“你那時幾歲?”他聽了好不忍心。

“十四歲,我弟妹都還不滿十歲呢!”

十四歲!荻柏心一震,在他十四歲時,他已掌管了宮家坊,并且可以任意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她卻已經一肩挑起照顧全家老小的事了,他不禁覺得一陣羞愧,和她比起來,他的生活實在太優渥了。

映雪拿起桌上的水果,眼神飄向遠方。“那時沒錢買飯吃,我便經常帶着弟妹跑到月牙泉旁的果樹上偷摘水果果腹,或者是跑到佛窟裏,去吃那邊寺廟的齋飯,吃久了,都知道哪家廟的齋飯最美味,他們放齋的那一天,我跟弟弟還一大早摸黑去排隊咧,後來廟住持看我們每次都那麽早去,就跟我們說,他們會幫我們留一份,叫我們別再那麽辛苦了。”說到這,她不由得笑出來。“老實說,我們這一家子能平安活到現在沒餓死,還真是遇到了許多貴人以及神佛的保佑呢!”

他屏氣凝神注視她的笑顏,她可以笑得如此虔然、真誠?一點都沒有顯露出怨天尤人的模樣,為何不會埋怨己身所處的環境惡劣,還可以如此開朗、樂天?

他可以想見到她過去的生活是多麽困苦、艱辛,一想到她那雙小小的肩膀曾承受過那麽多的事,他恨不得能将她擁入懷中,想為她扛下所有的責任。

“你還碰到過什麽樣的貴人?”他想再知道她多一點。

“師父就是呀!”她笑顏更加燦爛。“遇到師父是我這一輩子最好的事,她救了我們全家,領着我們到月牙泉邊住下,不用再乞讨過日子,教我們一技之長,現在我還可以來到這裏……認識了你們,又可以看到那麽好看的風景,見到好多的事情。”她心滿意足地說道。

他聞言不禁對荻蘭産生了一絲妒意,她居然可以贏得映雪如此深的崇拜,可是很快地,便将這荒謬的念頭摒除,跟自己的姊姊吃醋,哈!

“不曉得他們現在怎樣了?”她眼神有些朦胧。

“放心,有你‘師父’在,他們一定平安無事。”他對自己的姊姊有信心。

“嗯!”除了在這邊幹想,也無計可施,她深吸口氣,讓自己的心緒平複下來

“你喜歡刺繡嗎?”她找個話題轉移問道。

“非常喜歡。”荻柏順着她的意思,低頭看着手中的繡品。“在許多人的眼中,堂堂七尺男兒熱中刺繡是件匪夷所思、離經叛道的事,但對我而言,千變萬化的繡技卻如珍寶般的吸引我,能夠盡情的去鑽研、繪繡,是件非常——”

“非常棒的事情。”映雪眼中露出熱切地接道。“尤其在看到繡品完成的那一剎那,會覺得好滿足、好快樂,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一件作品的完成,是很教人欣喜。

“對!就是這樣。”荻柏眼神明亮地望着她,她能懂他的,可以明白他的心情。

兩人相視微笑,一種溫馨、特殊的感覺籠罩住他倆,漸漸地,微笑在他們的臉上凍住了,眼睛像被磁石吸住般,誰也無法輕易拔開,對外界也失去了感應,若非有人“非常”不識相地插入,他們想就這樣永遠沉淪、陷溺……

“嗯哼!晚膳時間到了,兩位要不要一起上岸?”宮霓裳露出甜蜜至極的微笑問道。

☆☆☆

在返回江南宮家途中,他們特意繞到位在西湖西北靈隐山的靈隐寺,宮霓裳想要藉此感謝神明對他們威、宮兩家的厚愛,保佑了荻蘭平安無事。

沿途已被西湖瑰麗的山水之景給震呆的映雪,在看到靈隐寺時,整個人如遭電殛。

“爹!這間寺廟是怎麽來的?”駱明珠稚氣問着她那博學多聞的爹親。

駱靖堯一手牽着兩個寶貝孩子,另一手則不避嫌地牽着妻子荻蓮的手、一步一步地爬上臺階,緩緩地将所知的說出來,那副天倫圖看了教人欣羨極了。“據說在從前有個從印度來的僧人,法名慧理,來到這,見到前面那座飛來峰嘆道:‘此乃天竺靈鸾山之小嶺,不知何年飛來,佛在世曰,多為仙靈所隐’,遂面山建寺,取名靈隐。”

“那這麽說,這座飛來峰是從天竺飛來的喽?”明珠天真的問話令衆人發笑。

“傻丫頭,當然不是啦!那個和尚思鄉心切,才會把飛來峰想成他故鄉的山。”

“喔!”

在聽到靈鷺山時,映雪便沉默了下來,走在她身邊的荻柏瞧她神色有異。“怎麽了,不舒服?”擔心她的腳傷仍未痊愈,爬了這些階梯會不适。

“不!沒事。”發覺衆人在聽到荻柏的話之後,全将注意力轉向她,連忙露出歡顏。“真的沒事,只是覺得好巧,以前我也聽過同樣的故事,只是地方不同。”

愛聽故事的明珠立刻遺棄她爹,奔到映雪身邊。“呀!雪姨你快說給我聽聽。”

見衆人一臉期待的樣子,映雪不好意思地笑笑,便開始說起了故事。

“敦煌本來是沒千佛洞的,那兒只有一條大泉河在懸崖壁下流着,一天,從東土來了個叫樂樽的和尚,他上西方去求經拜佛,尋找極樂世界,來到了敦煌後,他聽說唯有喝了三危山的泉水,才能越過那無際的大沙漠,于是他命了三個弟子去找泉,大弟子、二弟子偷懶,半途便借口找不到回來了,只剩下實心眼的三弟子智勤繼續找着,當他歷經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了三危山的泉,正當他要帶水回去給師父時,太陽下山了,他擡頭一看,看到像緞子般的群峰變得金碧輝煌,閃着萬道光芒,而在光中正坐了一尊彌勒佛,旁邊有仙女舞着彩帶,散下五彩的花朵,智勤這才領悟,他們所要找的西方極樂世界不就在此?從此之後,他們師徒便在那鑿窟參拜,将敦煌變成了佛之城。”

聽完之後,衆人靜了一下,每人反應不一。

“爹!雪姨故事說的比你好聽。”明珠童言無忌地說道。

駱靖堯搖頭苦笑,這個容易見風轉舵的小丫頭,白疼了,心思則轉向另一處,沒想到西方的邊境上也有許多尚未探知的傳說和野史。

“不管是西方取經或是東道傳佛,遇到靈山、靈地,都可成為佛之居所。”荻柏靜靜凝視映雪。“或者……處處皆有佛?”

映雪笑而不語,眼中則多了一抹飄忽。

衆人在短暫笑談後,很快便進了靈隐寺,殿中央有着金裝的釋迦牟尼像,高數十丈,莊嚴肅穆,寧人的靜谧很快就包裹住了他們,連好動的明珠和天昊也乖乖地随着爹娘,安靜地參拜。

望着眼前高大的金裝佛像,映雪不禁想起家鄉那同樣的高度、同樣的型,只不過眼前的是木雕,而家鄉的是石刻泥塑,線條更加粗犷、雅偉……她閉上眼睛,假想着自己此時已回到那熟悉的佛窟中,用同樣的虔誠、尊敬,希望佛祖能護佑她的家人,一切平安無事阿!

荻柏的眼睛一刻也無法離開映雪,明知不該在這佛門淨地中放肆,有荒唐的念頭,可他就是無法克制。

合掌膜拜的映雪,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是如此肅穆,全身散發着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令他不禁呆了,這可是他所認識的映雪?

腦海中不禁回想起初聽聞到她時的景況,她感化了強盜、沿途說佛布法,因此被人稱為“聖女”……說實話,初見時,根本看不出她哪一點像“聖女”了,尤其在“抓”了她逃走、熟識之後,更絲毫沒有那種感覺,只覺得那些拚命找她的和尚都瘋了,直到此刻——

他連忙搖頭,想甩去心中駭人的念頭,不!映雪只是映雪,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不是什麽“聖女”,不是!仿佛這樣想下去,映雪便會突然消失。

稍後,他幾乎是半催着所有人盡快離開靈隐寺,招徕了不少的白眼。

☆☆☆

他們包下了一間可眺望湖景的觀月閣,在那既不受人打擾,又可大啖美食和欣賞夜景,微涼的仲夏晚風徐徐吹進,帶走了白天的暑熱。

“映雪,腳好後有何打算?”霓裳不時為衆人張羅飯菜,徹底發揮女主人好照顧人的本性。

映雪看了看碗中已堆得像小山一般高的菜,突然食不下咽。“嗯!我想盡快回家。”

所有人聞言全像被點了穴定住不動,不會吧!荻柏臉色微白地瞪着她。

過了好半晌,宮霓裳才開口打破那短暫、詭谲的深寂。

“呃!是嫌我們這邊不好?招待不周?”

“不!當然不是!”映雪急切地表明。“倘若可以的話,我真希望自己一輩子都能待在這,可是,我真的很想念家裏的人。”

“那就待呀!放心,他們一定都很好,而且他們一定會很希望你能留在這裏多玩一會兒。”宮霓裳滿面笑容地說道,一點都讓人看不出她心中的慌亂。

別開玩笑了,已經打算将她娶回來做媳婦,怎麽可以讓她離開?她一走,豈不沒戲唱了?

映雪放下筷子,表情嚴肅。“很想,可是不能,我很挂念他們的安危,若沒有在他們的身旁,我會很不安的”

“有那麽嚴重嗎?”戚慕翔也放下了碗筷。

“嗯!瓜、沙二州北有吐魯番人不斷伺機侵擾,南又有西夏的壯大、虎視,沖突從未停止過,我們雖有自己的軍隊,但勢力又怎能跟軍力日盛的西夏國比?一般尋常老百姓又有何力量去保護自己?在這種危急的時刻,我本應該待在那和家人一起的……”說到這,她聲音低了下來。

所有人都明白,若不是為了幫宮荻蘭送家書,她此時此刻不會在這的,也不會如此不安。

慕翔重重地嘆口氣。“我已上書給皇上,請他正視西夏壯大的事實,不過礙于朝中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怕無端惹禍,所以除非西夏人正面挑釁,朝廷就只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別想能派兵到敦煌保護那裏的老百姓。”是種無奈,也是種遺憾,倘若他還年輕力壯,早領着威鎮軍殺過去,只是時不我予。

什麽?映雪黯然瞪着碗中的飯菜,若是讓師父知道了,她肯定會心痛而死,她在外頭焦急得要命,裏頭的人卻不當一回事?

罷了!人事已盡,現在就看天命了。

“我們本來就沒指望大宋能派兵保護我們。”言談中的輕蔑是顯而易見的。

衆人靜了一會兒。“這麽說,只要你……腳傷好了之後,便會回家去了。”宮霓裳有些凝重地問道。

“是的。”她毫不遲疑地回答。

她會回家!

一項強烈的領悟突地撞擊了一直沉默不語聆聽着的荻柏。

她會回到遠在千裏之外的大漠!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明白,早先一聽到映雪說起故鄉的事,為何會産生那種不安感,沒想到他竟不知不覺壓抑自己不去思及她将會離開的“事實”。

他是怎麽了?一向冷靜、理智的他,什麽時候變得如此盲目?

這項頓悟帶給了他前所未有的打擊,讓他整個理智、情感全都在他腦中糊成一團。

“放心!你為了我們戚家做了那麽多,我們一定會讓你的腳盡快複原的。”戚慕翔向她提出保證。

“謝謝……”

聽到她輕柔的回答,有道雷在他腦中炸開,她說謝謝?難道她那麽迫不及待想離開這?她怎能?一股強烈的怒氣頓時蔓延至他全身,若非此時是在衆人面前,若非二十幾年養成的冷靜、理智,他早就爆發開來。

一思及她要離去,他的心便有如針紮,暴躁不已,在無從發洩這份強烈挫折下,他竟毫無理性可言的對她産生怒意,她怎能這樣傷了他?

這下可好,計劃大受阻礙,不過這局棋還沒玩完,人也還沒走,心意是可以随時改變的,但也得要多加點誘因才是,尤其是關鍵點,宮霓裳視線一溜,沒錯過兒子臉上倏地變冷的表情,清清喉嚨。“兒子呀!有關你的婚事……為娘已經托人打聽。”

婚事!他要成親了?

映雪震驚地望向荻柏,他也在此時朝她看了過來,表情有些僵硬,随即便別過臉去。

沒人能解釋,在那電光石火交會的剎那,閃動在他們之間的是什麽?

他要成親!

映雪覺得心跳如擂鼓,撞得她耳嗚作響,腦袋一片空白。

“這次我們一路回到江南,應該可以物色到幾家不錯的姑娘,家世和人品都是上選……”霓裳神色自若地說道,仿佛未讓人察覺出絲毫異狀。

荻柏垂下眼。“一切但憑娘親作主。”說這話的人是誰?是他嗎?他為什麽要這樣說?他并不想娶別家的姑娘呀!心的深處正無聲吶喊着,可是他的理智已經被一股莫名的情緒所侵占,任性地,想反擊或是……保護自己,不要再那麽痛苦。

所有人都可以聽得出,那些話是冷酷、毫無情感的,除了映雪。

家世、人品上選!

映雪頭垂得更低,看到身上簡樸的衣服,莫名的自卑湧上,她——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是,她只是一個……一個貌不驚人、家世普通的平民女子。

荻蓮将一切盡收眼中,看到映雪臉上的痛苦、迷惘,令她覺得好不舍,想幫她,可是……她望向弟弟,怎麽回事?荻柏臉上的表情為何會如此僵硬和冷酷,出了什麽事嗎?

輕嘆口氣,若他還說得出婚事任憑母親大人作主的話,那還是等他這塊大石頭悟出再說了。

突然覺得有只溫熱的手掌輕柔包裹住她的,擡起頭,和夫婿靖堯凝目相望,眼神中有着疑問,多年夫妻,顯然已察覺出她心情的變化,微微一笑,緊緊回握了他一下,示意沒事。

想當年,她是費了多大的心思,才讓這個大冰塊明白、認識了自己,唯有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麽,才會有幸福可言。

不過,她望向母親,再度嘆了口氣,天知道宮霓裳下一步會打什麽棋。

☆☆☆

在卧榻上輾轉難眠,映雪放棄入睡的努力,随手披上一件外衣,拄着杖,慢慢地走上船艙,微涼的晚風拂起她頰旁幾縷發絲,帶來些許麻癢。

仰頭望着明月,除了唧唧的蟲聲和波浪輕拍岸的聲音外,一切都是靜的,她閉上眼睛,讓自己沉浸在這份靜寂,渴求能拂平心頭的紊亂。

自在晚膳上聽到宮霓裳的一席話後,她心情始終無法平靜下來,只要一想到戚荻柏會和其它女子成婚,她的心就像被鑿了個大洞,好痛!好痛……

怎麽會這樣呢?

她舉手拭去溢出眼角的淚水,傻瓜!有什麽好心痛的?她和他本來就什麽都不是,她将會離開這裏,在這段時間所碰到的人、事,所見的景與物,都将成為她的過往,被保存在記憶的某一角呵……

“你在想家嗎?”黑暗中,突地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令她吓得跳起來,手中的拐杖也不禁落下,在校落地發出聲響前,一個矯捷的身影掠過,輕巧地将杖執起。

映雪愣愣地望着那個突然冒出來的人,天!他是真的,還是她想他想得快瘋了,所以出現了幻影?

可那個幻影卻直挺挺走到她面前,并且伸手為她拭去頰上的水珠,然後低下頭凝視。

“為什麽哭了?”他低聲問道,表情漠然得很。

好半晌,她垂下眼,心跳撞擊如鼓,她以沉默作為回答。怎能說出實話呀?“你……還未睡?”她輕聲反問道。

他聳聳肩。“今晚吃的飯有些油膩,覺得腸胃不是很舒服,睡不太着。”他眼神飄向遠方。

可惡的母親,今晚為何要說出那些話來?讓他難以入眠。

食物油膩?會嗎?她覺得還好呀,映雪不解地皺皺鼻子。

“你呢?是因為想家想到睡不着?”

是她的錯覺嗎?為什麽他的話聽起來有些嘲諷?

“嗯!”她不置可否。

荻柏走到甲板,靠着船板,随意坐了下來,他仰頭看着月亮半晌。“告訴我,你覺得是江南的月亮好看,還是大漠上的好看?”

她聞言擡起頭,再度望向明月,心神不禁飄向遙遠的那一方。“月是……故鄉明啊!”她喃喃地說道。

“月是故鄉明……”他慢慢咀嚼她的話,一絲苦澀湧上。“告訴我,這裏沒有任何讓你想留下來的地方嗎?”他要聽到她親口否決了一切,證明這些時日,他與她在一起的每個點點滴滴,對她而言,一點都不重要。

她想對他說有,就是他!他是她可以抛下一切、留在這邊的最大誘因,可是娘親、弟妹、師父的臉孔卻在此時浮上,提醒了她的責任,喚起了她的理智。

她雙手緊緊交握,嘴唇咬得發白,能怎麽說?

看到她臉上痛苦的模樣,原本充滿他全身的憤怒突地平息下來,他在幹麽?一旦她留在這裏,便意味她得抛棄她的家人,她——是個好女孩,做不到的,正如他,他也做不到。

凝目望着她,郁黑的眸子充滿難解的情緒。“別回答了,當我沒問……月的确是故鄉明,放心!再過個把月,你的腳就能行動自如,可以回家了。”他以刻意裝出的冷漠,平淡的口吻說道。

她擡起頭,他的話不僅無法讓她欣喜若狂,反而有着莫名的沉重和心痛及被拒絕感……他的語氣為何聽起來如此冷靜?她要離開他了,再也見不着他了,難道他不該說些什麽?

矛盾!一方面明知不能不離開,卻又偏偏希望他說些什麽——希望她別走?希望她留下來,然後呢?再讓自己陷入狂亂拉扯中?

就這樣了!她得離開,他得娶個家世、人品好的姑娘。

她眨去眼中的熱辣,故作輕快地說道:“看來,我可能吃不到你的喜酒了。”

他閑言一僵,眼神頓時沉了下來,而她也被他瞬間所散發出的冷凝結吓到了,老天!她說錯話了嗎?

他死命瞪着她半晌。“若你真想喝我的喜酒,你可以再待上兩個月,或許可如願!”他的聲音像鞭子劃過空氣似的,隐含着怒意。

映雪睜大眼睛,不明白他為何變得如此生氣?要成親的人是他,他該歡喜的!不是嗎?

兩個月後就要成親?不!眼睜睜看着他與其它女人拜堂,她知道自己絕對無法受得住……她緊咬着下唇,用力地似要咬出血來,拚命咽下喉頭的哽咽。

“可能……沒辦法,再過兩個月……就要入秋,那時……就不方便在大漠上行走了。”她拚命維持聲音自若地說道,然後勉強擠出笑容。“不過,在我離開之前,我一定……一定會準備一份賀禮。”

荻柏不再說話,他胸膛急促的起伏,倏地,他跳了起來,眼睛不再看着她,天!他從沒感到如此憤怒、無助過。

這輩子,頭一個讓他産生特別感覺和在意的女子,居然笑着說要送他成親賀禮,然後、然後就毫不留戀地、頭也不回地,回到那個鳥不生蛋的荒漠、天才知道在哪的敦煌?

“不用麻煩。”他咬牙地說道。

她搖搖頭,臉上露出燦爛至極的微笑。“不麻煩,你、你是我師父的弟弟,也算是……我的師叔吧!師叔大喜,小侄又豈敢輕待。”就這樣了,斬去所有對他不該有的情思和意念。

師叔?去她的!什麽時候他又變成了她的師叔,整整大了她一個輩分!

他氣得幾乎無法冷靜下來,人還沒走,她便已開始在他們之間拉長距離,僅僅如此,就已讓他痛徹心扉,他必須在失控前先離開她,免得傷害了她,他強硬着身子轉回艙口,在下艙前——“別費神為我準備什麽賀禮,你好好養傷、休息就夠了!時候已晚,早點歇着,這是‘師叔’的命令。”冷冷地說完後,便低頭走進艙中。

甲板上只剩下映雪一人,突然她覺得好冷、好孤單,怎麽辦?怎麽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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