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李德雅經過一整天的一言不發,依然望着篝火發呆,連侍女給她準備的晚飯都沒吃。
淩可不想自己被抓去安慰她,所以躲她遠遠的。
但是李德雅的侍女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跑過來好幾次,讓淩去安慰她,好歹哄她把晚飯吃了。
淩就很納悶,自己看着像是會安慰人的?
而且李德雅的教習奶娘就在那邊給李德雅處理手指上的凍瘡。為什麽那個照顧她長大的奶娘不能安慰她?
終于架不住侍女一趟一趟地來磨,淩放棄抵抗地走到李德雅邊上,坐下。
李德雅的手指已經包好了,于是她揮揮手讓奶娘先離開。
淩托着下巴,什麽都沒打算說——她想傾訴,自己就聽着,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該幹嘛。
“其實離了你,我根本射不中東西吧?”李德雅忽然帶着哭腔開口。
“多實戰練練就行了。”這還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淩不假思索地答,“你有天賦。”
“其實根本就不是我自己箭術的問題。那些慘叫、那麽多血,我根本怕得拉不滿弓,也完全無法集中!”李德雅又開始哭哭啼啼,但是倒還說得清話。
“次數多了會習慣的。”淩依然毫不動搖。
“可這次你要是不在,我就死了。還哪來的機會去習慣?”
總覺得這丫頭話裏話外有賴上自己的意思?但是淩也沒狠下心來撇開她:“行動之前,多思考。害怕就謹慎一點。”
她只在宮廷裏跟那些兄弟一哄而上地争高低,從來也沒意識到,實戰不是一味和男孩們争強鬥狠,而是要有進退、有謀略——但這也算是一種成長吧。
“你一定會離開我的對吧?”李德雅低下頭,淚珠子掉在地上的枯草裏,“明明那麽長命,給我幾年又能怎麽樣?”
淩簡直滿臉黑線,這副情窦初開的小姑娘模樣是怎麽回事?于是不自覺地加重了語氣:“我有自己的工作,別給我添麻煩。”
李德雅又皺着鼻子哭得直抽搭。
淩深吸一口氣,揉揉額角,把侍女準備的晚飯推到她跟前:“趕緊吃了去休息。”
李德雅好像受了欺負一樣,磨磨蹭蹭地拿起盤子裏的碗筷,小口小口地吃着飯。
“出了關,你是不是就要回去了?”這個地方已經是邊界,不出三天的路程,他們就出關了。
“送你到他們營地。”不過他們游牧,冬天的營地恐怕就在邊關附近。
“既然要分別了,”李德雅止住哭腔,低聲問,“至少讓我知道你到底是什麽好不好?”
淩深深地嘆氣:“我的族類真正的名字叫‘影魈’,是一種影子妖怪,本體是一團黑影,可以化形成任何生物,不死不滅,以人血為食。就這樣。”用最簡短的話回答完了。
李德雅聽得若有所思地點頭:“‘影魈’……有人類的感情嗎?”
好像她之前問過這個問題。“有。”
“會痛、會受傷嗎?”
“會痛,不會生病受傷。”
“也會思念誰嗎?”
“會。”
“那你有思念的對象嗎?”
“沒有。”
不過腦的一問一答模式持續了半天,她才總算滿意。李德雅發現影魈除了能外貌能變化、壽命非常長之外,和人類其實沒有很多區別,心裏莫名就覺得安心了。
“謝謝你。”終于心滿意足的李德雅,低下頭輕聲說,“保護了我那麽久,還願意告訴我那麽多。”
淩見她總算不哭了,懶得再陪她多話,站起來拍拍褲子回自己帳篷。
深夜,淩的眼前出現一團黑影——那是他的同僚,同是被姬雷岳飼養的獵犬。對方簡單地向他傳達了姬雷岳的口信,讓他兩天內回皇城,不要再管這邊的任何事。
淩思忖一會兒,兩天應該已經出關。雖然還沒把李德雅交到她的夫君手裏,但是對淩來說,飼主的命令高于皇帝的旨意,所以,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了。
正好,李德雅那丫頭似乎對自己生出了不該有的依賴,早點抽身也好。
第二天一早,淩剛出帳篷,就見到李德雅對着她打來的那只鷹身上折下來的那些翎毛不知道在搗鼓什麽。周圍的侍女都只是哭笑不得地看着,完全插不上手。
“你做什麽?”淩走到她身後。
李德雅一回頭,只見她頭發上七歪八扭地插着翎毛,臉上塗着奇怪的紅胭脂,活像一只被圍毆了的老母雞。
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想什麽呢?”
李德雅手裏的動作僵住,瞪着眼睛呆望着淩——他笑了?
淩見她愣在那,皺着眉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你到底在做什麽?”
李德雅緩過來,低下頭臉頰緋紅,局促地摸摸自己頭上的翎毛:“淩衛你……會笑啊?”
好像因為總被她煩的不行,所以淩總是下意識對她冷臉,還真沒在她面前笑過。想起這茬的淩,又覺得對她笑笑也沒什麽不好——馬上就分別了。
“我笑有什麽奇怪的。”
“因為我沒見過……”李德雅緊張得手不知道該做什麽,晃着手裏的兩根翎毛,連忙轉移話題,“是這樣的,昨晚我聽來感謝的百姓說,北疆的山神,頭上戴着鷹翎發冠,臉上畫着紅色的顏料,總是帶着一只鷹去狩獵。所以我想,”李德雅忽然沉了一口氣,擡起頭語氣很堅定地說,“既然皇城離這兒太遠,皇叔沒法及時保護這裏的邊民。那就由我來守護他們!雖然我現在還不夠強,但是總有一天,我會保護這裏的百姓!我會為國家、為百姓出一份力的!我再也不會像昨天那麽狼狽了。”
和那些哭哭啼啼嫁出關的女子,果然不一樣。淩的嘴角揚了揚,給她扶正頭上的翎毛:“那你好好努力,別再莽莽撞撞了。”
“我不會墜了你的學生的名號!”李德雅铿锵地應下。
淩心裏嗤笑,自己都沒有名號,自己的學生又哪來的名號?不過能讓她勇往直前的力量,就沒必要潑冷水。
“總之你優先保重自己,明天我就回皇城了。”
李德雅的表情瞬間僵在臉上:“明天?為什麽那麽突然?我們還沒到目的地吧?”
“飼主召喚我回去。”淩波瀾不驚地答,眼皮都沒有多擡一下。
李德雅卻急了,抓住淩的衣袖:“你的飼主是給了你血吧?那……我也可以給你,你別回去!”
淩抽回自己的胳膊,給了她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不是誰都可以飼養影魈的。”
李德雅忽然覺得自己剛剛那麽多雄心壯志都落了空——似乎淩衛不在,她努力的力氣就全都沒有了。剛剛那些興致勃勃的幹勁,猛地砸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她低下頭,沉默不語,手裏捏着那根最長的翎毛,指骨發白。
淩沒再多理會她——這小姑娘生離死別的情緒,他可擔不起。
這一整天,李德雅都在努力想跟淩多說上幾句話。而淩不想陪她矯情,使勁躲着她走。在這種拉鋸中,李德雅終于出了殺手锏。
她屏退所有侍衛和侍女,在駐營休息的時候,趁着上茅房,失蹤了。
李德雅明知自己不知道山林裏的路,卻依然沒頭沒腦地往裏跑——她堅信,淩衛肯定能把她帶回去。
因為是偷溜出來的,侍女沒為她換上跋涉的靴子,穿着軟底布鞋的李德雅迅速擦出滿腳傷口。但是她咬咬牙,依然往山林更深處跑。
腳上的傷口滴滴答答淌了一路的血。黃昏時分,嗅到血腥味的狼群追着李德雅的蹤跡将她圍堵在死路。
狩獵的本能讓那群狼興奮得雙目赤紅。
李德雅一心只想着不能被其他守衛找到,卻完全沒考慮到山林裏的野獸——畢竟她從沒見過真正的猛獸。
所以對着那挂着口水,喘息都散發腥臭味的狼群,李德雅腦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句話:
“淩衛,救命!”
刀出鞘的聲音劃破林梢靜谧的空氣,一襲白衣如光灑落。刀鋒上綻開鮮紅的血花,随着淩的動作散落開來,雪地上又開起一片猩紅的花海。
狼群全部倒下。淩甩掉刀刃上的血珠,一揚手把刀扔回鞘裏,又是那樣踏着一地的鮮血走向李德雅。不同的是,這次他的白衣被染紅,眼裏噴薄而出的怒意,再沒有那天雪中飄然而至的谪仙之姿,而是修羅惡鬼的模樣。
“說過別給我找麻煩!”淩的語氣愠怒之極,“剛覺得你有點長進,又做這種無聊的事!”
李德雅吓得往後縮:“對不起……”
看到她腳上的傷口,淩更是氣結:“習武的時候怎麽沒見你那麽能忍痛?”
“對不起……”李德雅無話可說,只是小聲一直道歉,“我只是覺得你一直躲着我,連好好道個別的機會都沒有……所以……”
“想把我引出來?”淩依然沒好氣,“告訴你那麽多次別再莽莽撞撞……”
李德雅低着頭不敢再說話。
“回去。”
李德雅的眼前忽然挂起一陣漆黑的風,她沒來得及反應,就被那股風吞進去,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啊!”她驚叫着,在一片純粹的漆黑中,恐懼地伸手四處亂抓。
“安靜點。”淩衛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過來。
“淩……淩衛?你在哪裏?”李德雅依然驚慌地伸手四處摸索,想找到淩。
“你在我體內。”淩不耐煩地解釋,“別大驚小怪,好好坐着。”
“體內?你把我吃了?”李德雅總算冷靜一點,反正淩衛那些不可思議的事,她已經習以為常。
“我不吃人。”
說着,李德雅被丢在自己的馬車裏,視線恢複的瞬間,眼前是淩衛充滿怒意的臉。
“那個……”
沒等她說出任何話,淩甩了門簾出去。這丫頭忽然失蹤,整個車隊都急瘋了,淩還得給她擦屁股。
奶媽和侍女聽說她回來了,還受了傷,烏泱泱地擠進馬車,包紮的包紮,喂藥的喂藥。
這下更沒機會跟淩衛告別了——李德雅在心裏嘆氣。
而淩想的是,更不該多留了,再呆下去,這丫頭還不知道要鬧什麽幺蛾子。而且,皇帝說要不太平的事,總讓他有些懸心。姬雷岳又忽然召喚自己回去,姬家可能要生變。
于是淩和幾個近衛交代了兩句。甚至沒再過夜,就直接啓程了——反正他回到皇城只要兩個時辰。
李德雅剛包好腳上的傷就着急問淩衛在哪。近衛回答他回皇城了,李德雅把自己關進馬車裏,兩天都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