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天風緊緊攥着拳堅持着,他在等待明臺最後的暴怒。
“老師!你為什麽要放棄?你對得起你的學生嗎?”
王天風對于明臺最大的自信,就是相信他能夠殺了自己。他向明臺伸出手。
“來吧,跟我走。”
這是他在飛機上,第一次跟明臺說的話。
明臺撲到他身上,按動了手中的控制器按鈕。
“炸彈是假的。”王天風四肢僵硬,輕輕吐出了最後一句話。
“不要相信任何人。”
刀片上做了手腳。但鮮血仍是染透了衣襟。王天風在昏昏沉沉之際,掐住了明臺的下颚,逼着他把那刀片吐了出來。
他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昏沉。深林中傳來兩聲鴉鳴,又兩聲。他安心的放任意識陷入昏迷。
阿鏡,如果一切都按照我的計劃來,你放心,你的弟弟們,都不會死。
軍統王天風,以一種不很光彩的方式,結束了他的生命。從此,他将以漢奸的身份,被歷史淹沒。或許後人提到他,只是一個心狠手辣,老謀深算的漢奸叛徒。但那些已經不重要了。
問心無愧的離去。也很難得。
如果說遺憾,大概只有一個人。
曾經我在槍炮中緊緊握住你的手。現在我只期望你身邊的人能代替我護你一世周全。
曾經我說,不要嫁給別人。現在我說,把我忘了,好好活着。
時間會消磨一切,很久以後,或許連你也會忘記曾經有個叫王天風的人,他很喜歡過你,卻總是做一些你不喜歡的事情。但是我貪婪的想讓你知道,有個人真的很喜歡你。一直很喜歡。他不想死的。他也不想讓你知道他的死。他還是怕你傷心的。
但是,你要适應,沒有王天風,你仍舊可以,活得很好。
明鏡,找個人嫁了,有人疼有人愛,別那麽累,安安穩穩活着,就好。
這是我唯一的心願。
曼春急着審訊明臺,派幾個人将王天風草草埋了就領人回76號。蘇陽和齊慕棠親自把王天風又挖了出來,帶回了村子裏的秘密醫院。
【六十二】
明樓覺得,每次遇到王天風的事情,都讓人很難處理。不管是哪一次,都沒法跟大姐說。當他聽阿誠說,明臺殺了王天風,明樓腦子一片空白。他設計了無數的圈套,安排了各種各樣的解決方法,甚至想到了明臺跟王天風互相開火,要怎樣解決。他知道王天風不給自己留後路,他知道王天風有必死的打算,但當他聽到這般殘忍的現實,仍是心中抽痛,久久不能回神。
他将背負着罵名。也罷,仿佛這樣,才能證實死間計劃的真實性。但他是真正的英雄,毫無疑問。
但在明樓心中,現在對他不僅是敬仰,更有股怨恨。他到死都擺了自己一着。
他讓明臺殺了自己。
那要他明樓怎麽跟大姐解釋?
他不知道明玉的身份。
但他要讓大姐和明玉怎麽辦?
他忍了好久。明公館雖然一切無恙,但他不會看不出來,雖然大姐知道明臺好好的,但自打阿香跟他們說,王天風死的那個晚上明玉突然發了燒,大姐自此也精神不濟後,他就開始擔心。
從面粉廠回來,明樓覺得,這是一個相比來說最合适的時機,跟姐姐好好談談。
“大姐,”明樓突然覺得,平時自己超然的口才,在現在發揮不出任何作用。
“您怎麽定義烈士?”
明鏡莫名其妙看着明樓。
“什麽意思?”
“我遇到了難題。”
“什麽難題?跟姐姐說。”
“如果,一個人的死亡,被定義為漢奸,但他實際上是為了一項偉大的事業,那姐姐會怎樣看待這個事情?”
明鏡心中震動,看着明樓。“你做了什麽?”
“不,大姐,不是我。”明樓頓了一下,“當然,也可能是将來的我。但是現在,我只想聽聽姐姐的看法。”
“人生中不得已有太多,我反倒認為,那些用自己生命來捍衛正道的人,是值得尊敬的。”
“那他們,值得原諒嗎?”
“當然,如果是誤解,那應該被原諒。那些誤解他們的人,更應該忏悔。”
明樓覺得話就在嘴邊,但是說不出來。
“怎麽了?今天這麽奇怪?”明鏡不解的看了明樓一眼。
“大姐,我希望,您能堅持住。”
明鏡不說話,她心中久違的一種悶塞感再度升起。
“王天風在明臺被抓的那個晚上就死了。按計劃他本要假裝殺明臺,但最終明臺……殺了他,割喉而死。”
明樓咽了下口水,又道:“明臺不知道這個計劃。他以為王天風是個叛徒。”
明鏡定定看着明樓的眼睛,沒說話,也沒有很大的情緒波動。她抿了抿嘴。心裏面空蕩蕩的,向什麽感情也沒有了。眼睛也空蕩蕩的,沒有眼淚。
明樓有些害怕,這跟他所預料的不一樣,他甚至覺得,姐姐有些怪異。
明鏡在笑。
“姐姐……你別吓我。”
明鏡真的在笑,她想起小時的王成棟,卓爾不群。太優異,所以曲高和寡。當時她真的單純的以為他們是相互的知音。她又想起了巴黎,他高傲沖動的說,自己是他的未婚妻,他帶着她跳了一支舞。她仿佛感覺到了塞納河邊的微風和暖陽。後來,就是南京的那個夜晚,槍林彈雨中,他的懷抱溫暖牢固。他說,他一直都在。之後,是他們分離的那個晚上。
他沒有跟自己告別,也沒有回應自己的那一聲“保重”。
他原本就有預感了……在那麽久以前。
他從來都抱着死亡的信念,他知道自己随時都會離開這個世界。向死而生,這是他們的信仰。
“姐姐……姐姐你要是難過,你就哭出來。”
“明氏集團的總裁,不能哭。”
明鏡笑着看着明樓。明樓只覺得苦澀。
“這麽久沒有聯系……原來,他真的死了……”明鏡木讷的眨了眨眼睛。
“大姐……”
“我沒事……只要你們好好的,我就沒事。”
明玉這時候停下了腳步,還有幾步樓梯,他們看不見她,她卻聽得到他們的談話。
“他有沒有說過什麽?”明鏡最終有些不舍。
“沒有……”
“好……”
明玉轉身無聲無息上了樓。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心跳格外的清晰,有力。她數的清楚那種韻律,是生命的氣息。
好像在提醒自己,努力的活下去。
【六十三】
明樓和明誠終于選擇帶着明鏡和明玉回到大後方。
上海遭到轟炸,國民政府把錢都運到了後方,并沒有管人民的死活。在這種情況下,設計一次死亡不算什麽難事。
明家到延安的時候,正趕上各區的地下黨員撤離,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但這裏與上海不同,大家的笑容都是真誠的,真實的。
明玉第一次見到兩位舅舅笑得沒有顧慮。他們跟解放軍的戰士握手,眼中都有着光芒。
安排好初步的住所,有同志來邀請說要見見上海情報小組的成員。明鏡跟明玉留在屋子裏,收拾東西。過了不多時,徽音又跑回來,說周副主席也要見明鏡,感謝她作為紅色資本家一直以來的支持。
明玉答應母親不會亂跑,自己坐在院子裏數星星。
她繞着院子走來走去,忽然聽見門口有人聲,一位母親和舅舅們回來了,便興沖沖跑出去迎接。
劉雲卻是沒想到在這裏碰倒了這個小姑娘。哪怕夜裏燈光不是多麽亮,他也一眼認出她來。本來急着要趕回華北城工部,夜路不好走。但他不由得停下腳步。
“是你啊。”明玉歪着頭認了半晌,他沒穿長衫,只是普通的軍裝,跟在上海完全是兩個氣質。她這才突然反應過來這是那個她“救”過的大叔。
“大叔原來你也在這裏。”
劉雲把文件交給一同來的同志,笑着摸摸她的頭。
“真有緣分,能見到你。那天謝謝你了。”
明玉吐了下舌頭,有點不好意思:“我就知道大叔是好人。我媽說了要幫助好人。不用謝我。”
劉雲被明玉這童言逗笑了:“你怎麽看出來我是好人的?”
明玉想了想說:“媽說了,這裏的共@産@黨叔叔阿姨都是好人。你也在這裏啊。”
“你叫什麽名字?”劉雲忽然覺得,這個孩子極聰明,也讨人喜歡,讓人不自覺的親近。
“明玉。”她從脖子裏掏出玉觀音,“就是這個玉。聽舅舅說,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産,她醒來後,我抓着她的玉墜。後來她就把玉墜給我了。”
劉雲伸手攥住了那玉觀音。
明玉看着怔愣的劉雲,心中微微有點懼怕。只怪她一時口快。明鏡囑咐過,在陌生人面前,千萬不要把自己的身份說得那麽清楚。
但明玉也不知道為什麽,看着面前這個大叔,就覺得親近。她不自覺的就說了出來。
“明玉,你今年多大了?”
“九……九歲半……我馬上就十歲了。”
“你……你的母親……是不是……”
遠處華北局的同志已經在喊他了。他終于松開了攥着玉觀音的手。他腦中一片空白,仿佛沒有力氣再問些什麽,但他必須要問出點什麽。
問出一點本不應該他知道的東西。
劉雲心中有個大膽卻荒謬的想法,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孩子是誰。但他不敢去查證。
如果他的猜測是真的,那明鏡為什麽要瞞着自己?
也許……只是錯覺。上海明家分支龐大,那麽多人。
明玉跟沒沒聽清楚他最後嘟囔的幾個字是什麽。
劉雲逼着自己靜下來,轉身上馬。
“大叔?”明玉看他表情極為奇怪,跟到他身邊去。
街口出轉過來一個人,徽音遠遠的喊明玉。劉雲忙策馬遠去。
晚風帶來了身後遙遠的聲音,他聽到明玉在叫二舅舅。
回應她的聲音,分明是明誠。
【六十四】
明臺改了個名字叫崔中石,跑到北平中央銀行分行去當金庫主任。明鏡無事時就在感嘆,明家到底跟錢脫不開關系了。
明樓知道姐姐思念明臺,跟上面打了報告,打算找機會見上一面。讓明樓吃了一驚的,确是周副主席親自做的指示,安排他們在華北城工部見面。
“這可是個戰略重地。華北城工部現在的部長是個極為有才的人物,只聽說叫劉雲。”明樓又道:“這個人物據說不簡單,那是周副主席親自提拔起來的。”
崔中石收到這個消息,借着有謝培東的文件要送,便先去了一步。當他踏進辦公室,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老師?”
劉雲原本在看文件,聽到聲音,只覺得太過于熟悉。
“你……誰?”
劉雲轉過身,不禁瞪大了眼睛。這個人變了太多,甚至氣質都變了,但是,還是很好認的。
“明臺?”
“老師,真的是你?”
劉雲點點頭。
明臺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看到了劉雲頸上一道細細的傷痕。
“死間計劃,不止你是假死。蘇陽和齊慕棠救了我。”
“所以,你是……共@産@黨,你原本……就是共@産@黨?”
“是。”劉雲點點頭。
“當年,我的領導,就是□□南方局書記,現在的周副主席。”
“所以是你故意沒有說,讓我誤會你,然後殺死你,然後讓我愧疚?”
“你愧疚了嗎?”劉雲嘆了口氣,“那樣子的話,王天風沒有白活。”
明臺有點反應不過來,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但他就是說不出來。
“老師,您知道我大哥和阿誠哥要來嗎?”
劉雲想了一下,“昨天是有文件說要有同志來交接,但是上面給的新一批的代號。就算你大哥來又怎樣,我倒是很想看看他看到我是什麽表情。”
明臺尴尬的笑笑。
“怎麽了?”
“除了大哥,可能,還有別的人……”
劉雲聽到外面熱鬧了起來。
他突然想到了什麽。
明臺上前一步開了門。
明玉在大門的門檻上跳過來跳過去,她的兩條馬尾辮蹦蹦跳跳的。笑聲如清鈴一般。她最先看到他,笑着跑到他身邊。
劉雲心中一動,蹲下來攬住她,正視着她清澈的眼睛。
他終于知道了她為什麽這麽熟悉。她跟小時候的明鏡太過于相像了。都有一雙極為美麗的眼睛。
明臺走下臺階,向着門口一衆人走去。
柳樹下,來客正在跟城工部的同志聊天。一派和氣溫馨。
她沒怎麽變,依然是長旗袍,優雅的站在柳樹下。
劉雲起身,看着明玉跑向她母親。
他在等。
等她那個回眸。
等她,等他,拾起失落已久的回憶。
還有,從未消散的愛。
番外合集
番外一
阿鏡吾妻,
見字如面。
吾謂救國大業,必舍個人,舍小家,以此身為國之需,以性命護國禦侮。而個人聲名,乃塵埃之事也。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成棟已然身負萬載罵名,世人只知漢奸罪人,實明吾心者未幾。
吾死則死矣,且終為國而死,為吾畢生心願所致。吾素來不論他人言語,自謂問心無愧,死而無憾。唯有一願,不語,恐為畢生之念。
吾非為軍統重職,實則身懷重任。石之犧牲,應是吾之失職。謝、董等人皆有計劃營救,然時境之複雜棘手為吾所不能料及,且卿亦困頓。為的兩全,吾無奈為之。此為吾之過,亦為吾之憾。且石兄待卿關切有加,成棟自愧不如。青山有幸埋忠骨,吾之将死,雖不及石兄赤膽忠魂,猶可謂不負吾國吾民。
卿若得此書,吾僅餘一念。望切記。
自幼時同窗,吾聞卿評判木蘭之詞,便知卿為芸芸中少有之知音者。餘心所致,卿非為不知,所礙唯吾之身份。人謂我濫殺無辜,謀于深算,吾心有念,希以卿通曉。茫茫亂世,唯有深處洪流而屹立不倒,方能守護心之所念。吾以為,唯有手中執槍,方可護卿一世周全。
卿非常人女子,自有一番高傲品格,實為吾所不識,所欽佩,亦所欣慰。然此亦與卿相生隔閡。吾欲告知,然世情所以,惟願卿知。
得以遇卿且相知,成棟自知此生足矣,不敢奢求相守,只願卿安好一世,莫為亂世耗竭心力而已。
恕吾,以妻謂卿。成棟此生,立誓只與一人相守。切切心意,千文難表。卿若知吾心吾意,惟願來世,再為夫妻。
成棟絕筆
番外二
方步瓊在很早的時候就提醒過明樓,我黨的地下工作者掩護身份都極其複雜,但不論有個人還是其他的恩怨,一起工作的同志,要學會相互配合相互信任。
明樓在這方面自诩還是做的很好的。比如他在巴黎救下阿誠,比如他介紹朱徽茵入黨。他把黨內的這種精神也帶到了地下工作中,因為至少在面對日本人方面,國共的态度是一致的。有共同的救國目标,他便會給予支持和保護。
所以,在知道某人負了大姐,帶走明臺,自己制定死間計劃後,他仍然忍着沒有一槍崩了他。
但是現在他想了。他想一槍崩了王天風,因為一刀一刀剮了他太浪費時間。
當然,沒有槍的話,好幾把刀一起剮也可以。
奈何手邊沒武器。
奈何他現在是華北城工部部長劉雲。
奈何他是為黨內做出大貢獻的人。
奈何他是周副主席力薦的人。
奈何他的級別比自己高。
最重要的是……明鏡這種詭異的沉默讓他心慌……
崔中石,或者說明臺,看着一個院子石化的人,覺得很尴尬。這種情景下,跟着一起沉默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況且老師不會沉默很久的。
城工部的同志領着明玉出了院子,大家都很識趣,畢竟第一次見到部長情緒失控。明臺沒看錯,老師的眼圈紅了。
至于明玉,可能要再等她大一些,才能跟她解釋清楚一些事情。
明鏡的手冰涼冰涼的,指尖一直在顫抖。
作為王天風,曾經他給明鏡留了一封信,明樓一開始瞞着姐姐扣下來了。但抗戰勝利後,明鏡終究是拿到了那封信。她以為王天風死了,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
“大家別站着了,進屋聊聊吧……”
明臺最終是受不了如此尴尬的場面,輕聲打破了沉默。
王天風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自己轉身進屋,背對着他們倒茶。
茶倒完了,再不轉身就不合适了。但王天風突然沒那個勇氣了。
“老師,我來。”明臺端過茶杯,遞給大哥和姐姐。
“我不是你老師了……”“不準再叫他老師!”
兩個聲音同時在明臺耳邊炸裂。
明臺無奈的閉了閉眼睛,乖乖坐到大姐身邊,握住明鏡冰涼的手。
“明樓同志……”“劉雲同志!”
兩個聲音又同時響起。
明臺覺得要是他倆今天不吵架就不正常了。明鏡盯着面前的茶杯,那樣子就像想把杯子看穿一個洞來。說不出是不是生氣,但絕對不是非常開心。
王天風轉身對上明樓憤怒的目光,那個表情,就是認命的無所畏懼。明樓更生氣了,卻不知道要從哪裏生這個氣。
“大哥……老師……你們別這樣……”
“哪樣了?”明樓冷冷的反問,看着王天風,道:“好一個死間計劃,不愧是瘋子,哪怕是所有人都死了你都能給自己找出一條後路!”
“明樓同志,這是組織上是安排,況且這個計劃風險極其大,我不能向你們任何人透露。一旦告訴你們,就是把你們也陷入危險之中。”
明樓被噎了一句,餘光卻看到明鏡仍是愣愣的樣子。
“那好,組織上的機密,有紀律我不過問,但你還活着這件事情,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們?為什麽不告訴大姐?你知不知道大姐這些年過得多辛苦!”
王天風終于把目光艱難的挪向了明鏡。明鏡看起來,努力的在鎮定自己。
但是她做不到。她顫抖的太厲害了。
明鏡現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不知道該做什麽。她想罵王天風,卻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以什麽名義。但如果不說些什麽,總覺得不對勁。
仿佛這種局面本就應該撕心裂肺嚎啕大哭,但是明鏡居然只是想靜靜待着。明鏡這時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腦子裏什麽東西都沒有。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
微笑着說“你好”或者“好久不見”合适嗎?
“……你真是個瘋子!”
王天風并沒有聽見明樓剛剛又絮絮叨叨念了一堆什麽話,但他知道那一定是是罵他譴責他的。他現在只看得到明鏡的側臉,面無表情,或者說,她拼盡全力壓抑着心裏的洪水猛獸。
王天風心裏有點堵。
大約是屋子裏一直關着窗戶空氣不流通。
真是……足以讓人暈厥的場面……
“老師!”明臺第一個發現王天風面色有些蒼白,額頭上有了汗珠。
明鏡猛地震了一下,仿佛這一聲呼喚把她從噩夢的泥潭拉了出來。王天風閉了閉眼睛,彎着腰按壓着心髒。
明樓和明臺突然反應過來,王天風有心髒病。
“成棟!”
王天風忽然清醒了些。她聲音微弱到近乎轉瞬即逝,但他還是聽到了。久違的不真實,但是真的存在。
“部長!”城工部的同志一直都備着藥,部長的心髒病在轉好,但時不時仍需要藥物治療。
“沒事了,你先去給這幾位同志安排住所吧。”
“是!”
王天風忽然意識到明鏡不知什麽時候起身,一直扶着自己。難怪明樓沒再說什麽。
“我已經被明臺殺死一次了,難不成,毒蛇又讓我死一次?”
“閉嘴,瞎說什麽!”明鏡看他仍是狀态欠佳,不由得軟了口氣,輕聲斥責。
明樓這才知道,王天風是真的心髒有問題。而且看得出,這麽多年,他也老了。
“阿鏡,對不起。”王天風終于說出了這句話。
明鏡沒回應,只是扶着他坐下。“我的錯太多了,我不知道從哪裏補救。不讓你知道我還活着,是因為我經歷了一次死亡我知道,自己不一定什麽時候就真的需要為國家捐軀。”
明鏡心裏通透,她是最懂他的,不論兩人相離多遠相隔多久。她慢慢的感覺到,自己的心裏更多的是滿足。再看到他才知道心中的委屈不甘和憤恨,都源于對他的思念。
那麽,她為什麽要大吵大鬧呢?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她原本就該很平靜,很滿足。
“不告訴你,是害怕讓你經歷我的第二次死亡。與其兩次折磨,不如不給你無謂的希望。我當時就想好了,離開你之後,就權當死了,幹我們這行的,也不需要告別。在黑暗中追求光明,本就不容易。”
明鏡點點頭,她忽然覺得很滿足。由衷的感激命運,給她一個不算很差的結果。
“都過去了。以後你也跑不了了,既然追求光芒不容易,多一個人一起走,也會容易一點吧。”明鏡含淚,但看得出,她笑的真心真情。“你還有我,還有小玉。”
城工部的同志這時候敲門。“報告,明主任的辦公室已經收拾好了。”
“明主任?”王天風看了看明鏡,又轉身望向明樓。明樓也是一臉莫名其妙,轉臉疑惑的看向明臺。
“當然不是我,我現在是崔中石。”明臺看向大姐,卻看到明鏡淡定得很。
“是上級領導派我過來的,我還沒跟明樓和明臺說。我就是來交接的工作的。接下來華北地區的資金物資儲備,由我來負責。”
王天風恍然大悟。
“原來周副主席早就安排好了,調大姐來是有原因的。”明臺推了明樓一下,輕聲說:“大哥,你不是還有文件要送嗎?你的兩個上級這可都在這裏了。”
明樓搖搖頭對明臺說:“你先跟大姐去收拾,看着點小玉,我有話要跟劉雲部長談。”
明鏡知道這是延安的特密指示,說了句“不許胡鬧”,便帶着明臺離開。
明樓傳達完指示,交接過文件,卻還是站在辦公桌前,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還有什麽指示嗎?”劉雲看明樓的表情,是有話要說。
“沒有指示,接下來我說的話,不是作為下級跟上級彙報工作。只是我個人,對你說的話。”
劉雲點點頭,請他坐下:“你說。”
“你和我姐以前發生了什麽,我不管。但我也看得出來,她從來沒有忘記王天風,所以她才會頂着流言生下小玉,并給她起這個名字。不管怎麽說,大姐回來了,這是你的機會,也是你的責任。”
“我知道。”
“還有一句話。”明樓頓了一下,非常認真的說:“這是我的真心話,對于王天風,我感到敬佩和尊重。王天風是真正的無名英雄。”
劉雲心中感慨,起身向他伸出手。
“我們的同志為了民族國家奮鬥是責任亦是義務。我相信換做是你,毒蛇不會比毒蜂心軟。我敬佩所有的地下工作者,抗戰結束了,但争取自由民主還有很長一段路。共勉!”
明樓起身握住他的手,輕聲說:“我們都不會放棄的。對了,我工作馬上會有調動,阿誠已經調到華野做軍事顧問,我估計馬上也會過去了。”
“注意安全。”
明樓笑了,再次握緊他的手。
“你和大姐,也要注意安全。”
明樓想了想,或許這是僅有的機會見到劉雲了。在上海重慶香港的一切,仿佛随着日本的戰敗埋入歷史,但在心底,那仍是最鮮活的記憶。
他終于下決心開了口。
“我相信你,也祝福你,姐夫。”
番外三
徽茵是淩晨到的泊頭。來接應的同志是騎馬來的,她原是南方人,看着馬匹打響鼻,還有些怕。從周邊村子借來的木板車,她也就将就着,一路颠簸。
太陽還沒出來,寒氣很重。四周村落仍是夜色中的寧靜,車輪壓過土路,坑坑窪窪的地方跌跌撞撞,不時還能聽到幾聲犬吠。
幹冷的風在耳邊呼嘯,天色微微明亮,周圍的樹稀稀拉拉的。徽茵心中嘆氣,她還是想念溫軟的江南了。
颠簸久了,她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仿佛夢中回到了上海,回到了蘇州。耳邊竟然細細碎碎出現了電報機的聲響。她只當自己睡着了,夢着舊事。
“怎麽來這麽早,不是讓你多休息一會嗎。”
“該說這話的是我,你這幾天太忙了,我在家呆着也是呆着,不如早來把文件弄完,也好讓你輕松些。”
“接你來,不是讓你吃苦受累的。”
“我知道,但讓我一個人在家裏,還不如讓我在這裏陪着你。看着你在,就不會吃苦。”
“也好。你就陪着我,我也安心些。”
徽茵迷迷糊糊聽到對話,那個女人的聲音那樣熟悉,仿佛讓人回到了當年的蘇州,微雨,清風。柔柔軟軟,讓人心安。
恍恍惚惚還有男子的聲音,輕而溫柔,盡是關懷,要是這聲音在對自己說話,恐怕自己會怔愣在原地吧。
還是極困,但是越來越清醒,她細細想了半晌,才發覺,那電報機聲不是想象中的,它真真切切,傳到耳朵裏。
在76號的日子太過于驚心動魄,徽茵心中一震,登時睜開眼,心中竟然開始不自覺的計算電報的頻率。
幾盞燈開着,溫和而不刺眼。這屋子并不熟悉。但蓋在身上的大衣,有股熟悉的清香。
徽茵從長椅上坐起來,才發覺屋子裏一臺電報機正在收電,一個女子背對她而坐。而在她對面,有個男子亦是專心的寫着什麽。
在曾經的上海和重慶,那個人太過于聞名,特別是關乎明鏡,那簡直就是不能碰觸的底線。徽茵無論怎樣,都是見過他的。但……他明明……
“你醒了?”
朱徽茵在那一瞬間幾乎都能确定,那就是“死而複生”的王天風。
她本能的向口袋摸去。就像回到那個年代,随時都會掏出槍來一決生死的年代。
“蓋上衣服,這裏比不得蘇州,早上冷。”
徽茵聽着聲音熟悉,才看到那女子的面孔。
明鏡聞聲轉過頭,看到徽茵愣愣坐着,便起身來給她披衣服。“你來的時候睡着了,怕你凍着,便先挪到這屋子裏暖和。成棟早燒了爐子了。”
“明鏡姐?他……”
“你們還沒見過吧,這是朱徽茵。”明鏡回頭看着王天風說。
“夜莺,你應該知道我是誰。”王天風放下筆,走到明鏡身邊,“在76號,我們見過面。”
“明鏡姐……”朱徽茵還是有些警惕,畢竟這個毒蜂的名聲,如雷貫耳,況且那一段舊事,太過于撕心裂肺。
“你還不知道?”明鏡這才看出來徽茵的擔憂,她笑着挽着王天風,“難道,就只準你是76號的情報組長?”
徽茵這才反應過來。
這兩個人的故事,她曾偷聽黎叔和蘇太太說過的,只是不知道,王天風竟然也是個僞裝身份。
他二人曾因這一層關系不得相守,實為令人惋惜。
如今平常夫妻一般,竟然沒讓人覺得一點意外和突兀。
仿佛本該就是這個樣子。
“朱徽茵同志,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華北城工部部長,劉雲。”
“您就是……”徽茵失笑,“原來,您就是我新的上級。可是……您不是……”
“王天風是死了,所以,劉雲活下來了。”
“我明白了,軍統王處長的死,讓我們的死間計劃順利完成。現在看來,您真的是一位民族功臣。不為人知的犧牲太多太多了,誤解,也太多了。”朱徽茵想到這一層,語氣都放得尊重敬佩了些
“過譽了,不敢當,這是一個中國人應該做的。”王天風拿過凳子,扶明鏡坐下。“我相信,不管是我,還是阿鏡,還是你,任何一個革命者,都會做出這種決定。”
徽茵突然了解了死間計劃的真相,心中極是感慨。
“您沒死,真是太好了。”
她覺得今日的明鏡,與以往确是很大的不同。仿佛,這才是真正的她,沒有雜事纏身,不必為心中的愧疚而糾結,不必頂着壓力在風口浪尖做一個女強人。
她應該是被關心,被愛護的。她也應該有一個依靠,可以讓強勢的自己松懈下來,休息一下。
“看到您和明鏡姐終成眷屬,我都不由得想要敬謝神佛了。我這個姐姐自己一個人熬了那麽久,終于等到您回來了。我為你們感到高興。”
風鏡二人相視一笑。
他們經歷了那麽多,才換回了如今的平淡相守。
知足了。
“部長,請問夜莺同志在嗎?”門外有人通報。
徽茵一看表,正是到了交接的時間了,便先行離去。
待到回來,太陽初生。村子漸漸露出了它淳樸溫厚的樣子,家家戶戶,炊煙升起。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小孩子們也出來了,在街上跑來跑去。漸漸有了人間煙火氣,讓人心情舒暢。正是家的味道。徽茵看到一個熟悉的小丫頭向自己跑過來。
“茵姨,我早上剛醒爸就跟我說你來了!我都好久沒見你了!”
“有沒有想我?”徽茵拉着她的手往家走。
“當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