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唐九 我要帶回去送給宋闕的。
言梳記得宋闕說過,如果有人自報姓名,她也得回話,于是微微颔首道:“我叫言梳。”
唐九心中默念了一句:言笑晏晏,梳雲掠月。
擺攤變戲法的老頭兒将銅環和瓷杯遞給了唐九,唐九讓身後跟着的小厮拿着,那小厮手中已然抱着不少東西了,都是他買給嚴瑾餘玩兒的。
老頭兒道:“小公子買了老朽的東西,老朽便将這戲法的秘訣教給小公子吧。”
“戲法?”言梳疑問。
嚴瑾餘也有些失望:“不是法術嗎?”
老頭兒與唐九同時無語,唐九道:“今日你人多,爺也不便在此等候,不如等你收攤了晚間去嚴家問一問,看看嚴小公子是否還願意學,若願意,且學會了,爺自另有賞錢。”
老頭兒連連道是,這便退回去招呼其他的小孩兒。
唐九見言梳與嚴瑾餘一個表情,心想這女子古怪得很,瞧着已經十幾歲的年紀了,偏生的與小孩兒一般心性,整條街上恐怕沒有哪個如她這般大,卻還喜歡小把戲的了,竟是有些可愛的。
“言姑娘別失望,前頭還有些好玩的,在下領你去看,也請你吃些小點心,算是我懷中嚴小公子搶了姑娘先買這銅環瓷杯的賠禮。”唐九言罷,嚴瑾餘歪着頭對言梳笑了笑,聲音不大不小地與唐九道:“唐哥哥,這位姐姐有些漂亮。”
言梳聞言,臉上不自在地紅了些,高興卻真誠的問:“是嗎?我漂亮嗎?”
唐九與嚴瑾餘同時點頭,小的認真,大的那個卻帶着幾分逗弄。
言梳眼睛都亮起來了,宋闕說有人誇她,她得謙虛,也得誇回去,于是道:“我只是一般漂亮的,你們倆也很漂亮。”
唐九笑容越來越大,他可太喜歡言梳這一本正經說着天真話的模樣,有趣極了。
街道才走到一半,正如唐九所言,前面有趣的東西更多,二人都是從書齋方向過來的,本就打算逛到底,言梳又沒人作陪,幹脆就與他們一路,還能蹭唐九買的糕點吃。
路邊有人賣紙鳶,嚴瑾餘在唐九懷中坐不住,嚷嚷着要去看紙鳶,又把吃的東西一股腦交給了身後的小厮,捧着本雜書朝賣紙鳶的那邊跑去。
唐九松了嚴瑾餘,差了一個小厮跟過去看着,便與言梳說話。
“姑娘是京都人嗎?”唐九問。
言梳搖頭:“不是,我是從城外來的。”
唐九猜到如此,京都達官顯貴之中沒有哪家是姓言的,從言梳的穿着打扮來看她必然非富即貴,若非如此也不會養成這般嬌憨的性格。
“姑娘特來京都游玩的?”唐九笑說:“若是游玩,打算玩到幾日?在下倒是知道不少京都有趣的地方,城外山間寺廟道觀都有幾個,頗為靈驗,姑娘若是感興趣,在下可以作陪引路。”
言梳眨了眨眼,開口道:“我是與師父一起來的,我瞧着師父也不像是随時會離開的樣子,應當是有時間去玩兒。寺廟和道觀好玩兒嗎?我沒見過。”
唐九點頭:“好玩兒,古燈寺裏有棵八百年的菩提樹,上面挂着許願的絲帶,遠看像是開了滿樹的紅花。真清觀位于懸崖邊,身後便是千尺瀑布,瀑布中長了一棵石松,也是奇景了。”
言梳聽着,有些向往:“那我回去與師父說一說,我想去玩兒。”
唐九見她這般好說話,便問:“言姑娘下住哪家客棧?我得空了去找你,除了寺廟和道觀,京都還有許多好吃的東西,我帶言姑娘一一體會。”
“青龍客棧。”言梳雙手握于胸前,瞳色漆黑,此時興奮地像是裏面盛滿了星星。
唐九還想與她說些什麽,便聽見小厮道:“二少爺,莫要與人多言。”
唐九回頭看了一眼,本來去買紙鳶的嚴瑾餘此時站在巷子口,那巷子窄長,裏面有個男人蹲着,男人身上穿着青灰色的長衣,面色慘白,隐藏在陰影之中有些像鬼,看着似乎是乞兒。
唐九對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厮道:“去,攔着嚴小公子,莫要讓他接觸生人,也不知那人是否有病,染上髒東西就不好了。”
“是。”
嚴瑾餘一只手上拿着本雜書,另一只手上握着剛買來的紙鳶,兩手背在身後認真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你受傷啦。”
男人隐藏在黑暗中的右臉青紫,顴骨高高腫起,脖子上還有勒痕,手背滿是瘡口,因走了許久的路才在巷子裏歇下。他手上拿着藥包,腰上挂着一個木蟾蜍,正是這木蟾蜍才讓嚴瑾餘看見了他。
嚴瑾餘道:“你腰上的東西在哪兒買的呀?我也想要。”
男人縮着肩膀,他瞧得出來嚴瑾餘家中富有,不敢上前,嚴瑾餘抿嘴想了想,回頭對小厮道:“給我些錢。”
小厮以為男人是乞丐,于是丢了幾枚銅錢在他跟前,男人瞧見,臉色僵硬蒼白,嚴瑾餘卻道:“他又不是乞丐,你不要這樣侮辱人,快給我錢,我想買那個木蟾蜍。”
“二少爺,巷子裏的多半都是乞丐,那木蟾蜍不值幾個錢,銅板夠買了。”小厮無奈。
嚴瑾餘跺了跺腳:“我給銀子!”
小厮無法,只能将銀子給嚴瑾餘,嚴瑾餘把銀子遞給了男人,小臉上露出了溫和善意的笑容,他說:“我可以買你的木蟾蜍嗎?”
男人停了呼吸,眼前這小孩兒,還是他入京以來,第一個對他笑的人,他道:“我可以送給你。”
他的聲音沙啞難聽,嚴瑾餘抿嘴:“不行,我不能白要。”
嚴瑾餘啊了一聲,看了一眼手中的紙鳶與雜書,猶豫了會兒,還是将雜書遞給了男人道:“我拿這本書給你換吧,這是我在書齋買來的。”
男人看了一眼軟嫩幹淨的小手上抓着的嶄新書籍,嚴瑾餘的小手腕上還戴着金镯子,男人接過書,又将腰上的木蟾蜍摘下,于袖子上擦了擦才遞給嚴瑾餘。
嚴瑾餘剛拿到木蟾蜍,唐九的人便找來了:“嚴小公子,我家公子在那邊瞧見了金魚,問你想不想要呢。”
“想要!”嚴瑾餘一聽有金魚,抓着木蟾蜍轉身就要走,跑了兩步又回頭看向巷子裏的人,笑着對他道:“謝謝!”
小厮的一聲‘嚴小公子’,讓巷子裏的男人血色盡失,他看着嚴瑾餘的背影,順着他跑去的方向瞧見了另一個人。
唐九換了一身衣裳,但他依舊認出來了,入京那日,嚴瑾成将他拴在馬後,這個男人目睹了一切,眼眸中對他鄙夷,不屑,雖有同情,卻沒有管他死活。
高高在上的人,都是冷血的。
唐九見嚴瑾餘跑回來了,伸手揉了揉小孩兒頭頂道:“以後不要随便與旁人說話,那人瞧着賊眉鼠眼的,不似好人。”
言梳順着巷子裏看去,正見到對方轉身離開的背影,男人勾着背,一瘸一拐地隐入巷中,言梳微微皺眉,總覺得這個背影有些眼熟。
仔細想來,竟是與前段時日,徐有為離了南府衙門時的背影一樣,只是徐有為應當已經拿了嚴家給他的十兩銀子,回到長青鎮了才是。
出了這條街道,便到了祥雲街,唐九說祥雲街內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樹,這個時候銀杏葉枯黃,一片片金燦燦地落下來,景致分外好看。
言梳想去看,嚴瑾餘又玩兒累了,唐九便讓小厮送嚴瑾餘回嚴府,自己與言梳二人閑逛入了祥雲街。
祥雲街雖說叫街,其實比巷子大不到哪兒去,因這裏是許多達官貴人私宅的後院街道,故而才得了這個好聽的名字。
唐九說的那棵銀杏樹幾百年了,遠遠便看見了它的落葉幾乎占着半條街。
言梳剛走到銀杏樹下便有一陣風吹過來,簌簌而落的金色樹葉掃過她的發梢與衣擺,将她襯得宛如精靈,唐九靠在門邊盯着言梳瞧了許久,心想回頭必要打聽打聽她是城外誰家的姑娘。
不過言梳雖好看,卻不是唐九見過最好看的人。
因到了祥雲街,唐九才想起來巷子裏還有個他認識卻又算不得認識的女子,他手中提着給言梳買的糕點,想了想,便取了其中一層,慢慢朝西南方的一所院子走去。
這條街上對着的門,都是後院小門,其中一扇小門門邊塗了金漆,牆角的野草長了半丈高了卻沒人打理。唐九沒走到小門前,只是站在門邊的花窗旁,順着花窗的縫隙朝裏瞧,沒瞧見人影,他又吹了聲口哨。
門後傳來窸窣聲,不一會兒便有一雙圓眼露出,女子披散着長發,眉如新月,眼若北鬥,漂亮得不像話。
許是吹了許久的風,女子的臉頰通紅,身上穿的依舊是夏日衣裳,單薄地挂在肩上。
她瞧見了唐九,面上一笑,更顯得不似人間女子,像是仙人下凡了。
唐九沒與她說話,只将手裏的糕點從花窗洞隙中遞進去,女子顫抖着手捧着糕點,她手上戴着笨重的鐐铐,鐵鏈嘩啦啦直響,手腕上都是舊傷。
唐九将糕點給了對方後便離開了,他沒回頭,沒瞧見身後那雙精致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直到看不見人了才失望垂眸,又躲回了院子裏。
唐九原以為言梳看銀杏樹入神,他去送糕點也不過片刻,對方應當不會察覺才是。結果回來言梳就靠在牆邊歪着頭望向他,顯然将唐九方才的舉動全都看在了眼裏。
言梳心裏有疑惑,但沒問出口,因為宋闕說過別人不主動提,不可過問他人的私事,言梳覺得唐九方才就是去辦私事了。
唐九在言梳的眼神下無奈地聳了聳肩,主動開口:“那是我偶然發現的女子,一直被鎖在院子裏,不會說話,似乎也沒人給她吃東西,飽一餐餓一餐,我覺得她可憐,所以偶爾經過便會給她點兒吃的。”
言梳唔了聲,問:“她不能離開嗎?”
唐九道:“那院子是三皇子置辦在宮外的私宅,皇子的私宅裏頭鎖着個面容嬌美的女子,做什麽用的不言而喻,若三皇子不放人,她怎麽離開?”
言梳道:“她不能離開,所以你才特別照顧了她,你是個好人。”
唐九沒想到言梳竟會這麽說自己,怔愣後笑了笑,見她手上拿着幾片銀杏葉綁成的小花兒,扯開話題道:“言姑娘的手真巧。”
言梳晃了晃銀杏葉:“好看嗎?”
唐九望着她的雙眼,不知是在說人還是在說銀杏葉:“好看。”
言梳臉上微紅,低着頭将那銀杏葉收入袖子裏道:“我要帶回去送給宋闕的。”
“宋闕?”唐九皺眉。
言梳點頭:“他是我師父。”
唐九松了口氣:“原來是師父啊。”
唐九将言梳送回了原先遇上的那條街街口的書齋,言梳入了書齋便直直地朝一個人跑去,唐九沒及時離開,眯起雙眼看去。
那是個年輕的男子,坐在靠窗的位置。
宋闕身着鴉青色的衣衫,袖擺與衣袂上都繡了雲紋白鳥,玉冠束發,桃花眼似乎含着笑意,面容俊美,周身氣質如溫玉,潤物無聲,于窗外夕陽橙紅的雲霞下,仿若能發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