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生垂眸看了溫梓笙一眼,道:“我是。”
就兩個字,溫梓笙本想說凡人哪裏能一刀砍下小鬼的手臂?繼而想起那個看起來也一樣是凡人的落玖,大約他們這種混跡在生死邊緣的殺手,殺的不只是人吧。
不知是不是被雲生身上的殺氣吓到,陰風漸漸散去,小鬼竟是走了。
溫梓笙看了一眼重新露出來的月亮,嘆息:“被吓跑了。”
小鬼這東西其實很“長情”,如果不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它們即使現在走了,将來還是會來騷擾這戶人家。
無歡見溫梓笙又僥幸活了下來,甚是可惜,不過命沒讓她現在死,大約她還有一陣好活。
“無歡。”溫梓笙想了想,轉身看向無歡,“我要啓程去昆侖了,這家人只是被人下了咒引來的小鬼,雲生在這那些小鬼大概不會過來,所以,就不妨礙你們了。”
說完,溫梓笙拉住雲生的袖子,大步離開,至于後面還會不會遇見……那是以後的事。
從劉府出來,月色正好,還有不少小販扛着自己的小攤子出來叫賣,還未休息的人家偶爾會出來買些零嘴吃食,畢竟長夜漫漫。
和雲生并肩走在路上,溫梓笙難得安心許多,前幾日就自己走,夜間都是找地方躲起來,有人在旁邊她終于能安心看看身邊都有什麽東西了。
夜間的小攤還是少,溫梓笙看一會兒就跟雲生走到了街尾,再往前走兩條街,就可以走出這個小鎮。
“原來一個小鎮并不大……”溫梓笙嘀咕,早知道,她應當走得慢一些。
雲生聽見了溫梓笙的聲音,思忖一會兒,開口問:“溫梓笙,你是凡人嗎?”
溫梓笙一愣,繼而笑着應道:“我自然是凡人,只是後來被接去了一座天界仙山上修行,後來又回來了。”
“為何?世人都想成仙,你為何不想?”雲生這般問,卻沒有硬要溫梓笙回答的意思,神色都是淡淡的。
“我六根不淨,還有一顆凡心,如何成仙?”溫梓笙笑着反問回去,說得半真半假。
若那地方真心留她,那她何苦留一顆會疼的凡心?
不過是真的六根不淨想真情罷了。
雲生靜靜看她一會兒,随後說:“做凡人也沒什麽不好,生老病死,一輩子只想很簡單的事情,總比許多壽與天齊的開心。”
第一次有人這般說,溫梓笙将這話貼在無極仙山那群總是苦大仇深的師兄弟們身上,不禁笑出聲來。
從鎮子離開,繼續向西,走到新鎮子上溫梓笙才知道雲生原來是有錢的,他拿出錢付了房錢和飯錢,至少溫梓笙可以有地方睡覺了。
曾經一身仙骨,不吃不喝不睡也沒什麽,當了人之後,溫梓笙總是很累,後來才知道,原來人一直不休息,會累得很快。
而且她剔過仙骨,身體自然要比一般人更差一些,不過一場六月雨,很突然就病了起來。
雲生摸着溫梓笙滾燙的額頭,皺起眉頭:“不能趕路了,你的陣法冊子上只有治療傷口的陣法,還是得吃藥。”
這麽多年第一次生病的溫梓笙迷迷糊糊的,其實都沒怎麽聽懂雲生在說什麽,只會嗯嗯啊啊地應着。
好在人間的藥還是管用的,至少三碗苦藥下去,溫梓笙的燒退了,就是人還蔫噠噠的。
溫梓笙癱在床上,偶爾咳兩聲。
雲生沒在,她就胡亂想着,印象中她從來沒生過病,上無極仙山之前還有一些在人間的記憶,那時候她身上有神器的氣息護體,百毒不侵也不會生病。
後來在無極仙山,有仙骨支持,自然也不會生病。
如今會生病,證明她真的與他們無關了,她只是個很普通的凡人,會生病,說不準,哪一天也會死掉。
只剩去昆侖臺洗去長玥仙子的印記了,沒有烙在靈魂上的印記,她來生就可以出生在一個普通的人家,然後簡單地過完一生又一生。
鎮子上一直在下雨,雲生似乎出去接了個活,某天端着藥回來的時候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
這時溫梓笙已經能起身了,坐在桌邊背她那本陣法冊子,她想練得再熟悉一些。
看到雲生回來,有些詫異:“你……身上好重的血腥味……”
雲生腳步一頓,沒說什麽只是将藥碗放下,随後回了自己房間,稍微清洗了一下才過來。
“有人出錢想除妖,我去了趟山裏。”雲生解釋道。
溫梓笙已經喝完藥了,在吃蜜餞緩緩口中的苦味,聽雲生這麽一說,便問:“人間的妖很多嗎?”
“很多,他們有些是在人間活得久了,生了靈智,也不想去妖界,可人容不下他們,就會出錢請人除妖。”雲生繼續解釋,對于凡人的做法不置可否。
倒是溫梓笙聽着有些難過:“妖也未必都傷人,何必趕盡殺絕呢……”
這問題雲生回答不了,溫梓笙自然知道人心難測,也不止人,誰能說自己會喜歡異族呢?
就像從沒人喜歡過她,因為她是異族。
雨始終沒停過,溫梓笙病了十來天之後終于好了,可雨還在下。
“這種天氣能上路嗎?”溫梓笙跟雲生坐在客棧大堂吃飯,靠窗,她看着這雨心中是有些着急的。
雲生颔首:“能,但是你會生病。”
溫梓笙如今的身體并不适合長途跋涉,慢慢游玩去昆侖還行,冒雨的話十有八九會病在路上,生了病,又得歇十幾天。
大約是下雨的第二十天,溫梓笙開始覺得不對勁——她畫的陣法散了。
雨水太多,整個鎮子濕氣重,衣服難幹,她畫了一個很小的幹燥陣法在自己和雲生的房間,方便洗幹淨衣服後晾幹,小陣法,晾幹一套衣服需要一晚上。
可是那一天,溫梓笙起來收衣服的時候,發現陣法散了,衣服才晾幹了一半,濕乎乎的。
溫梓笙心有疑慮,便去雲生那邊問了一下,卻發現雲生這邊的陣法沒事。
“好奇怪啊,為什麽我的陣法散了,你的沒有?”溫梓笙說完,領着雲生到了自己房間看一眼。
雲生環顧一圈,說:“有人來過。”
這話吓了溫梓笙一條,她可還記得無歡說過的那幾個要她命的瘋子,難道他們找過來了?
快得有些……出乎意料。
畢竟長玥仙子現在活着,按道理來說,他們就算是從長玥仙子留下的氣息找人的,也不應該先找到她這來,更何況她這段時間有用陣法在掩蓋自己的氣息。
思及此,溫梓笙急忙檢查了一下自己衣襟上的陣法,果然,也散了。
而且,她太相信自己的陣法了,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散去的。
也就是說,她的氣息估計已經被很多人算到了。
溫梓笙思來想去,決定跟雲生說一下自己的情況,前途未明的情況下,她不想拖累雲生。
其實關于長玥仙子這個人,溫梓笙也不是很了解,她只是知道這個名號,并且知道她有無數愛慕者,可以從無極仙山排到魔界。
說完,溫梓笙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所以,我才想去昆侖山的昆侖臺,那裏可以洗掉她留在我魂魄上的印記,沒有她的印記,我與那些人便沒有任何關系了。”
雲生聽完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希望我怎麽做?”
“如果真的有人來,你就走吧,左右我都是要死的人,沒必要拉上你不是?”溫梓笙笑着說,眼中看不出一絲難過和面臨死亡的慌張。
“可是我還沒送你到昆侖。”雲生又道。
确實,一開始,他們說好一塊去昆侖的。
溫梓笙有些無奈,便說:“沒關系,他們希望我死的話,大概會很高興送我去昆侖,只是……我希望這一天來得晚一些。”
有時候,雲生看不懂溫梓笙,明明……都從無極仙山下來了,何必再順着他們的想法走呢?
抗争到底又何妨?
溫梓笙确實很矛盾,她想自私地過自己的人生,又下意識地服從被人給的命令,像一只已經不會反抗的獸,唯一的反抗,竟然只是能夠在去死的路上,多看一眼風景。
“難道你就沒想過讓他們低頭嗎?只要你比他們強,你——”雲生話還沒說完,自己的手就被溫梓笙拉着放在了她的手腕上。
脆弱的經脈,連支撐溫梓笙長命百歲都難,她不是不想,是不能。
如果可以,誰希望自己生來就是個廢物呢?
“我的血肉、經脈和修為,都換給長玥仙子了,我現在的身體其實是長玥仙子使用後殘留的渣滓,能活,是因為無極仙山的人提前為我點化仙骨,剝離仙骨,其實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走到昆侖……剛剛好。”
至此,雲生不再勸,只決定,讓溫梓笙可以順利地、安心地到昆侖。
今生難再,便只能祈禱來生。
溫梓笙晚間睡得并不安穩,總覺得自己耳邊有聲音,過了許久,終于忍不住醒來,卻發現自己坐在偌大的轎子上,紅紗垂落四壁,唢吶聲響徹雲間。
身上是豔紅的婚服,長長的披帛捆住溫梓笙的手,無法掙開,鳳冠上的流蘇垂下來叮當作響,更令人煩躁。
實在掙紮不開,溫梓笙放棄了,擡手去撩開窗戶上的紗簾,窗外的雨水飄了進來,沾濕了她的喜袍。
紙紮的小人出現在窗前,發出桀桀的笑聲:“新娘子害羞啦,新娘子害羞啦,新娘子害羞啦……”
小人只會重複這句話,溫梓笙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它的意思是新娘子應該害羞,不能掀開簾子,要害羞地躲起來。
溫梓笙眼睛一轉,計上心來:“我要找新郎,不然我不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