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一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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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大小姐的生日,在上海經濟金融界算得上的一樁足以費心的事情。畢竟這是經濟柱石明銳東引以為豪的大女兒。各方想着法的讨好明家這位董事長,心裏想着的都是怎麽才能分明家一杯羹。

明銳東卻是厭惡極了這些意不在酒的醉翁們,對于明鏡的十六歲生日,他也只能是愧疚生日宴極為低調,不能讓女兒過一個盛大的生日。

夏夜,上海的暴雨來的突然,去的也快。明鏡是被雨後的月光驚醒的。沒有雲,落地窗下鋪了厚厚一層皎潔的月光。窗外涼快了些許,這時候靜谧,蟬聲也尤為清爽了些。

明鏡窩在床上看那月光,剛剛迷迷糊糊的夢境中,她滿腦子想的都是王成棟,明鏡覺得臉頰就有些發燙。那個夢莫名其妙,王成棟忽然向前擁抱了她,就轉身離開了。明鏡記得那個背影,極為清晰。

挂鐘輕聲響了兩下,明鏡強迫自己再次睡過去。王成棟,自己怎麽會夢到他?

怕是瘋魔了。喜歡他喜歡的瘋魔了。哪怕她從來沒有跟他說過。

王成棟是傳說一般的存在,學識廣博思維敏捷,他的想法太過于與衆不同,故而在學校裏不合群,也就得了一個不太友好的外號——瘋子。明鏡自小跟王成棟一起長大,是少有的理解他支持他的。明樓曾經打趣姐姐,說是青梅竹馬,倒不如是高山流水。明鏡心裏是清楚王成棟的實力的,他年紀輕輕卻懷有家國大愛,這也是她內心所欽慕的。

第二日她來的早,校園裏人還少,王成棟的身影卻是極為醒目的。仍舊是簡單素樸的灰色中山裝,他背着手,身姿挺拔,在樹下記誦昨日教授留下的作業。和風旭日下,翠柳綠蔭中,別有一派少年自強志氣,厚積薄發。明鏡不自覺的笑了一下,快步走上前。“成棟,今天來這麽早啊?”王成棟聞聲回眸,看到明鏡笑吟吟跑來,他下意識伸手扶了一下。“明大小姐的生日,不來早點,怎麽送你禮物呢?”王成棟從懷中拿出一個紫絨的小盒子,放到明鏡手上。

“讓你破費,怎麽好意思?”明鏡打開盒子,陽光下深深淺淺的紫色錯落排列成孔雀開屏的形象,是一枚精致稀巧的胸針。

“十六歲,按古禮上說,應是女子及笄之年。過了十六歲,就可以談婚論嫁了。”王成棟看着湖裏的青苔,似是有些忐忑:“給你的禮物,希望你喜歡,那才有它的價值。”

明鏡自知,王成棟并沒有她家境優越,這份禮物實則托付了太多的心意。“真的很漂亮,我很喜歡。”明鏡輕輕撫摸着這個胸針,見慣珠寶的她都有些驚豔到了。

“謝謝你,成棟。”

王成棟看着明鏡,眼神柔和了許多,他輕聲說:“若是我不在你身邊,有它陪着你就好了。”

“什麽叫不在我身邊?”明鏡聞言心中一震,她忽然想起來作夜的夢境。

王成棟看到明鏡驚慌失措的眼神,心一軟,仿佛打翻了五味瓶,卻仍舊笑着說:“我第一節有課,不能陪你了。”

明鏡自覺有些心神不寧,尴尬的笑了笑,王成棟幫明鏡把紫孔雀扣在旗袍領子上,細細看着明鏡好久,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去上課了。”

明鏡在他的眼睛裏,仿佛看到了些連綿不去的留戀。

看着王成棟的背影,她忽然心慌了。

但接下來的幾個月,都沒有什麽意外的事情發生,那個瘋子仍然是天天跟明大小姐一起上學放學,學校裏流言越來越多,教授們都聽說,這王成棟怕是馬上要成為明家女婿了。

王成棟冷着臉沒有一絲表情。跟這個冰冷昏暗的密室一樣。

長官對他的隐藏身份和跟明家的接觸表示認可,并且宣布他已經順利畢業,藍衣社又有一位優秀的特務加入編制。王成棟也在這裏領到了他的新名字。

王天風。

【二】

王成棟看到明鏡心急如焚跑進教室,也不奇怪。今早上他要轉學的消息就傳開了,所有人都慶幸他要離開的時候,他知道有一個人一定會來問自己。王成棟慢吞吞收拾東西,就是在等明鏡來。

明鏡看他書桌上東西都清走了,還是有些不趕相信。

“你去哪?”

“我這就走了。”王成棟看到明鏡,剛剛在心裏想的話卻不知說哪一句了。

“你真要轉學?”明鏡站到他面前攔住他。

王成棟微微嘆氣,直視着明鏡道:“是,我要去法國。家裏人讓我去巴黎學經濟。”

明鏡一愣。法國,那是她很喜歡的一個國家,曾經明父帶她姐弟去過,法國的香水行業跟她明家香有代理業務。

“阿鏡,這個給你保管。”王成棟拽過明鏡的手塞給她一樣東西。明鏡只覺手心涼涼,竟然是一塊玉觀音。

“嗯這是我家傳的,你要是不嫌棄,就收着。”

明鏡看那玉觀音,邊角都已圓滑,整塊玉晶瑩剔透沒有一絲雜質,一看也是上品,怕也是祖上流傳下來的。

“成棟,這有點不合适吧。”明鏡說着就要還給成棟。

“我知道這塊玉也不是什麽稀世珍寶,但它對我的意義很重要,我留給你,保佑你,也希望等我回來,你不會忘記我。”

明鏡心中長嘆,怨他到如今都不知她心中所想,忘記誰也不會忘記王成棟。這個名字,是她整個的年少時光,是她的眷戀。

“我等你回來。”明鏡寫了地址塞到王成棟手裏,“給我寫信,打電話都好,只是別讓我很久聯系不到你。”

“嗯。”

王成棟向前擁抱了她。

那個夢境忽然襲來,明鏡緊緊抓住了他的衣服,她怕一松手,王成棟就會成為一個背影。成棟像是感覺到了什麽,他心中酸澀,輕聲安慰明鏡道:“沒事的,我到家就給你打電話,我還有幾天才會走,你要是有空,可以來看看我。”

明鏡送他到門口,看着他上了一輛轎車。

“阿鏡,照顧好自己。”

明鏡點點頭,在心裏默默說,你也是。

王成棟家在法租界,明鏡三天後去找他的時候,弄堂裏的鄰居說,這家的孩子已經走了。

這個時候,王成棟已經登上了去重慶的汽車。那裏有一個秘密的訓練基地,他将要得到他的第一個任務。

明鏡這時候接到消息。

明銳東病重。

當她趕到醫院的時候,她看到明樓和汪曼春都在這裏。阿香看來是吓到了,臉上的淚水還沒擦幹淨。

“大小姐,老爺喝了藥,突然就咳個不停。”

“姐姐……”

明鏡看着陷入昏迷的父親,大腦一片空白。

“阿香,把爸的藥方拿來。”

明樓這時候上前說:“醫生看了藥,說是沒有問題,是一時大怒引起的氣血上湧。”

“大怒?”明鏡懷疑的回頭看着明樓。

明樓垂下眼眸,不敢看姐姐。

“明鏡姐,你別擔心,我打電話給我叔父,馬上我叔父就過來了。”曼春看樣子也是吓到了,跟在明樓身後有些怯怯。

“不勞汪叔父費心。”明鏡看着汪曼春這副樣子心裏不知哪裏一股氣,“這裏沒你什麽事了,汪小姐請回吧,免得在醫院染上什麽其他病,我明鏡擔待不起。”

這一頓話說的汪曼春莫名其妙,明樓知道姐姐也是被吓到了,于是半哄半順着把汪曼春送上了車。他回來後,看到姐姐坐在父親床邊思索着。

“老師以那箱古董的名義要求入股,并且提出要跟日本方面簽訂代理。”

明鏡聽王天風說多了,自然是對日本無甚好感,今日又聽聞父親因此病重,更是厭煩至極。

“阿鏡,你記着,我明家三世,不與汪家結盟結親結友鄰。”明父在半昏半醒中抓住了女兒的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出了這句模模糊糊的話。

【三】

明銳東去的突兀。突兀到明鏡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

産業仲裁書下達的非常迅速。汪芙蕖,理所應當又名副其實的,接收了明氏企業百分之二十左右的資産。畢竟在各方仲裁的強壓下,明鏡明樓沒有理由也沒有方法反抗拒絕這個結果。

明鏡翻看合同書越來越覺得惶恐,股份的更疊太過于順利流暢,仿佛一切都是安排好的。直到有一天明樓跪在姐姐面前,壓低聲音說出那句話。

“曼春酒後說漏嘴了,汪芙蕖換了爹的藥。”

明樓和明鏡在祠堂裏跪了一個晚上。沒有誰要求沒有誰強迫,守着一盞燭火,直到熄滅,換一根,再熄滅,再換一根,再熄滅。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漸漸泛起了白光。

明樓站了起來,整了整衣領,向門外走去。

明鏡仍在跪着。“你要去哪裏?”

“汪家。”

“做什麽?”

明樓頓了一頓,并沒有直接回答明鏡的話。

“你要記得……”

“我知道。”明樓目光嚴厲,“我絕對不會放過汪芙蕖,但他現在,還不能死。”

“去找汪曼春,把事情了解清楚。”

明樓有些詫異,擡頭望着這個姐姐。他在明鏡的眼睛裏看到一些從未見到的東西。很久之後,他對明臺說,那是明家的精神,堅貞不屈,奮鬥到底。

明鏡坐在客廳裏,看着太陽緩緩升起,偌大的明公館安靜的吓人。仿佛這個牢籠裏面這剩下她一個人。

明銳東去世,對于上海經濟界金融界的沖擊之大,明鏡現在理解不了,就算理解了,也做不了什麽。她需要一個可以出謀劃策的人,她需要一個可以站在外圍看到全局的人來幫她。

可是成棟已經離開了。有那麽幾個瞬間,明鏡想要抛下面前這個爛攤子,跟着逃到法國去。

但逃避不屬于明家人。

明鏡也絕不會逃避。

重慶

王天風是個奇才。

這是戴局的原話。

昏暗的小屋中,只有一盞幽微的小燈,鐵椅上一個男人筋疲力盡,目光卻仍是充滿殺氣。雙手雙腳上都是沉重的鐵鏈,他動不了,只能用眼神殺死半藏在黑暗裏的人。

火光噼啪了一聲,稍微亮了一些。

黑暗裏的那個人漸漸走近,不知聽那個男人說了什麽,有些氣憤的撲到他面前。

王天風拼盡全力向前探身,牙齒間銀光一閃。

忽然屋子裏的燈打開了,王天風吐掉刀片,看着教官脖子上的白粉細痕,開心的笑了一下。

教官上前替他解開繩索,拍拍他的肩膀說:“1號樓的大會議室,領導要見你。表現不錯!”

“是,長官。”王天風腳跟一碰敬了一個禮,便出門走去。

戴局在落地窗口抽着煙,聽見開門聲,把煙頭掐滅了。他轉身看着自己欽點的學生,點點頭,交給他一個信封。

“這是去巴黎的機票,到時候會有咱們的人接應。日本人在巴黎有個地下組織,通過一個詹姆教授買賣藥品,偷運文物。你的任務便是在巴黎經濟界站穩腳跟,找機會端了這個地下組織。”

王天風掂了掂信封,厚重有分量,就跟這個任務一樣,定然需要厚積薄發。

“具體內容都在信封裏,今天下午的飛機,收拾好了就走吧。”

“是!長官。”王天風點點頭,轉身出門。

戴笠忽然想到什麽事情,叫住他,慢慢的開口:“不讓你去戰場,卻讓你做地下工作,你知道為什麽?”

“我理解。”

戴笠滿意的點點頭,揮手讓他出門。随手又點上一支煙。

【四】

明誠在巴黎機場等着,組織上命她來接應煙缸。這個時間段來來往往旅客很多,是個絕好的機會。

飛機還有半個小時,明誠看了一眼表,繼續等在機場極偏僻的一端。

他突然被一個人影吸引住了。風衣西裝禮帽,與其他人沒什麽不同。步履矯健,随身攜帶只有一個行李箱。

明誠不敢置信,卻還是确定自己看到了一個不該在這裏的人。

等接上煙缸回到公寓,他立即給明樓發了一封電報。

王成棟在巴黎。

明樓很快回電:大姐知道,你不要去找他。

明誠心想,就算自己想找,這麽大的巴黎他又要去哪裏找?

王天風給自己安排的住處倒真是不難找,就是巴黎大學的一間普通的學生宿舍。戴局給他的身份,是來巴黎大學進修經濟學研究生。他的導師,就是那個詹姆先生。

這就很有趣了。

巴黎大學參加了一個高層交流項目,詹姆先生看起來對這個中國學生非常滿意,處處帶着王天風。這讓劍橋耶魯和哈佛的代表團趕到新鮮。

但有中國學生并不算稀奇,哈佛的代表團裏,就有一個中國姑娘,個子挺高,談吐得當。衆人自然是要把這兩位放到一起談論的。談論的久了,酒會上就得見一面了。

凱瑟琳挽着王天風的手似是有些不樂意:“聽說那個方小姐只是家裏有錢才能去哈佛,哪裏比得上王先生真才實學!”

王天風溫和的笑笑,這個時候他只需要扮演好彬彬有禮的學生就可以了。

詹姆先生白天有會,晚上酒會便先行到了巴黎大學的禮堂。凱瑟琳跟王天風一步不離,卡着人最多的時候極為招搖的走進禮堂。

“教授!”“父親!”

詹姆先生察覺到四周歆羨的目光,給自己長面子,更是對這個學生感到滿意。

但注意力很快轉移到了門口。一聲聲驚呼和贊美聲此起彼伏。詹姆先生皺了皺眉,凱瑟琳冷漠的看着人群擁擠的方向。王天風轉身,正好看到一身着旗袍的中國女子向自己款款走來。

他鄉遇故知,王天風心裏突然冒出這句詩。

傳聞中的方小姐走到他面前站定:“侬好,碰到侬交關開心!”

王天風愣了一下,熟悉的鄉音在巴黎響起,太不真實。

她像是被王天風的表情逗笑了,只道:“王先生您好,我是方步瓊。我家也在上海,我們算同鄉。”

這個名字在腦中盤旋了片刻,轟然炸開。

但王天風仍是面上淡淡:“方小姐,久仰。”

凱瑟琳心中泛起一股酸水,卻仍是笑意盈盈走到王天風身邊,對着方步瓊用中文說:“方小姐您好,我是凱瑟琳。”

方步瓊微微揚起下巴,笑意中莫名多了些許不屑,絲毫不讓用法語回應凱瑟琳:“Bonsoir.”

王天風平靜的眼睛一直在審視方步瓊,這在凱瑟琳看來卻有了另一種意思。“王先生看來有話要跟方小姐說?”

“凱瑟琳,離家許久總要敘敘舊談談家鄉的,這是中國的禮節。你那麽理解我,應該不介意吧?”王天風這話說的讓人無法拒絕,也給凱瑟琳留足了面子。凱瑟琳絲毫不掩飾自己含情脈脈的眼神,輕輕推了王天風一下,說:“我和父親就在樓上。”

酒會開始後,方步瓊跟王天風随意的溜達到了後院。

“我很久沒回上海了,倒是很想念家鄉。”王天風不瘟不火的挑開話題,“我還記得我走的時候,上海有一首曲子很出名。”

“是《月圓花好》吧,”步瓊聲音很輕,“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王天風看着空曠的廣場,确定了四周沒人,才轉身向方步瓊伸出手:“願花常好,月常圓……”

步瓊點點頭,握住王天風的手“……人長壽。劉雲同志,我終于見到你了。”

【五】

蘇州的朝陽,是帶着露水的。深巷仍有桂花香。鳥鳴清啼,漿聲撐開河水,別有一番清淨自在之感。

明鏡早早收拾好,領着阿香去了祖上傳下來的棉紡廠。

汪芙蕖率領上海各大財團對明氏集團開展了瘋狂碾壓,打着幫明鏡打理企業的旗號,暗中鯨吞蠶食。

明鏡孤身一人頂着這些壓力也是力不從心,只得退一步重新撿起明家的老廠子,一點一點,堪比白手起家。

如今這個時代,民生是最重要的,只有把握住百姓的心,才能抓住經濟命脈。明鏡深知,越是站得高,越容易忽視最最基本的東西。

這個世界上多的是普通人,并不是所有人都渴望沖到風口浪尖,絕大多數人,或許會存在着光鮮亮麗的夢,渴望登上所謂的上流社會,但更多的,或許只是求一個安穩寧靜的日子。

有的時候,做一個平平淡淡的小老百姓,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午間,明鏡在廠長辦公室研究報表,管事的是個憨厚的中年人,四十多歲,姓朱,大家都叫他老朱的,領着一個小女兒,帶了些家常飯給明鏡送來。

明鏡看着那小丫頭,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有父親的庇護,無憂無慮。

“你過來。”明鏡放下筆笑着招招手,招呼那小丫頭。

“快,叫大小姐好。”

“孩子還這麽小,不用那些禮節的。”明鏡蹲下來,擡頭看着她,“你叫什麽名字呀?”

“我是英子。”小姑娘聲音轉稚嫩,眼睛卻是極其有神,明亮亮的,

“英子?”明鏡摸摸她的頭,“上學了嗎?可有起學名?”

“嗯……老師給我起名叫徽音,說是好聽的樂曲,也是美好的品德。”

“所以,你叫朱徽音是嗎?”

英子用力點了點頭,眨了眨眼睛問道:“大姐姐,你叫什麽名字啊?”

“哎,不能那麽跟大小姐說話的!”

明鏡溫和的說:“姐姐叫明鏡。”

“啊,老師說過的,‘身如菩提樹,心似明鏡臺’,姐姐的名字真好聽。”

老朱不好意思說道:“大小姐,不好意思了,小丫頭才上學,還不是很懂禮貌呢。”

“哪裏有不好意思了?我看着她倒是很聰明呢。”

明鏡拉着她的手,突然冒出個想法,問道:“英子,你想不想去上海上學,将來做個大官或者跟姐姐一樣,做個企業家呢?”

朱徽音愣了愣,眼睛裏都是疑問。

“哎……董事長,真是折煞她了,我們這些平民人家,能有口飯吃,有個房子住,就很知足了。那些錢財呀地位呀,我們不敢要,也要不起呀。”

明鏡聞言心中震動。

看看自己,就算明父離世,明家仍是家大業大,自己錦衣玉食。而朱家父女雖是粗茶淡飯,生活卻像是絲毫不比自己差似的,阖家團圓美滿,竟讓她們這些獨倚危樓的人感到些許歆羨。

“您多慮了,”明鏡拉過徽音的手說,“我只是覺得,上海的教育要好一些,她這麽聰慧,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将來也是可以成才的。”

“大姐姐,等我小學畢業考試,我會考一個好成績出來,到時候我去上海找你行嗎?”

徽音想了想,偷偷看了眼父親,才怯怯說了出來。

大人們都笑了,明鏡點了點頭,只覺得這個孩子,前途無法限量。

閑暇時光過得很快,對于明鏡來說,她需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很早之前,就有實業救國的說法,明家祖上占的先機,在民用企業這一塊,明氏企業已經是絕對的“長老”一輩了。雖說後來明家進駐上海,做起高端奢侈品的貿易,但是日用品的廠子仍是留着的。汪芙蕖拿走了一批大企業,多半是跟外國走海上貿易的奢侈品大戶,他不重視的民用企業,卻留給明鏡一線生機。

而遠在巴黎,方步瓊的到來也給了王天風一線生機一絲希望。

“劉雲同志,您的身份太過特殊,組織上才隔了這麽久都沒有跟您接頭。這次我選擇在這裏跟您見面,也請您諒解。”

“我明白。”王天風,或者說劉雲,點點頭,擡頭看着漸漸沉浸下來的夜空。

“時間緊張,我直接給你布置任務。組織上需要您拿到關于詹姆先生以及那個未知計劃的具體內容,并等待上級通知。”

王天風沉默半晌點點頭,突然問了一個問題:“我們的上級是誰?”

方步瓊嘆氣:“劉雲同志,組織有紀律,下級不可以詢問關于上級的情況。”

王天風回頭,目光炯炯看着方步瓊。

“但我可以給你透個底。我們的上級,你見過他,他姓周。”

【六】

王天風心中一暖。

“我沒辦法聯系組織,請你幫忙帶一句話。”

方步瓊密切注意着四周,點點頭,“您請說。”

“戴笠給我的命令,是找機會殺了詹姆,如果有機會請代我請示上級。”

遠處有腳步傳來,禮堂裏的樂曲聲也響起了。

“我會代為轉達。”步瓊擡手看了眼時間:“該回去了。這一陣我會一直留在巴黎活動,有必要的話我會聯系你,但是你要掩護好你自己的身份,不要輕易聯系我。”

王天風協同方步瓊慢慢往回走,“您是有什麽任務嗎?”

步瓊定定看着王天風,“劉雲同志,組織上的紀律,希望你牢記。”

王天風自知她不會多說什麽,一邊揣測着我黨的行動會是什麽,一邊思考着回去要怎麽從詹姆先生嘴裏套出什麽話。

方步瓊忽然想到什麽事,從手包中摸出一個信封,交給王天風:“這應該是給你的一封信,是我們的同志到你在法租界的房子時鄰居交給我們的,上級說應該交給你。”

王天風展開折疊的信封,熟悉的簪花小楷刺入眼中。他心尖突然刺痛,急忙收好信封放進貼身口袋。

“你放心,明鏡我們派了組織上的人保護。”

“讓組織費心了。”王天風眨眨眼,把內心的激動緊張壓的死死的。

“我們打算争取她,你有什麽建議或意見嗎?”

王天風聞言一驚,本能的想要拒絕,但他說不出原因。“組織需要就去争取。阿鏡是個進步的學生。”

明鏡那時正在整理合同,她打算開設幾家面粉分廠,并且引到上海去。明樓這時忙于學業,又要兼顧家中廠子,照顧明臺,實在忙不過來。汪曼春這時候受了她叔父的命令,悄悄搬到了明家,幫着明樓整理家事,俨然明家大少奶奶。

年關,明鏡留在了蘇州。她是不知道明樓大膽到留了汪曼春過年的。

年夜飯,是跟朱家一起吃的。

徽音背着小手,高聲背誦着老師教導的古詩詞,當背到《木蘭辭》的時候,更是抑揚頓挫,心潮澎湃。

她說,以後也要跟花木蘭一樣,上陣殺敵報效國家。

明鏡心中震動,面色微黯。她一直在追求一個理想的社會,這個時候她莫名的想到了,為共産主義奮鬥終生。

徽音拉着明鏡去放禮花,這時傳來一陣敲門聲。

老朱開了門,見到來人滿心歡喜,急忙介紹給明鏡。

徽音笑着跑上去,叫了聲“老師好”。

來者摘下帽子,跟明鏡點點頭示意,自我介紹說姓黎。

徽音告訴明鏡,這個老師學識淵博,《木蘭辭》就是他教的。

“明董事長,若不嫌棄,叫我黎叔吧。”

明鏡愣了一下,他這種語氣,恍惚是父親一般。

但父親離開一年了。

“黎叔?”

“我是專門來聯系你的。”

“聯系我?”

“你的境遇我們聽說了,明氏企業在我們黨內也是多有盛名。令尊明銳東先生給予了我們極大的支持,所以明董事長若是有困難,我黨理應出手相助。”

明鏡一聽這話心跳一滞:“您是說……我父親?”

黎叔示意徽音先出去。

開門關門一陣寒風襲來,明鏡凍得越發清醒,她剛剛聽到了什麽?“您說……我父親是共%産%黨?”

“您的父親,是我們外圍發展的特別同志,按照國%民%黨的說法,叫做紅色%資%本家。”黎叔目光誠懇,聲音放的低緩沉穩:“我們想要争取你,作為特別黨員,在上海進行地下工作。”

屋外徽音點起禮花,應召着夜空和飛雪,極為美麗。

【七】

王天風回到大廳,第一支舞剛剛結束,樂隊在一旁整理樂譜,舞池中男男女女向外走出。步瓊向他點點頭,轉身向哈佛代表團的包廂走去。目送着晚禮服西服中間緩緩離去的旗袍,心中的荒涼仿佛被放大。

但他沒有時間去悲傷留戀什麽。至少明鏡的信在貼身口袋裏,是故鄉的味道,暖着心。

“嘿,王先生!”

王天風轉過身時,又是平日裏溫文爾雅的笑容,凱瑟琳提着寬大的鑲鑽長裙,從金碧輝煌的舞池中間走來。

“我剛剛可沒找到你,下一支舞是探戈,你得陪我跳。”

王天風左手背後,微微鞠躬伸出右手邀請凱瑟琳。他感覺一道銳利的目光從二樓射下來。凱瑟琳倒是開心的很,拉着王天風的手就往舞池走。王天風餘光劃過二樓,詹姆先生拿着香槟看着他們。

風琴手和提琴手驚豔的開場,樂聲一起,王天風協同凱瑟琳在舞池優雅起舞。随着鋼琴突然的加入,聚光燈突然打在兩人身上,随着他們舞動,全場的目光仿佛都在他們身上。

探戈,多麽誘人的舞蹈。

舞步妖媚靈敏,纏纏綿綿的情絲濃到化不開。誰都想不到這個帥氣的中國學生跳探戈可以這樣優雅,這樣撩人心神。

凱瑟琳忽然湊到他面龐,輕聲耳語:“全場的姑娘們都要被你迷倒了!”

聚光燈未曾離開他們,凱瑟琳長裙上鑲嵌的鑽石明亮奪目,舞池中央只剩了他們兩人。

風琴聲漸漸慵懶,王天風攬着凱瑟琳的要,只是笑笑,溫柔的看着她。

凱瑟琳看不出王天風眼中的冷漠和一絲絲抵觸,她快要溺死在他的眼神中了。

“天風,今晚一過,全巴黎的男子都會清楚他們多了一個公敵。”

王天風突然聽到這個親昵的稱呼,不過瞬間把詫異藏了起來:“凱瑟琳,這麽誇我,我會驕傲的。”

凱瑟琳沉浸在舞曲中,有些飄飄然了。

王天風目光不經意一掃,暗處樓梯一旁,一個旗袍女子笑着看他。步瓊微笑着舉起酒杯向他致意。

王天風輕颔首,将目光轉向了別處。

在剛剛那一剎那,他把步瓊認成了明鏡。心跳猛地停滞一拍,多虧在強烈聚光燈下,看不出他微微發白的臉色。

明鏡總是這麽不經意闖進他心裏。他感受得到胸前口袋裏的信封,突然是那樣燒灼着他的心。

他仿佛看到了明鏡在學校,湖泊旁柳樹下,翻一本《玉臺新詠》。

王天風心裏苦嘆,在巴黎的舞會上,怎麽會突然想到明鏡。

明鏡已經習慣了每天只眠一小會,她放棄了學業,一心撲在公司上,慢慢的一步一步拾起這個巨大的商業帝國。

好在她不是孤獨的。黎叔和黨內的許多同志給她許多切實可行的幫助,明家開始慢慢恢複元氣。

共&産&黨這個名字,在明鏡的心裏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他們不同于民國那些官員,他們給明鏡描繪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明鏡從此知道了馬克思主義,從此在心中種下一個小小的種子。自小心懷報國之志,她漸漸發覺自己內心一直向往的是什麽。他們都在努力,渴望在這個還有回旋餘地的亂世站穩腳跟,有一席之地。其實不論是哪個組織,哪種主義,出發點定然都是為了挽救民族危亡,為了人們能夠過一個更好的生活,讓他們漸漸走向分歧的,無非是實際行動中政府的政策罷了。那股紅色的火苗,在明鏡心中漸漸燃燒。

“阿鏡,”門外一個輕快的聲音響起,明鏡不自覺的笑了,放下手中的策劃書,邀請來人進屋。

淺藍色的旗袍,沒有什麽繁雜的紋樣,卷發高高紮起,柳眉杏眼,笑意盈盈,看起來也是個進步學生的樣子。

這是蘇陽,黎叔的同事,是一名真正的中%共%黨員,留學歸來,是醫學專業的高材生,現在是一名小診所的醫生。從年下黎叔見過明鏡之後,就由她一直接觸明鏡。蘇陽是個溫婉的江南女子,又有進步學生新女性開放進步的思想,這兩個年齡差不多大的女子,不過幾天便親如姐妹了。

“快來坐,今天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蘇陽有些難受的開口,“昨夜上級傳來了通知,上海方面進行小規模的工作調動。然後……我明日就要去北平工作了。接替我來跟你聯系的是我黨一名重要的同志,但需要你去找他。”

明鏡心奇,哪裏有下級聯系上級的道理,卻聽蘇陽這時說:“他是南京石家的大少爺,掌握着石家所有的産業,但他卻隐退到了蘇州教書,他叫石楠。”

【八】

明家的面粉廠在黎叔等人的幫助下順順利利擠進上海市場。令汪芙蕖怎麽也沒想到,明家的反攻來的如此之快。

不說蘇州的根基深厚,明堂的明家香不斷創新,明氏企業從日産品一步步開始了同汪芙蕖的較量。明鏡重新回到上海親自坐鎮,她就是要跟整個上海說清楚,想打明家的主意,下輩子吧。

而這時陷入困境的汪芙蕖,打算開始跟日本人合作了。

明家和汪家,重新回到了分庭抗禮的局面。這讓上海經濟,發生了足以令人深思的轉變。

明鏡和明堂聯手,重新在上海站了起來。明公館再次成為一個足以讓官商民尊敬的地方。

明鏡遲遲沒想好入黨的問題,且不說家裏的一切都需要她支持,不說明樓的學業,她現在忙的連去南京都沒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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