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今日這麽晚了,就不叨擾您了。”
“也好,明日這時候,我還在這兒等你吧。”那穿着墨綠旗袍的女士說到,燃盡手裏的煙,離去了。
她走後,我一直忖度着。其實有關她的身份并不難猜,即使是假,我也很想知道她如何把這個故事說的完整。
民國一十三年夏,剛剛大學畢業的我并無一技之長,只得依靠寫些小說投稿賺些稿費支持生活。或許我也像那孔乙己一樣無二吧。我想着。
我自小生在這片土壤,這雷峰塔巍然不動,數十年裏,我聽過大人們談起白娘子的傳說,說這法海斬妖除魔,斬斷人間美好情愛,鎮白蛇于雷峰塔下。那書生癡心依舊,在塔下與娘子相伴十數年。那青蛇情深意重,苦練修行,劈倒雷峰塔,一家喜相逢。直到一天一位同行酒後告訴我一版他聽過的傳言,聽完後我覺得十分感興趣,便想他詢問這個故事的來源。
我費盡周折找到這個故事的濫觞,但讓這個女士同意告訴我詳細的起承轉合,也費了不少力氣。起先她極力反對,在我反複請求之後,有一天她突然同意了,并邀請我今天到雷峰塔下的茶館裏一聚。
第二天剛過晌午,茶館內人聲鼎沸,她匆匆趕到,穿着天水碧的旗袍,撐着油紙傘,全然遮不住她面上的無光。意識到她的狀态不對,我小心謹慎的詢問是否需要休息,明日再來。
“不必,今日見了一位故人,有點失神。”
我的目光落在那油紙傘上,那油紙傘有些年歲,爬滿時光斑駁的痕跡。
順着痕跡能看到時光的腳步
一載,五載,十載…….
直到白蛇出嫁前幾日的雨絲飄絮。
青蛇本是愛看雨的。她喜歡隔窗看門外的雨過天晴。今日這雨卻攪得她心神不寧。
她看着姐姐的歡喜,自然也跟着歡喜,但內心深處卻是落寞。
她與姐姐500年的恩情,卻比不過一個許仙嗎?
她好像學會了隐藏自己的情感,當姐姐告訴她要和許仙在一起時,她明明心有不甘,卻笑着祝福姐姐。
“姐姐,我們回青城山吧。”或許是法海的拒絕讓青蛇失落,卻又看着姐姐與許仙的耳鬓厮磨,她不知這是不是人類所講的嫉妒,只得感嘆一句,姐姐的道行果然比我深。
“小青,你想做回蛇嗎?”白蛇突然問道。
這幾日的白蛇突然發覺自己已經越來越像人。她開始在意起他人的看法,開始努力掩蓋自己是蛇的事實,害怕被人察覺。
她覺得好累,她越發懷念當蛇的日子,不去考慮他人感受,周身也無所束縛。但一旦選擇為人,就已經無法回頭。
她必須成人。雖然她也貪戀許仙的好,他的體貼入微,但她無論怎麽做,都無法成為他人口中許仙的妻。
許仙的母親反對,因為白蛇的家世與許仙并不門當戶對。她極力的想讨好他的母親,不想落人口實,以致許仙的名譽受損。
即使許仙願意,但鄰裏與許仙的同窗,卻又不時暗諷他淪為脂粉奴隸,暗諷他不稂不莠,竟依靠自己的女人,甚至女人德行還有問題。
這些白蛇都看在眼裏,她不知許仙是如何撐住,甚至笑着告訴她沒事。
她真的太累太倦了,以至于回憶又想起成為蛇的日子。她看着青蛇,仍然能無拘無束的生活,仍有轉圜的餘地,所以她對這個唯一的妹妹極盡希望,希望她不要成人。
“小青,如果可以,你永遠不要選擇成人。”
“為什麽!當蛇的時候你告訴我人間多麽美好!為什麽現在成人了你卻告訴我不要成人!你是不是在騙我!”青蛇盯着白蛇,她無意識地甚至無法控制的對着姐姐吼道。她不知為什麽她敢對姐姐發脾氣。她覺得委屈,法海,姐姐,這一個兩個人都抛棄了她,她只覺在人間十分孤單。
“難道是那許仙?!”這是青蛇所能想到的結果。是啊,500年裏她們二蛇總是在一起,同吃同住,但直到許仙的到來,姐姐卻不再在乎自己的感受。
“小青,不是他,不要怪他。”白蛇撫摸着青蛇的頭,如剛成人時那樣。她整理着青蛇的鬓角,不自覺地留下了眼淚,“過幾日我們就要成婚了,再過幾日就又是端午,家家戶戶會喝雄黃酒,你還是不要出來了吧。”
青蛇不應,她覺得這是姐姐向她發出的逐客令,希望她離開,忽然覺得有一顆水珠滴落在她的頭上:“姐姐,這是什麽?”
“也好,你連眼淚都不知道是什麽,等你知道的時候,你會很痛苦的。”她拭了拭眼角的淚。
“不會的,你有的我都有。”青蛇抱住白蛇,努力讓自己流出眼淚,卻發現自己做不到。
或許,姐姐真的成人了。
或許,自己已經追不上姐姐了。
離開前,白蛇緊緊抱住青蛇。
或許這是她最後一次體味做蛇的滋味了。
後來,青蛇同意了許仙和白蛇的婚事,許仙也在親友的反對下,堅持求娶白素貞。
本身許仙的母親堅持反對,便請坊間有名的卦婆幫忙,希望斬斷二人間的情絲。
人生幾十年,卦婆早已看清那麽多人的真心不過爾爾,又有多少男人能為自己的女人豁出性命?不過都是為了裝飾門面罷了。雖說卦婆是許母找來的,她卻想看看許仙對那女子的心。
當她見着許仙,她便開口:“你與那娘子并不般配。”她看着許仙長大,知道他骨子裏的懦弱,她最近也聽過坊間傳聞。許仙,不是可以給那女子一生一世的良人。
“婆婆您是不相信我的心嗎?”
“不是我小看你,許仙。男人的心向來不定。今日你心裏只她一個,日後若遇上比她更美的,難保你不動心。”
“就算碰到別的更美更好的女人,也自然有別的更美更好的男人去配她,與我何幹?”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卦婆看到許仙的愚勇。她懷疑,猜測許仙此時所講究竟是否是鏡中月:“若是将來她人老珠黃,年華老去,你的心仍舊會在她身上?”
“她變老,我便陪着她一起變老。”許仙語氣堅決。他也曾看不清前路,看不清他與白蛇的情。他苦惱自己淪為自己口中鄙夷的俗人。
他願意放下白蛇嗎?他不願。
他願與白蛇一生一世一雙人嗎?他願。
良久的思索,他意識到,允他一生一次心意動的人,就是白蛇。
他聽得白府近日的傳聞,但他不願去問,也不願相信此事。然後,他仍是如往日一般,常造訪白府。當他的同窗看到他頻頻拜訪白府時,常群聚而笑之。面對各方的嘲諷,許仙常癡癡地一次一次極力解釋,但似乎多數人,只将此作為坊間戲談。
“變老變醜不是最壞。如果一覺醒來,她早就把你忘記,你的心還會在她身上嗎?”卦婆忽然問道。
“她忘記我有什麽可怕?不過再多麻煩幾次,告訴她我姓甚名誰,家住哪裏,心還是在一處。”
面對面前傻小子的回答,卦婆不覺地笑了。或許許仙仍在掩飾,但做的了一世的假君子,或許也在某種意義上稱得上君子。“好吧,你既然這麽相信你自己的心,我也沒甚麽話好說了。傻小子,由着你去犯傻吧!其實你心裏早就有了答案。”
許仙向卦婆作了一揖,離去了。
他還需說服他的母親。
過了幾日,他回到家中,看見母親一人坐在堂中。原先他寄居在姐姐姐夫家中,母親因不願寄人籬下,也想守着丈夫的亡靈,一個人搬回祖宅,許仙本想和母親同去,卻被姐姐和母親極力阻止,說是祖宅離書坊太遠,怕影響了許仙的仕途。
“母親,我和素貞大婚的日子定在五月初一,還需你恩準。”許仙跪在母親面前,無論如何,他也要得到母親的恩準。
“既然不過問我,我還何必恩準?”
“自然還需母親的同意。素貞也常向我詢問母親您是否同意。”
“你真的認準了那女子嗎?”
“認準了,我非素貞不娶。”
“傻小子,沒必要來試探我。”許母的話有些意外,“既然你認準了她,就去吧,待他好些,這是你應有的擔當。”
許仙先是一怔,竟一下站起:“母親,你說什麽?”
“你當我是那群老頑固?”許仙母親應道。一開始,她也是聽說那風言風語,自是不同意,甚至找了卦婆來勸。但當卦婆來告訴她不要阻止時,她雖存疑,但也沒有那麽決絕。看到許仙為了他的娘子來求自己時,她看到了自己兒子身上對那女子的癡情。
他不會負了那女子的。
為着許仙考慮,白蛇将白府的房契交與商行,而自己和許仙會在許仙祖宅附近購入新房,方便往來,也方便許仙和他姐姐姐夫一同照料寡母。
五月初一,白蛇與許仙大婚。來賓衆多,但多數是來看二人笑話的,但二人卻情到深處,無懼流言。今日的二人正是平凡夫妻,在許仙母親的主持下成親,好不熱鬧。
青蛇在遠處看着今日的姐姐,即使披上紅嫁衣,她也如此美麗。人來人往,卻顯得她如此格格不入。
或許她也該找尋找她的歸宿了。
金山寺內,此時的法海只不斷撥動他手中的手串,無助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