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5-25 21:58:13 字數：4571
人總是有藏着的回憶，有的像荒蕪田埂上悄悄盛開的小花，有的像是平靜水面中曾經沉下去的石子，有的像纏纏繞繞藤枝叢生綿延不盡，有的只有在飲一杯酒後才會化作相思淚。
在同樣睿智聰明的人面前，紅玉一般是小心翼翼先思後言的，但有時候，若是身邊有一個單純直白的人，反而更容易一語中的，無形中引起她突如其來的感傷。
那個人就是去找百裏屠蘇後琴川遇到的方蘭生，一個平凡的青年，家境殷實，雙親姊妹健在，衣食無憂。他不像其他人一樣來歷神秘，或者能力超群，或者博聞廣識，他甚至個子也不高，人也未必成熟，有些時候還有些成長中男孩子的急躁、逆反和迷茫。但是紅玉挺喜歡他。
因為他簡單，他相信周邊每一個朋友對他說的每一句話；因為他快樂，他沒有經歷過什麽大的波折，雖是有個厲害的姐姐，卻是真心關愛他的。
簡單和快樂，在紅玉看來，都是非常珍貴的東西。
所以紅玉嘴中“猴兒猴兒”地叫他，還喜歡逗他玩，時常調侃他，但是必要的時候她也非常關心蘭生——直到後來蘭生遭遇了人生最大的兩次變故，被他視為兄長的歐陽少恭殺死了他姐姐，欺騙大家……還有之前與賀文君、葉沉香的前世糾葛。讓一個少年一夜之間長大。
一夜之間長大的人，代價往往是巨大的。
回想起來，蘭生到最後，就像他當初一樣，是最幸福的。冥冥之中仿佛被保佑了，來年春天他和孫月言結為連理，看到夫妻二人抱着小女兒逗弄，好不幸福恩愛，紅玉的影子隐在窗後微微一笑。
這孩子，總是能準确無誤地觸碰到紅玉的心事，當然他并非有意。
紅玉記得有一次是他苦惱襄鈴鐘情于百裏屠蘇一事，紅玉說人心不可勉強猴兒還是放棄吧，他并不領情。紅玉嘆了一句“癡兒”，他馬上回擊：“你又沒喜歡過誰，幹嘛這麽說我？”
就是這句清淡的話，像是雷雲閃電般激蕩起紅玉心中太多的記憶，冷靜片刻緩緩說：“怎會不知呢……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種感覺，我怎麽會不知道呢…….”
她的聲音如此輕，漸漸消失在風裏。
眼前的蘭生如何知道，之前千年的孤獨……若是一人随性而活也罷，偏偏是喜歡上了一人，一個不該喜歡的人，讓這綿延無盡的孤獨無限制的擴散，看不到盡頭。
細細想過來的話，真的過去了好久。
停留在天墉城已經慢慢一年。這一年紅玉并未離開天墉出去雲游，相反她覺得自己總是在“等待”，等待的時間非常長……總是處在一種不知道是夢境還是現實的狀态。
如果他回來，雖然也不會做什麽特別的事情，但是只要看道他在劍閣，或者遠遠眺望他在劍臺教弟子習劍，就會覺得那一天特別欣喜特別珍貴。
自己也不知道何時這樣的，也許是那一夜的琴音，也許是那一天見到的非凡劍技……活得這麽久了，卻花費了很多時間明白自己被打動了……第一次見面時候，感覺他的眼中似有萬物而又無物，事實證明的确如此，他或許心懷天下，但是不曾對任何個體表現出更多的感情……他可以和任何人交談，方式語氣都一樣……紅玉卻漸漸無法做到正視這一點。
像是了解他，卻又不曾了解他。
他是一個神聖和神秘的存在。
她只是希望她能再特別一點，和別人不一樣一些。
說來也是荒唐，一對雙劍罷了……卻開始心事重重。
相伴時間長如古鈞，都說不能完全了解紫胤，但是紅玉羨慕古鈞，至少能長期跟他在一起，不像她只能經常一個人在劍中沉睡，不知何時是盡頭。
紅玉是後來才知道，為什麽紫胤從來不帶劍鞘，因為古鈞是受召喚出來，其他時候則是化為無形的劍氣，環繞在紫胤周圍。紅玉還無法做到這一點，從這一點看，古鈞比她強，紫胤單單常用古鈞劍也是情有可原的。
在安陸的那些日子也沒有光陰虛度，相比凡間女子，紅玉擁有非常多的智慧和見識，時間久了，識面知心察言觀色的本領也十分高強。但是在為數不算太多的談話中，她漸漸發覺紫胤的睿智見聞并不比她少，很多事情還是他告訴她的，而且他也同樣善于看人……
都一樣活了很久，都一樣擁有神秘的過去，都一樣看淡了許多東西，一個是劍，一個是愛劍。
為何卻總有一種點到即止，不能再靠近的感覺。
劍仙，劍靈，微妙而隔閡的緣分。
他平日裏很多時候不見蹤影，或者去雲游四海縱觀山河，或者被請求去斬妖除魔，或者……紅玉亦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古鈞只是淺淺談過，叫做“劍冢”。
忽而有些發涼，從未聽說過劍還有葬身之地，作為劍靈，紅玉有些對那個地方的畏懼，心想那個地方定是埋了許多她的“同類”，雖然不一定都有劍靈，但是……他去那裏做什麽呢…….
見面時，依舊是彬彬有禮，一些淺淺的談話，再無其他。
和自己一開始預料的生活，真的不大一樣呢。
也許他開始時候委婉拒絕，有他的道理。
他來去自由，随心随性，擁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生活，也許……從一開始，紅玉就想錯了，她原本以為他的世界裏能夠容納一個她。
他言行舉止中，總是自然地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對待任何人都是如此……沒有人敢說真正了解他，君子之交淡如水嗎……她覺得他似乎站在一個很高的地方，仰之彌高，卻又近在咫尺。
漸漸地，紅玉總是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幻想着他有着怎樣的過去，心中為何不留一絲塵埃。在他面前，她感覺自己那樣的低微……目光所及之處，舍不得收回……
活得再久也沒用，面對這種未知莫名的情感，同樣手足無措。
他不在的時候，并未有人束縛她的自由，但她也不知道為何自己執拗地不願意離開。
若說他忘情吧，卻總有各種人來感激他仗義相助，大到京城官吏，小到縣城的百姓，冷淡無情的人，絕非會這樣的吧……亦如當年他救了曉蓮。
若說他有情，在他的雙眸中，從未有過什麽東西……靜水般深不見底，但卻能讓她波瀾起伏……某一次說話，她曾認真看過，他的眼中真的沒有她的倒影。
也許她的眼中早已被他的身形占據了。
紅玉靜靜一個人立在他彈琴的山崖，心中有着前所未有的眷戀，疑惑，不安。
終究還是喜歡上了……
綿延千古，但見庭前花開花落，雲卷雲舒……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只是為了等到他，見到他。
緣分是一件多麽美妙的事情，也是一件多麽讓人悲傷的事情。
忍不住開始覺得，如果不是“身份”差異，也許自己會大膽得多，豁得出去。
他是仙人……她是劍靈……他是修為高超僅次于神的存在，她則是非生非死的一把魂魄和靈力。
果然……造物弄人……心中好不容易以為看到一絲明亮，奈何發現只是更漫長黑夜的開始。
閉上雙眼輕輕嘆息，眼前出現的是姒父和曉蓮。
姒父說：“……下一次，不要再如此……苦了自己。”
曉蓮說：“玉姐姐，你要過得開心。”
紅玉終是苦笑，不知笑命運的捉弄，還是自己“咎由自取”。
自己先動了心……對方早已看透情愛，注定無心。
縱然執守千年終是尋得一人思慕，卻注定是求而不得遙遙相望的結果。
苦海剛盡，又入深淵，談何開心……
然而千百年來，他是唯一。
仲夏一日夜深人靜，紫胤回到居所，房中漆黑一片，并不像以往那般，有人會留有一盞燭光。
進門一看，架子裏面的劍匣，亦是不見了蹤影。
“……走了麽？”
雖然頗有意外她的不告而別，但她若是想好了去處，自然任何時候都可以離開。
手掌中一股劍氣緩緩流入一個墨色大劍匣，古鈞沉沉睡去。
紫胤似乎還未有睡意，仙并不像凡人那般需要諸多睡眠。
燈光下，讀着一本這次偶然得到的古劍竹簡，上面偶有提及龍淵昔日的魂魄入劍之法，紫胤看到後面，眉頭微蹙。
古鈞……還有她，都曾是這樣……身魂分離……
鑄劍師的手法工藝縱然厲害，可是這種殘忍方法……
竹梢風動，帷帳之後，徐徐靠近的影子。
紫胤擡頭，看到一臉肅穆的紅玉。
她一語不發，靜靜低着頭，走到他跟前跪下，雙手如巫女向神明恭敬祭品般，向他捧上那對芳華蘊秀的古劍·紅玉。
風晃動了燭光，照見她臉上難以捉摸的堅決。
紫胤一時怔了一怔，随即反應過來。
……卻又是何苦……
沉默半晌道：“你先起來。”
紅玉沒有說話，也沒有起身。
“……起初留你在天墉城，并非是有心想收藏古劍紅玉，在安陸時……季先生曾言想贈送予我，但我從未存此心。”
“……紅玉明白。”
“這是上古傳下絕世好劍，而你即為劍靈，大可自由來去，随心而活，不必居于小小天墉城。何況，好不容易虞姑娘讓你離開安陸，何必再自尋枷鎖？桎梏在天墉城，與當初桎梏在安陸……有何區別？”
“……紫胤道長為何知道是曉蓮讓我走的？”
“……”
那日曉蓮曾與紫胤單獨相談，她只說了一件事。紅玉守護他們家世世代代，情深意重，而今她父親和她都希望紅玉能過得開心，過得自由，所以想解放她。
紫胤不解，問道：“姑娘為何與我說這些？”
曉蓮誠懇地說：“紫胤道長，我與紅玉姐姐相伴多年也不過數十載，自然不能完全理解她，但是姐妹連心，我想我沒有猜錯……道長，玉姐姐将來要去哪裏，由她自己決定，但是……但是如果她想留在你身邊，請你千萬不要拒絕她，好嗎？”
紫胤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他已經有了古鈞，而且從來不用雙劍。如此下去，棄而不用，終是怠慢于此劍，甚為不妥。
他委婉拒絕。
曉蓮仍是懇切地：“并不敢強求道長，只是倘若玉姐姐真如曉蓮所想那般……就算棄而不用……留在此處，也是最好的，還望道長答應我！”
無法再拒絕……紫胤問道：“虞姑娘……為何千裏迢迢來至天墉城與我說這些？且言辭之間，分明已經确定古劍紅玉會選擇留在此處。”
曉蓮終究是年輕，年輕的少女說出的話坦誠而直接。
“因為玉姐姐不會老不會死，紫胤道長你也不會老不會死，也只有紫胤道長您，才能懂得玉姐姐吧！”
“……”回過神來，眼前的劍靈大概還沒意識到，昔日她緊緊護在身後的小姑娘，已經也學會保護她了……
當時雖然答應，但心下還是覺得不妥。
直接告訴她：“……我從不用雙劍的。”
“……我知道。”
“即便這樣……還是想要留在這裏？”
“是……我，心意已決。”
輕輕嘆了口氣。
世間多少人能有幸被千古劍靈青眼看上，劍靈大多心高氣傲本領高強，紫胤并無得意之心，只是覺得這般好劍只能在這小小樓閣裏度過漫長時光，有一絲內疚感。
他仍是“不求而得”之人，譬如古鈞，譬如眼前的紅玉。
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接過他的雙劍。
方才她臉上的黯然神色一掃而光，紫胤能看到她眼中自己的輪廓，影影綽綽……
“若有他日，你尋到新的想去的地方，或者只是想離開，随時都可以走，對古鈞亦是如此。我，不會做任何束縛。”
她輕輕低下頭道：“是……”
自那一日起，她成為了他的劍靈，并不是為他所用的劍靈。
帶着殘缺不明的希望，執拗地想要留在他身邊。始終是自己認定的，無論結果如何，無論還要等待多少時日……紅玉是認定了就不再想改變的人。
紫胤仍是和往常一樣，只帶着古鈞來來去去，有時候一兩天回來一次，有時候幾月甚至半年回來一次。他在的時候，也會和紅玉說說話，不在的時候，紅玉總是沉沉睡去來度過時光。夢中思緒百轉千回，相思之苦并未随着時間的推移漸漸淡去，反而益發刻骨銘心。
一個人呆在劍閣的時光，煎心日日複年年。
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何況士根本不會耽。
紅玉逐漸變得沉默寡言起來，眉目之間似乎總是鎖着一縷憂思，不再像當初一樣恣意潇灑，語笑嫣然。
無處訴心事，無人能傾聽，只能深深埋入心裏，靜待它滋長或消失。
秋日漸深，獨自靜坐時，看到遠遠天際人字形的大雁……忽而惦念起安陸和虞家。曉蓮，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兩年多未見了吧……
突然很想回去看她。
紫胤已經三月未歸，他走時并不和她說去哪，回來也不會都告訴她去過哪……
從頭至尾她都是局外人……他并沒有錯，因為他不知道她這些心念——也不能讓他知道啊……
心底忽而湧上來酸楚的落寞，也許真的是因為第一次心動……還因為對方太過于特別……讓她雖是心中苦悶，卻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也罷……紅玉心想，只要我不帶走雙劍，他就明白我并不是想要離開。就是去一趟安陸，時間短，應該不會怎樣。
想到這裏，便站起身。
殊不知此趟行程悲喜難明，危機四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