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乙雅
清清醒來時頭疼欲裂。
窗外天光已經大亮了,這是什麽時辰?她艱難地翻了個身,頓時覺得腦仁也跟着亂晃,如同鐘杵撞到了鐘壁,一陣劇痛震蕩開來。
好痛!她低呼一聲,痛苦地蜷縮起了身子。
這一動,更覺出四肢酸疼,使不上力,像極了蹲了兩個時辰馬步後的滋味。
昨晚做了什麽?清清艱難回想,似乎是喝了些甜米酒——挺好喝的,然後哭着對師父說舍不得他?
啊!米酒上頭,自己居然這麽煽情?
她眉頭緊皺,後來還做了啥?腦海裏有畫面緩緩浮現,少年清瘦幹淨的下颌線,泛紅的耳垂,手指修長又好看,摸上去冰冰的,特別舒服……
為什麽她會知道摸人家手的感覺啊!特別舒服又是哪裏來的體會!
清清頭皮發麻,縮進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個蛹,若不是身體不爽利,還想滾上那麽一滾。
嗚嗚,飲酒醉,最為醜。她昨晚定是醜态百出,毫無師姐風度,洋相都被師弟看盡,他指不定在心裏怎麽笑話她呢。
忍受着體膚的酸痛與內心的煎熬,清清在被窩中無聲吶喊,時運不濟!新年第一天,就要如此狼狽開場麽?
在被窩裏糾結了半個時辰,清清終于忍不住,打算起身,她其實醒來就想如廁,現下憋不住了。
一擡手臂,又是一陣酸痛,清清龇牙咧嘴,勉強穿戴好了衣衫,扶着榻顫巍巍地站起,往門口走去。
一開門,外面白得刺眼,院子中仍舊是厚厚一層雪,雪豬、雪彌勒、雪師父諸位都還健在。清清深深吸了一口山中早晨的清爽之氣,終于覺得腦子舒坦了一些。
石階仍有薄冰,走上去直打滑。清清如今四肢不便,腦子也不夠清醒,實在害怕摔上一跤,讓身子雪上加霜。她索性矮下身子,蹲在地上,朝前面緩慢地挪動。
好不容易下了臺階,她試圖站起,卻沒想到一使勁,身上酸痛更甚,尤其是大腿完全用不上力。
清清咬牙,手撐在膝上,及其緩慢煎熬地直立起來,只感覺四肢百骸如同放在石磨下碾磨一般,疼得她臉皺成一團。
“師姐,你站這兒做什麽?”
是石頭師弟!她騰地站直,狀似不經意地揉揉手臂,淡淡一笑:“我剛起來,在院裏溜達呢。”
裴遠時手裏拿着笤帚,似乎是在掃雪。
“師姐可還有不舒服的?”
“什麽不舒服?我好端端的,哪裏會不舒服。”清清故作驚詫。
“師姐昨晚……”
清清一拍腦門:“哎!昨晚喝得多了些,有些犯糊塗,做的什麽事現在是全不記得了。”說着,她裝模作樣地抱了個拳“飲酒适度,失态事小,傷身事大,師弟可要引以為戒啊。”
裴遠時好似被噎住,頓了一頓,又道:“現下還早,觀中也沒什麽事要做,師姐可以再歇一會兒。”
“不必了,一天之計在于晨,早晨的大好時光怎可白白浪費在床榻上。”
清清仰頭,誇張地深吸了一口氣,作陶醉滿足狀:“雪後清晨如此叫人舒爽,研讀經注,修習道術是再合适不過。師姐我現在要去練功,不與你多話了。”
說罷,她向裴遠時露出一個“師弟也要勤勉”的微笑,負着手快步離去了。
裴遠時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那邊……不是茅房的方向嗎?
拐了個彎,确定裴遠時再看不見自己,清清繃直的脊背立刻放松下來,她擡手擦了擦額間薄汗,蹒跚地朝那五谷輪回之地去了。
方才糊弄得還算可以吧?她覺得自己剛剛毫無破綻,甚至比往常更加潇灑從容,師弟應該,很快就會忘記她昨晚出的洋相了……
只不過此刻身上的滋味,已經遠不能用“酸軟”二字簡單概括了。
趕集時,清清最愛看那些雜耍班子的表演,其中有個叫刀山火海的節目最有特色。
所謂刀山火海,就是用刀架了個梯子,藝人踩着刀尖一步步攀爬上去,清清最愛看這個,覺得十分刺激,總疑心藝人會不慎被劃傷。
自然,劃傷是不可能的,人家就吃這口飯。她猜想,他們能在刀刃上行走,應當是練了“硬氣功”所致。她沒練過硬氣功,更沒走過刀子,但此時身體的酸痛,怕是比挨刀子更磨人。
解決完事宜,清清扶着門,顫巍巍地走了出去,打算打水洗漱。
來到竈房,卻見竈上已經溫了一鍋水,她舀在盆裏,溫度剛剛好。
正拭着面,玄虛子推門進來,見清清站在這,十分意外:“你竟這麽早就起了?”
“早嗎?現在都巳時二刻了。”清清不滿地說“徒兒平日裏起得比這早多了。”
“今日不同以往,”玄虛子道“你可知昨晚你是怎麽折騰的?”
清清張口結舌。
“起先還好,就是哭哭啼啼,走不動道。後來不知怎麽的,吵着鬧着不肯睡覺,要跟你師弟比劍。”
清清頭大如鬥。
“你師弟讓着你,故意輸了,你還使氣,怨他放水。嚷嚷着什麽願賭服輸,要繞着小霜觀跳五十圈才能安歇,我們攔也攔不住,勸也勸不了……”
清清簡直要昏過去,但仍有一絲掙紮:“我怎麽一點不記得了,師父莫不是诓我的罷?”
玄虛子慈愛地笑笑:“蠢徒兒,你今早醒來是不是渾身酸痛,雙腿尤甚?”
見她點了點頭,他繼續說:“是不是腦袋也十分脹痛,略微行動起來,裏面就好似有鐘在敲一般?”
“跳了那麽久,腿當然受不了。至于頭痛,是你當時偏要逞強,為證明自己跳完五十圈後還有力氣,跑去爬樹,結果從樹上栽下來,磕到枕骨所致。”
清清的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玄虛子拍了拍清清的肩,以示安撫:“沒什麽大不了的,誰每個醉後失态的時候呢,幸好觀中就為師和你師弟,這笑話沒被外人看了去……”
“師父……我……”清清心亂如麻,臉上的表情像是快哭了“我也沒想到會這樣,那米酒明明不醉人,怎會如此……”
“不怪你,”玄虛子安慰道“上個月為師釀這米酒的時候,加了一味新藥材,本想着可以增添香味,沒想到和酒性相克,才讓人易醉。”
清清擦擦眼角:“什麽藥材?我當時給師父打下手,怎麽沒見着?”
玄虛子道:“是乙雅樹上發的新芽,為師後來才摘了放進去的。”
“什麽乙雅樹?我怎麽從來沒聽過,這樹大冬天的也會發芽嗎?”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此樹極富靈性,只要有人在樹旁虔誠禱告,殷殷呼喚,即使是在冬天,它也會受到感召,發出新芽。這芽價值極高,專治小兒頑劣,哪家小兒愛調皮胡鬧,一帖下去,保管變得乖巧聽話……”
看着清清越來越疑惑的眼神,玄虛子終于繃不住了,放聲大笑:“因為乙雅樹需聽到人們內心呼喚才發芽,此芽便被稱為‘乙雅喚芽’!”
只聽噗嗤一聲笑,裴遠時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也不曉得聽見了多少。
乙雅喚芽……以牙還牙?她終于回過味來,師父繞這麽大一個圈子,就為了報複昨兒早上她在院裏堆的滑稽雕像!
什麽繞着小霜觀跳圈,一頭從樹上摔下來,什麽專治小兒頑劣……這連篇的鬼話,統統都是他胡謅的。怎麽有這麽斤斤計較,小肚雞腸,陰險惡毒,幼稚無聊的師父啊!
清清是這麽想的,也這麽說了。
玄虛子仍笑個不停,仿佛從中得到了極大的樂趣,完全不理會她的指責。
清清跺了跺腳,氣呼呼地轉身去竈上找吃的,稀裏糊塗過了半個上午,她早飯還沒吃呢。
小風爐裏燃着火,內裏似乎煮着東西,有咕嚕咕嚕的沸騰之聲。清清好奇去揭,一股藥香撲面而來。
“蠢徒弟,”玄虛子用手指敲她的頭“這是驅寒湯,竈上還有粥,把粥喝了再喝藥,今天就別亂走了,更不能碰雪,躺一天發發汗,明兒就能好轉過來。”
“誰叫你這般貪玩,在雪地裏受了寒,晚上飲酒也不節制,才傷了身體,以後莫要這樣了!”
鍋裏果然有粥,加了青菜和肉末兒,看上去十分開胃。
清清連忙盛了一碗:“師父師弟,你們吃過了嗎?”
“都吃過了,特意給你留的。”玄虛子拈着胡須,正色道“我有事要告知你們。”
“為師接到消息,必須往西昆侖去一趟,少則三個月,多則一年才能返回。”
這話一出口,二徒俱是大驚。清清結結巴巴地說:“怎,怎的如此突然?”
玄虛子不願多說:“的确突然,我也是昨夜才知道的,此事必須我來處理,否則後患無窮。”
他看着兩個徒弟,清清不必多說,裴遠時短短半年的時間,也已經有了不少長進,觀中由二人操持,他并不覺得擔心。
他張開雙臂,把二徒攬入懷中:“互助友愛,少惹是生非,不必擔心為師。東西已經收拾好了,午時便動身。”
清清從玄虛子懷裏鑽出來,急道:“這也太匆忙了!至少把午食吃了再走。”說着,轉身就要去揭米缸的蓋子。
玄虛子卻止住了她:“不必忙活了,你們兩個,不如陪為師多說幾句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