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四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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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去香港的飛機上,明臺遇到一個奇怪的人。

特別是他問道他大姐的時候,眼神倏忽變化了一瞬,整個人都變得特別奇怪。

明臺看不懂,一開始也沒有在意。自己的大姐,拼命十三娘一般的人物,明家獨立上海不倒,全靠大姐一人。

那麽出名,旁人認識她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直到他被那個人拐進軍統訓練班,知道那人叫王天風的時候,他才恍恍惚惚想起了什麽東西。

好像大姐有一次從南京回來後就病倒了,大哥阿誠哥在煎藥的時候,恨恨說道要殺了什麽風。

明臺覺得自己有點疑神疑鬼了,老師怎麽會跟大哥扯上關系。但是自己怎麽會突然想起這件事?

“明臺,想什麽呢?”明臺擡頭,看見曼麗向自己走過來。

“沒想什麽,發呆。”

“今晚上該是咱們組去整理檔案了。我在三樓檔案室等你。”

“好嘞。”

明臺和曼麗正在整理,卡着七點半的鐘聲,王天風和郭騎雲進了檔案室。

“老師!”王天風看了看一屋子的檔案點點頭。

“今晚上把這架子上的檔案全部滕錄背誦完就可以了,這個任務不算艱巨吧!”

“是!”王天風就在檔案室傍邊的屋子裏等着,看明臺曼麗需要多久記誦,然後自己來提問。

樓上靜悄悄的,只有翻書頁的聲音。

“哎?”

“怎麽了?”

“沒什麽。”明臺笑了下,“沒想到老師也去過南京啊?”

“哼,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王天風無奈瞥了明臺一眼,剛想要離開,卻聽見明臺嘀咕到:“我大姐當年好像也去過南京。老師,你們那時候是不是就認識了?”王

天風腳步一滞。

“老師?”“我只是聽說過你大姐罷了,我們并不熟。”

王天風聲音有點飄忽,“快點整理吧,等會還得提問呢。”

明臺看着王天風快步走出去,恍惚覺得他好像在躲避什麽似的。他只得繼續低下頭看那條記錄。

“明臺!”他突然聽到身後曼麗壓着聲音叫他。回頭一看,不知曼麗發現了什麽東西,那麽興奮的向他招手。

明臺跑過去,看到曼麗舉着一張合影。

“你看這張照片!”

“怎麽了?”

“哎呀你看這裏!”曼麗指向最後排邊上的一個小人,“你看老師年輕的時候的照片!”

明臺湊近細細分辨,果真是王天風。他那個時候還年輕。旁邊那個人,明臺一眼認了出來。“戴笠?”曼麗點點頭,“沒錯,你不知道吧,老師是戴局最為器重的學員,他是那一批中當之無愧的最高分。”

曼麗從旁邊拿來另一份文件,指着上面一條給明臺看。

“王成棟,是老師以前的名字。後來給改了,但是學校的檔案裏面,還有曾用名這一欄呢。”

王成棟。

這個名字怎麽那麽熟悉。明臺恍然想起大姐書房房間裏的信簍,裏面的收信人,好像就是王成棟。但後來不知道怎麽回事,大姐讓阿香把那些信全燒了。

“王成棟……”

“哎你們倆幹嘛呢?”郭騎雲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再這麽磨叽,你們組的成績是要往下扣分的。”

曼麗收了檔案,輕輕推了明臺一把。明臺有些恍惚的坐回去繼續翻他的檔案。但他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老師……大姐……什麽情況……以前到底發生過什麽事?他們認識嗎?

【五十五】

“行,記誦的都還算熟悉。”

王天風合上文件,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明臺和曼麗,“但是你們耗的時間,比前兩組都要多。”

“是。”曼麗悄悄看了明臺一眼,低下頭沒說話。

“今晚上就到這裏吧,你們只能在其他課程上多拿一些分數了。回去吧。”

“是!”曼麗立定敬禮,就要轉身出門,卻看到明臺神色有些疲憊,但還是站着沒有動。

“怎麽了?”王天風擡頭看着明臺。

“老師,我又問題想要單獨請教。”

曼麗詫異的看了明臺一眼,又看王天風盯了明臺半晌,點了點頭。曼麗轉身離開,郭騎雲帶上了門。

“什麽問題?”明臺這時候卻又不知道怎麽說了。

“我看你今晚上有點心不在焉。背誦也很慢,好幾個地方出了錯,還是于曼麗提醒了你,你才記起來。”

“是。”明臺想了想,擡頭正視王天風,“我的确遇到一點問題。”王

天風沒說話,靜靜看着明臺。

“我想聽實話。”

“什麽實話?”王天風目光離開明臺,開始暗暗擔憂。

“我大姐,跟王成棟,是什麽關系。”

王天風擡眼斜看了眼明臺,然後走過去打開了茶葉罐子。

明臺緊盯着王天風。王天風沏了一壺開水,茶葉在水中上上下下翻騰着。

“老師。”

“我不知道你說的王成棟是誰。”

世界上王成棟多的是,又不差他一個。況且,就算王成棟是指他,他們又算是什麽關系呢?

朋友?同學?戀人?露水情人?仇人?愛人?還是……陌生人?

“好……”明臺心中諸事紛雜,自知問不出什麽來。敬了個禮,就想往外走。

他需要一個可以讓他理清頭緒的地方,畢竟那件讓明家所有人都絕口不提的事,是一道太殘酷的傷疤。

“這就是讓你心不在焉的問題?”明臺突然聽見王天風淡漠的聲音。

他不知哪裏來了一股怒火,但又自然而然,好像就該沖着王天風發火一樣。

“我覺得我有責任查清楚。關于……”明臺話到嘴邊噎了回去。

“關于什麽?”

“關于我姐夫。”

王天風半晌沒反應過來這句話什麽意思。等他回過神來,走廊上腳步聲都近乎消失了。

這夜是圓月,亮澄澄的,整個學校都撒上了月光的清輝。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風吹過遠處樹林,稀疏的簌簌聲響。

他仿佛回到了記憶深處。那個慘淡的夜晚。也是這樣的月光。星星點點殷紅的血跡,在月光下,可怖,妖冶,刺目。

明樓仍在小祠堂罰跪,明鏡早已經氣的回了房。阿誠在一旁無奈的看着,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猶豫了片刻,跟着明樓跪下來。

“你跪什麽?”明樓看了阿誠一眼。

“大姐心裏有氣也是對的。自從那件事情之後……你也知道。她一直跟黎叔和蘇太太聯系着……大姐終究是放不下的。”

“你呀就別跪了,趕明天我是上不了班了,你好歹也得去一趟辦公室。”

阿誠翻了個白眼:“大哥要是不去上班,我可是不去給你當發言人。”

“嘿,你看看咱家的孩子!一個個都什麽毛病給慣的!”

阿誠笑了一下:“咱家現在的好孩子,就倆。”

忽然身後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女孩聲音軟糯糯的:

“大舅舅,我來給你送飯了。別讓媽知道。”

【五十六】

阿誠看到明玉端着湯碗在門口探着頭,忙着起身接過來。“我的小祖宗,你也不怕燙着……”

“媽總不能真不讓大舅舅吃飯吧。我是覺得媽氣歸氣,但要是大舅舅真的沒吃飯,她又要心疼了。”明玉湊到跪着的明樓身邊,她這會兒終于可以俯視這個高大的舅舅了。“大舅舅,你放心,三舅舅受罰我也給他送過飯,媽不會發現的。”

“你個小人精,不過大舅舅還真想看看,你媽心疼我是什麽樣子……”明樓接過湯面,無奈的搖搖頭。

“嗯……大少爺……阿誠哥……”阿香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了門口,看着明玉又是想笑又是無奈:“大小姐說了,不讓吃飯就是不讓吃飯。不然罰什麽跪。特別是小小姐,不然罰你練字。”

“大哥,我看你還是別吃了。要不,我陪你跪。你可別連累上小玉。”阿誠伸手就要拿明樓的湯碗。

明玉一臉不滿的走上前去:“香姨,你不說我不說大舅舅二舅舅不說,媽怎麽會知道。”

“嗯,還是我們家明玉跟我最親!”明樓滿意的點點頭。說罷轉身指着阿誠和阿香:“真是聽話啊……”

忽然隔壁房中又傳來一陣悶響。不知是什麽東西掉下。明玉馬上變了臉色,繞過阿香就跑了過去。

“媽,你沒事吧!”

明鏡一陣頭暈眼花,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時鐘。“沒事。”

阿香急忙過來扶她在床上躺好。明樓在門口看了一眼,立刻招呼阿誠給蘇太太打電話。

明玉出生的時候,明鏡着了風寒,自此身體狀況就一直沒歇過來。公司事務衆多,幾年前她又陡然聽聞軍統上海站被汪曼春的76號和特高課聯手清除,整個人生了一場大病。

“蘇姨,我媽怎麽樣?”明玉跟着蘇陽下樓送到門口。

“小玉,你媽沒大事。她只不過是氣急了,身子有些軟罷了。讓她好好休息,別再惹她生氣了就好。”蘇陽快速的寫了一個方子交給明樓,“如果發燒,就用這幾種藥。”

“謝謝蘇太太。”“蘇姨再見。”

一晚上明玉窩在明鏡的大床上,太早了她小孩子睡不着,明鏡又是半睡半醒的,這一會兒清醒着,母女兩個有一搭沒一搭唠閑話。

明玉叽叽喳喳說着,反倒讓明鏡感到安心。她攬着不住打着哈欠的明玉,輕輕拍着讓她入睡。

“媽給我講個故事吧。”明玉在被窩裏扭了扭,換個舒服的姿勢。“不然我睡不着。”

“多大了還聽故事。”

“就上次那個故事,那個書生發現小倩是女鬼之後怎麽樣了?”明玉窩到母親懷裏。

“你才多大啊,再說哪有大半夜聽《聊齋》的?”明鏡笑着輕輕拍她的頭。只有明玉在自己身邊的時候,明鏡才能安心一些。

“媽你怕鬼啊?”明玉嘟囔了一句。“我舅舅說了,我自幼就聰明,跟個小人精似的。你要是怕鬼,我保護你。”

“媽媽不怕。有你在,媽媽什麽都不怕。讓我想想上次講到哪了?”

明鏡輕聲講述着寧采臣和聶小倩的愛恨情仇,不過片刻,明玉已經睡熟了。

明鏡借着月光,摸索到女兒脖頸上挂着的紅線。一塊玉觀音映着溶溶月色,安詳平和。

【五十七】

設備完好,搶修隊可以返回。

張月印等了将近一天,才收到來自湖南黔陽的回複。他不知道對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平時回複都是很及時的。當他看到回複內容時,眉心又擰在一起。

仍在施工中。

從前只聽說這個人天才,固執,卻沒想到敢這麽不顧大局。他無計可施,收了電文,轉身去了屋裏,交給齊慕棠。

“他不回來。”

齊慕棠擡眼看了看張月印。“什麽叫不回來?”

“他說仍在施工中,難不成他手邊還有另一個任務?”

“另一個任務?

現如今軍統針對日本的行動中……還有什麽重要的任務呢?

齊慕棠越想越心驚。

“在上海的兩個組……目前重要到不能脫身的……不會是……”

齊慕棠忽然感到了形勢的嚴峻。自從失去了方步瓊同志,與謝培東同志失聯後,中央要求一定要保護好劉雲同志的安全。

“明樓呢?”

“在上海。”

“馬上去查清楚,毒蜂毒蛇是不是都要參與死間計劃,如果是,立即聯系蘇陽和黎叔想辦法阻止,并采取營救行動,救出一個是一個。”

“是。”

“他這盤棋下的太大了!”齊慕棠從來沒想過王天風敢這麽幹。

董岩走之前明明說好,會立即把王天風從軍統中拉出來,組織上本來是要調他去平津地區活動的。

“是瘋子的風格。”張月印點點頭,“就像他最喜歡的那句話,別指望能力強的人态度好。”

“态度好不好,也得先保命。”齊慕棠那指頭戳着桌子,“你知不知道死間計劃詳細內容?到底誰會死?”

張月印搖搖頭,“如果真的是死間計劃,那戴笠一定秘密批了王天風全權負責,他們肯定設計了不止一個方案。但上海還有咱們的同志,況且眼鏡蛇也經歷了不少事,他應該有分寸。”

“不一定,”齊慕棠反駁道,“眼鏡蛇并不知道王天風同志在組織裏的重要存在,他可能自始至終都認為毒蜂是軍統的人。”

“要不要透個底?”張月印拿着筆,在筆記上圈圈畫畫。紙上分明寫着幾個大字。

明樓 明誠明鏡 明臺

蘇陽程錦雲黎文董岩 〔石楠〕

王天風

“不妥。明鏡可能受不了。”

“王天風也受不了。”齊慕棠贊同。氣氛一下子沉寂下來。

王天風和明鏡的事情,高層多多少少都是知情的,可這種事情,誰也無法預料會發生什麽結果。方步瓊犧牲後,組織上只剩下蘇陽單線聯系他,王天風和明鏡,已經将近九年未曾見面了。兩個人,一樣的固執,一樣的別扭。

齊慕棠搖搖頭,走進裏屋向中央發電。

王天風拿着鋼筆,快速的寫出“死間計劃”四個字。

仍舊是墨藍色的墨水,每個字都剛勁有力,仿佛昭示着軍人的铮铮鐵骨。

電報機許久沒有響起,王天風等了半晌,張月印并沒有回信,估計他們也是默認了。

“長官……”郭騎雲輕輕敲了門。

“怎麽了?”王天風有些疲憊。

“毒蛇來電。”

“念。”

“他……他問候您全家。”

王天風怔愣一瞬。不覺苦笑。他孤身一人,問候全家,難不成是要問候他大姐明鏡?想到明鏡,他心中“突”的一抽。

什麽明鏡,自己跟她,哪裏就一家了。怕是此生都形同陌路了。

“長官……”

“我要寫表彰信,就說明樓将自己的弟弟送來軍統訓練班。”

“是。”

王天風重新坐回桌旁。他提筆疾書,死間計劃。

他有一個完美的計劃,在這個計劃裏,除了自己,誰都不會死。

“我需要一個全新的面孔,為我重建軍統上海站情報小組。”

【五十八】

戴笠一句話都沒有,近半個小時了。王天風也不急,坐在沙發上。這裏是蘇州,但不是他的蘇州。敲鐘人已然上路,戴笠把他劫了下來。

暮色中屋子裏黑洞洞的,王天風走到門後開了白熾燈。

戴笠站在窗前,看白牆青瓦流水人家,遠處隐約傳來浣女嬉笑聲,流水簌簌聲。他又點着一根煙。星星點點,明明滅滅,不時煙霧隔開來兩人,隐隐約約迷迷茫茫,反倒更加看不真切了。像是對峙似的,等待最先開口的那個人。

戴笠終于打破了僵持。“一定要這樣?”

“在我看來,是。”

“一定有別的方案。”

“但我要的是百分之百的成功,沒有任何差錯可能存在的成功。”

“你這是找死。”戴笠聞言笑了出來,好似在聽個天大的笑話。

“我活膩了。好歹也要死的有價值些。”這話從王天風嘴裏輕飄出來,好像在扯些家常閑話似的,談論生死就像談論街上青菜價錢。

“第三戰區的密碼本和它所起到的作用,比我們任何一個人的生命都要重要得多。”

戴笠想不出王天風除了這個理由還有什麽可能性。

“條件?”

“沒有。”

“總得要有些條件的吧。”

“我是個怎樣的人,你清楚。”

戴笠轉身跟王天風對視,只從他眼睛裏看到了冷漠和淡然。明家那個董事長的事情,他恐怕比王天風都清楚些許,這兩個人這樣子鬧,王天風心有芥蒂也是情有可原。

“放心,我會保住上海明家,明鏡絕對不會出一絲岔子。你放心的去做吧。”

王天風着實沒想到戴笠主動說了這句話,不覺怔愣。

也罷,那……便這樣吧。至少自己死後,會有人保護她。

這樣去面對死亡也沒什麽了。

“對了,你知道明家多了一個人嗎?”戴笠在王天風踏出門口前突然輕輕說出這句話。

王天風停下腳步,轉身看向戴笠,等他的下文。

“這個明家真是有趣,又收養了一個女孩子,看出來有錢了。”戴笠掐了煙,走到後牆看着巨大的中國地圖。

“需要毒蛇那個組幫你嗎?”

“我只需要毒蠍一個組。如果我出事,上海需要一個人善後,那個人只能是毒蛇。”

戴笠點點頭,凝視着殘缺頹廢的大中國,一言不發。

王天風秘密離開戴笠的臨時辦公室。

踏着月色急行,蘇州的夜晚,也蔓延着涼絲絲的水流聲。他好似無意,左穿右穿,拐進一個不起眼的小胡同。

三進的院落,圓拱石門下有一條暗道。王天風閃身而入。踏入暗道,遠遠可聞電報機清晰的聲音。

走向最深處,燈光滲透過來,暖洋洋的。一間小屋,出現在眼前。

桌旁一位女子在接收着電報。

“蘇陽。”

蘇陽擡頭看到來人,急忙起身。

“劉雲同志,組織要求你立刻停止死間計劃!”

“來不及了。戴笠已經下命令了。”

“我們不能再失去同志了。你知道的,董岩同志在櫻花號上,犧牲了。”

王天風沉默了。在櫻花號爆炸後,他立即知道了董岩犧牲的消息。

一批一批仁人志士前仆後繼,總該有人去死的,更何況是對于日本人。

“我知道。”

“那請你馬上停止死間計劃。”

“蘇陽,你應該清楚我的身份。組織上給我安插了最深的身份,我絕對不能暴露。”

“劉雲同志,這是慕棠同志的電文,現在我有權利要求你遵守組織的命令。”

“蘇陽,我無路可走。”王天風沒有看齊慕棠的命令,而是轉身坐到電報機旁,帶上耳機開始發電。

喪鐘敲響,敲鐘人上路。

“蘇陽,如果我死了,不要告訴她。”

蘇陽無奈又痛惜的看着他。

“她不傻。”

“你不懂。”王天風輕聲說道,“對她來說,沒有我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那你讓明……你讓他們一家子人怎麽辦?”蘇陽猛然想起明玉出生時明鏡的叮囑,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明樓是一個十分傑出的同志。我在軍統跟他死磕了那麽久,不僅僅是因為阿鏡,而是因為他的确有那個能力跟我抗衡。對我來說,他是值得尊重的對手。”王天風略有歉意的微笑了一下,“如果我出了事,明樓會接下來完成一切。他對于組織,比我更重要。”

蘇陽看着他的背影緩緩融入黑夜。她真的很想開口問,若他知道自己還有個女兒,還會不會選擇義無反顧的死亡。

【五十九】

上海,一個隐藏着無數故事的城市。王天風再一次踏上了這片土地。

這是他的青春,同明鏡在一起的青春都在這裏度過,年少的宏圖大志,和淡淡的情思都曾生長在這裏。

這是他的孤獨,在南京分別後,作為前任軍統上海站的站長,他曾無數次的穿越每一條大街小巷,與日本與汪僞周旋;他也曾在某個街口看到過明鏡的身影。但片刻就沒入人群,恍惚的就如夢境。

這是他的失敗,他仍記得汪曼春端掉軍統上海站的情景,兩個組死的死傷的傷。活下來的,大多跟着王天風去了湖南黔陽的軍校,失敗的就如退居二線。

這是他的起點,也是他的終點。

他望着四通八達的街道,有一瞬間卻不知道應該到哪裏去。他眼前浮現出了明公館的影子。

王天風提着手提箱固執的向另一個方向走着,他企圖輕描淡寫的把相見明鏡的欲望抹掉。他刻意的屏蔽有關她明家的消息,就像當初在重慶在巴黎。

直到遇見明臺。

他把明臺帶回了軍校的那個夜裏他想了很多,這好像就是他跟明鏡冥冥中的聯系,他們不得已的分離陌路,卻不可能永遠的斷絕最後的聯系。

他的思緒被賣報童的聲音打斷。

“賣報賣報,吳淞口碼頭貨船發生爆炸!賣報賣報。”

王天風随手買了份報紙,看了眼大标題。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能幹出這種出格而且有種的事,一定是我王天風帶出來的。

他快步走到電話亭旁,撥了線,詢問了明家面粉廠的位置。

是時候見見毒蛇和毒蠍了。

“知道我為什麽回來嗎?”

“您回來主持大局。”

“回來送死。”

“他要明臺殺死他?”齊慕棠像是沒聽懂這句話什麽意思。

“同時,明樓的意思應該是想讓明臺假死,讓蘇陽那一組救他出來。”張月印解釋道。

“瘋子。”齊慕棠氣呼呼坐下,心裏盤算着要怎麽做,“中央一定要保護他的安全,平津地區需要他,他一定不能死。”

“現在看來,只能讓蘇陽跟明臺透個底。”張月印細細思考着。

“怎麽說?難不成跟明臺說軍統的王天風是我們的人?那這個死間計劃基本上就廢了,明樓那麽聰明,一有動靜,他就能察覺。現在的重點,還要保證第三戰區密碼本安全送到。不能因為任何事情,給死間計劃帶來任何危險。”

“犧牲,是避免不了的。”張月印嘆了口氣。

“他想怎麽死?”

“不知道。”

“那最好是能救過來的死。”齊慕棠打定主意,走向電報機發電。

蘇陽收到電文,不敢置信的看向一邊的王天風。

“我們的上線是誰?我倒真想見見他。”王天風一眼掃過電文,不禁失笑。

“心髒病?這也太牽強了……”蘇陽還是覺得不妥。

“幫我說謝謝他。”王天風拿了圍巾大衣,微笑着走出去。

自己心髒本就不好又有傷,這個消息恐怕汪曼春早就知道。

王天風的生命是要結束了。居然在最後關頭,是她救了自己,當年她要割腕的刀片,在自己心髒上方留下了傷痕。

王天風定定神,跟她,再無關系了。

戴笠說了要保住明家,那她是安全的,這就夠了。

他又想到了那個人,笑着跟自己說,希望有一天他能以劉雲的身份面對自己。他要交給自己另一個重要的任務。華北,城工部。

生命就是不停的兜兜轉轉,他總歸是做到了,除了她,他沒有遺憾。

舍己為人,舍小家為大家。

他突然覺得,他追求了很久的情和義,他都做到了,他都擁有過。

哪怕是以一個并不是很光彩的方法離開這個身份。

【六十】

明鏡和明臺出來置辦婚禮用品,明玉在家悶着呆不住,便跟了出來。她雖說年紀小,但比尋常小孩要聰明得多。趁着明鏡在商場溜出去買栗子。大街上平民小百姓哪裏有認得這是明氏集團那個“被領養的”孩子的,明鏡便也放心她出去。只隔着窗戶看着她安穩過了馬路,抱着一袋栗子又回到街這邊。

街上幾聲槍響,商店裏嘈雜是聽不到的。明玉卻是靠着牆邊站住,看着那些慌亂逃竄的人們。她自诩膽子大,又仗着自己家裏有個輕易動不得的“高官”,好奇心占了上風,縮在一旁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街對面一穿長衫的中年人行色匆匆,但明玉還是一眼就注意到他。普通人跑都是甩着手中的手提袋,能多快多快。而他雖說也在跑,這手提袋可是穩穩拿在手裏,看樣子是有重要的東西。

汽車轟鳴而來,明玉看到朱徽茵先下了車,自己也不知道怎麽的,等到中年人來到自己身邊,伸手把他往另一個小巷子的方向一拉。

王天風愣了一下,看到一個穿着天青盤扣衫藍裙子的小姑娘眼中帶笑看着自己,手裏抱着一袋栗子,向着旁邊一條巷子努努嘴。那聲音軟軟糯糯,在嘈雜的人群中卻清楚的很。

“您往那邊去,他們不會追到的。裏面燒着風爐買包子那家雜貨鋪可以通到另一個弄堂。”

王天風詫異的看着這個小姑娘,心中一動,但他卻說不出什麽。

汪曼春下了車。

他匆匆說了一聲“謝謝”,轉身就跑進了巷子裏。那家雜貨鋪,是他學生時代跟明鏡常去的地方。沒想到這個小姑娘也知道。

王天風繞到另一條安全的弄堂裏,疾步匆匆,腦中卻仍想着那個小丫頭。他不禁有些驚懼,這個小丫頭居然看得出自己在逃脫追捕。

她又為什麽幫我?

明玉只覺得自己好像救了一個人,心中自然是微微有了些許成就感。76號行動組的人向四面八方跑去,警局的人也封鎖了商場。人群熙攘中,明玉的栗子撒了一地。

朱徽茵最先看到明玉,她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急得徽音拉住汪曼春往哪裏走:“處長,您看看那是不是明家小小姐?”

曼春看到明玉也是驚住了,急忙自己跑過去将她拉出來。

“你怎麽樣,沒受傷吧?你們這些人擠什麽擠啊!”她氣急罵得行動組員一個個愣在那裏。

明玉看到是曼春,一聲“舅媽”不過腦子就喊了出來。

徽音和行動組員只得當作沒聽見,曼春尴尬的四處看了看,蹲下身輕輕拍了明玉一下。

“你這死丫頭瞎叫什麽!”

“我沒瞎叫。”明玉一臉委屈,“大舅舅說了可以叫。”

曼春面色一紅,不知是該氣還是笑。那些行動組員攔着商場裏的人,只聽見他們一個個彙報:“處長,這沒有目标,人又太多,找不到啊。”

汪曼春起身,徽音上前拉住明玉的手。明玉偷偷做了個鬼臉。

“算了,你們去守緊街口吧。毒蜂要是這麽容易讓你們抓到那他也不是毒蜂了。”

明玉看着人群散開,汪曼春又向自己走了過來。

“小玉,你怎麽在這裏?你大舅舅不是說了讓你少出門嗎!”曼春四面搜尋着明家其他人的身影。街口一輛車開過來,徽音認出那是阿誠的車。

“曼春。”明樓下了車,向她們走來。明玉繞着明樓跑到阿誠身邊。

“你真是吓死我了!”明樓剛要逮她,明玉躲到了阿誠身後。

“好了師哥,多虧徽茵看到了,小玉好好的。”曼春拉住明樓的手,安慰道:“不用擔心。”

“謝謝。”明樓禮節性的向徽音致意。徽音跟阿誠目光一錯,又道:“應該的。”

“要不是曼春在,我大姐該急死了。你怎麽自己跑下來了?明臺呢?”

“我是來買栗子的,三舅舅買東西呢不陪我。”

“那你栗子呢?”

“撒了。”明玉縮在阿誠後面不肯出來。

曼春見狀一笑:“師哥,別難為咱們小祖宗了。你大姐……應該還在等着呢。我們也該回去了。”

明樓點點頭,示意阿誠帶着明玉先去找明鏡,徽音轉身去開車。

“對不起,打擾你公務了。”

“沒有師哥,我只是接到消息毒蜂在這裏出現,心急想要抓到他罷了。”

“那個軍統上海站的毒蜂?聽說那可是個大人物。”

“是啊……”曼春有些喪氣:“他哪裏那麽好抓。藤田長官真是給76號一個大難題啊。”

明樓一顆心漸漸穩住。

這個瘋子,真是要把自己的命搭進去的話,大姐和明玉會怎樣,都是他無法預知的。

王天風也是給了明樓一個大難題,不比藤田的事情簡單。

明臺看着表匣,一塊頗有年頭的手表靜靜躺着,磨損很嚴重,看得出他的前任主人一直随身帶着。可惜這塊表,不适合他這個富家公子在上海灘活動戴。

但今天明臺又把它拿了出來。王天風答應他參加他的訂婚儀式。

明臺細細看着這塊表,他記得王天風在送他走的那個夜晚說過,這是他所有家當裏,唯一拿得出手的禮物。看那表的背面,刻有一個細細小小的“J”,幾乎看不分明。

王天風穿了明臺送他的西服,來到明公館的大門前。

他是來告別的,所以,不需要見很多人。幹他們這行的,也不需要告別。

【六十一】

齊慕棠喬裝來了上海,聯系到了蘇陽,提出這次救援,務必要自己參加。等待是揪心的,他們怕任何一個關節出錯。

夜晚終于來了。齊慕棠跟蘇陽來到了山間的林中。他們的暗號是鴉鳴,兩聲,兩次。

蘇陽默默看着表,算計着時間。她甚至聽得見一種奇怪的聲音,一種,生命流去的聲音。

一道手電筒光在暗夜中如同閃電。蘇陽心中一沉。齊慕棠認得出來,那是明臺。

王天風給自己注射了一管藥劑。他覺得齊慕棠這個方法,反而出奇制勝。他向着郭騎雲開了槍。他親眼看着于曼麗死去。他跟着汪曼春,一步一步,向明臺走去。

他在明臺拔槍的一瞬間擊中了他,位置把握的很準确,那裏不會受很重的傷。

“為什麽!”

“因為我是你的老師,你贏不了我。”

“我沒有你這樣的老師!我的老師不會出賣自己的靈魂,他更不會是賣國賊!我的老師是王天風!他是一個铮铮鐵骨的漢子。”

王天風臉色蒼白,汗如雨下。他整個人就像被鬼魅施了符咒一樣,動彈不得。蘇陽的藥,藥效來的很快,卡的時間很準确。

他淡淡聽着明臺的訴說,不再理會僵硬的身體。

“軍統上層參與走私已經爛透了!在戴笠的眼中,我們就是一群蝼蟻!他想怎麽踩就怎麽踩!他眼裏根本沒有兄弟!有的只是一群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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