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除夕
除夕那天,小方山上的雪已有半尺來厚。
這可真是,清清在泰安鎮這些年來的頭一回。
她這下可不怕凍了,更無所謂冷風夾着雪點,一陣陣往臉上刮。成天往屋外跑,堆了許多雪彌勒,雪兔子,雪師弟,擠擠挨挨,滿院子都是。
玄虛子背着手一路看去,哼笑道:
“比你畫的符要像些!”
清清心裏不服,正要辯駁,玄虛子又看向一個長着兩撇山羊胡的物事,皺起眉頭:“就是這個……堆得不大像,小白何時這麽幹瘦了?”
他指着它瘦長的軀幹:“幹巴巴的,跟頭老山羊似的,應當再添點雪上去,弄得圓潤些才好。”
一回頭,卻看見大徒弟表情扭曲,似乎在極力忍笑。
裴遠時看不下去,提醒道:“師父,這不是小白。”
玄虛子扭頭,看着雪雕那撇滑稽又誇張的山羊胡,恍然大悟:“這堆的竟然是為師?”
清清放聲大笑。
玄虛子氣惱道:“逆徒!為師何時這般矮小,胡須亦從未如此蜷曲邋遢過!”說罷,憤然離去。
裴遠時默默看着師父離開的背影,轉過頭,剛想對頑劣師姐規勸幾句,只聽一聲“看招!”一個雪球便迎面砸來,雪落了他滿頭滿臉。
清清捧腹大笑:“師弟!你這白發白眉的樣子也頗像老山羊!”
裴遠時一把抹去臉上的雪,無奈道:“師姐……”
話音未落,又是一個雪球飛來,他這回已有準備,擡臂一擋,雪球便破碎四散在空中。
清清見狀,忙連忙又彎腰團起雪球,胡亂朝他扔去。
裴遠時側身,輕松躲過這個松散不成型的雪球:“師姐……”
接二連三的雪球又攻來,裴遠時一邊擋,一邊朝清清走來。她且戰且退,他步步緊逼。
身後就是院牆,清清已經退無可退,她耍賴般蹲下,嚷嚷道:“真沒勁!雪仗要互相扔的,你都沒玩過麽?”
裴遠時只朝她伸出手:“師姐,莫再胡鬧了。”
清清飛快抓了一把雪,胡亂往頭上抛灑過去:“臭石頭,這下看你怎麽躲!”
二人距離近,這捧雪能落到裴遠時身上,自然也能落到她自己身上,實在是賭氣的笨招。
裴遠時卻反應極快,他一把把她拉過,二人一齊跌在雪地裏,清清撞在他身上,并未沾到雪。
她的耳朵正好靠着他胸前的位置,隔着厚厚的衣料,裴遠時的聲音悶悶傳來:
“師姐不是怕冷麽。”
他用手指貼近清清的手背,輕觸一下後立即分開,如同鳥雀從水面飛快掠過,柔軟的羽翎劃出一點細微的波紋。
“手都這麽涼了。”
清清手忙腳亂地從他身上爬起來,強辯道:“我,我只是讨厭冷,并不怕受凍的!”
話音剛落,她就連着打了三個打噴嚏。
“進屋吧,蹄髈快煨好了,還得師姐去加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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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筷輕松紮進肥厚的表皮,抽出來時帶着泛油花的汁水,這只蹄髈已經相當軟爛入味了。
清清嘬了一口筷尖,仍是不滿意:“要再煨一刻鐘。”
那頭的裴遠時正在切蘿蔔,手落如飛,蘿蔔絲雪白晶瑩,被整整齊齊的碼在盤子裏。
小半年的時間,他已經不再是燒個火都灰頭土臉的愣頭青了。
清清拈起一根蘿蔔絲,迎着窗外的光細細觀賞:“孺子可教!師父以後要是養不起咱們,你去找個酒樓食肆當墩子也是可行的。”
她往盤中加了兩勺香醋,少許食鹽,半勺水豆豉,一通攪拌後,迫不及待地夾了一筷。
鮮脆清爽的滋味在口中蔓延開,清清幸福地眯起了眼:“你當墩子,我來掌勺,咱們養個吃白食的師父綽綽有餘。”
裴遠時卻沒捧她的場,他望着門口,說:“師父,您來了。”
清清愕然,随即頭上挨了一個不輕不重的爆栗,她抱着頭,可憐兮兮地轉過身:“師父……”
玄虛子不理會她,執了雙筷子去夾蘿蔔絲,咀嚼幾口,才哼哼道:“為師竟會養不起你們兩個屁孩?真是笑話!”
他又夾了一筷子放入口中,聲音含混不清:“再說,你師父我胃口可是很大的,你這逆徒年紀小,口氣倒不小。”
清清摸着頭頂剛剛挨打的位置,問道:“師父,這味調的還成嗎?”
玄虛子只矜持地點點頭,踱到竈臺旁看了看鍋中炖煮的芋頭燒雞,又瞅了瞅小爐上煨着的蹄髈,終于哼着曲兒滿意地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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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師徒三人在一起過的頭一個年。
桌子上的菜都是徒弟倆操辦的,一只紅燒蹄髈,一盆芋兒燒雞,一盤涼拌蘿蔔絲,一道白菜湯。青紅碧綠,煞是可人。
喜氣洋洋好日子,玄虛子大手一揮,拿了壇酒來。
酒是上個月釀的米酒,此時喝來正好。酒液盛在粗陶碗中,一層雪白浮沫下是琥珀般的色澤,在燭火映照下光亮剔透。
玄虛子給兩個徒弟各倒了一碗:“為師親手釀的,甜得很,不醉人。”
清清嗅着米酒甘醇的香氣,捧起碗,仰頭就灌了起來。
“甜水兒一般,好喝!”她放下碗,滿足地長嘆一氣“師父,我再倒一碗。”
有師必有徒,玄虛子是個好飲的,清清也像個小酒鬼,甚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酒量深不可測,時時偷飲師父的酒,卻從來沒醉過。
玄虛子知道徒弟的這點心頭好,但從未以“女子怎能如男兒一般好飲”之類的話規訓過她,逢年過節,師徒倆甚至還會對斟幾杯。
這樣說來,師父一向對自己甚寬松的……
清清吃一口肉,飲一口酒,快活地好似飛起來,腦海中的思緒也飛旋:像自己這麽大的姑娘,哪個不被家中時時訓誡,刻刻看管。雖然泰安小鎮民風向來淳樸自然,但像她這樣從小就四處野,長大了也來去自由,無拘無束的姑娘也沒幾個。
米酒一碗接一碗,師父似乎正在對他們說什麽又長了一歲,不要再調皮憊懶之類的話,清清面帶微笑,順從點頭,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師父似乎,對于所謂的三綱五常、女戒女德,一直都是嗤之以鼻的……更從來沒以所謂女兒家的規矩約束過自己。
昏黃燭火下,師父的臉龐如此溫暖和煦,甚至那兩撇山羊胡,也變得和藹可親。
啊,何止女兒家的規矩,她對師父,全無半分恭敬拘謹,平日裏插科打诨,以下犯上的事做了太多,師父何曾動過半分怒?
也許是腹中貓尿作祟,也許是此刻溫情安逸的氛圍太足,向來沒心沒肺的清清突然感慨萬分。
如此開明豁達的師父簡直世間少有!她要趁着除夕佳節好好敬師父一杯!
清清一拍桌子,猛地站起來,口中喚道:“師父!”
玄虛子正在喝湯,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了一大跳,猛烈地咳嗽起來。
清清連忙繞過桌子,一面幫忙順氣兒,一面連聲關切:“師父沒事吧?徒兒給您拍拍。”
玄虛子臉色漲紅,一個勁擺手,看上去十分難受,清清見狀,拍得更賣力了。
裴遠時很知道被師姐拍撫的滋味,他正要開口勸阻,卻見師姐神色有異。
清清口中喃喃:“上了年紀,喝點湯水都受不住……”
“樹欲靜而風不止,徒欲養而師不待……徒兒還能孝敬您幾年呢?嗚嗚嗚……”
說着,她伏在玄虛子肩頭,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裴遠時連忙上前,想把她拉開,未想她竟搖搖晃晃地起身,沉甸甸的身子挂在了他身上,嘴裏念着白發人送黑發人之類的話,他扒都扒不下。
玄虛子好不容易平複下來,聽到清清的胡話,不滿道:“這丫頭今日怎麽了?平日裏那麽能喝,這點米酒竟能上頭?”
裴遠時手忙腳亂地把清清扶到椅子上,見她臉色緋紅,眼神迷蒙,像蓋了一層霧氣一般,這不是醉了是什麽?
他伸手撫上她的額頭,觸感滾燙。得了,頑劣師姐不聽勸阻,執意玩雪,受寒又飲酒,終于生出病來。
他扶着她,扭頭向玄虛子彙報情況,說着說着,感覺自己停在她額頭上的手被人握住了。
他回頭一看,只見清清拿下他的手,貼在了臉頰上,眼睛享受一般眯了起來:“石頭師弟的手……跟那大石頭一般,冰冰涼涼好舒服。”
他試圖抽回手,她卻不知哪來的力氣,握得更緊:“摸一下也不給?真小氣。”
頑劣師姐是當真頑劣啊……
玄虛子指使裴遠時把清清扶回房去,他自己則要進竈房,煮些驅寒的湯藥。
裴遠時左哄右哄,好說歹說,清清才肯起身挪步,但手猶不肯放,把他的手在臉上貼了又貼。
二人拉拉扯扯地走到院子中,雪地路滑,檐下石階亦有一層薄冰,裴遠時愈加小心。
偶爾傳來爆竹焰火的噼啪聲,在寂靜的山中回響,應當是山腳的居民在慶賀節日。
清清聽見這幾聲聲響,突然把手放下,不肯走了,任裴遠時牽拉,巋然不動。
她擡起頭,向師弟勾勾手指,示意他過來些,他只得照做。
她湊近他的耳朵,大聲說:“今天真高興,師弟!”
裴遠時耳朵快被震麻了,但他露出微笑:“我也很高興,師姐。”
清清愣愣地看着他,眼中水波潋滟,又忽的伸手撫上他的臉,手指溫熱柔軟,如蝴蝶顫動翅膀般輕柔,小心翼翼地撫過鼻尖與眉梢,最後停在臉頰上。
他的心突然狂跳不止。
下一秒,她卻捏住他頰上的肉,如捏雪球一般揉搓起來。
“師弟,師弟。”醉後的聲調含混不清“我雖叫你石頭,卻不願意你真像石頭一樣冷冰冰的。”
“我知道你原先發生了很多事,那些事老叫你不開心……”
“今兒是今年最後一個日子……”她的聲音低下去,他得費力湊近才能聽清楚。
“要多笑笑,”她耳語道“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