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融雪 等雪融去後,梅花開了。
徐有為入長青鎮時天氣正好,兩人離開的時辰卻變了風向,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灰蒙蒙的烏雲壓下,像是要落雨的模樣。
徐有為怕半路當真落雨不敢走遠,便就近找了個鎮子,選了一家普通的客棧住下。
他入鎮子前看見鎮子裏有賣麥芽糖的,想起來前幾日嚴瑾餘心情還不錯,不知為何從長青鎮出來之後就一直不說話,便想着給他買點兒麥芽糖吃,小孩兒似乎都喜歡這個。
将嚴瑾餘安頓好後,徐有為便去買麥芽糖。
買了一把黃油紙包着的麥芽糖後徐有為匆匆回到了客棧,尚未推門進去就聽見嚴瑾餘在裏頭哭。
徐有為一怔,正要推門而入,卻聽見他的哭聲中夾雜着低低地呼喚:“爹、娘……哥哥。”
房門沒有關嚴,哈了一條小縫,徐有為透過縫隙看見嚴瑾餘的手裏抓着一紙小藥包,打開後他一邊喊着爹娘哥哥,一邊将那藥倒入茶壺內。
嚴瑾餘當真害怕極了,一雙小手還在發抖,他把藥倒進茶壺後抽抽搭搭道:“我、我很快就來陪你們的,我會幫你們報仇,然後去陪你們……”
一句報仇将徐有為周身熱氣全都打退,他脊背發寒,仔細回想,嚴瑾餘的毒藥應該是他午間變賣祖宅的時候買的,那時他給他留了不少錢,以為嚴瑾餘嬌慣長大,錢少了不夠花。
徐有為沒想到,嚴瑾餘只吃了一碗桂花糖藕,剩下的錢全都買了□□。
長青鎮的藥鋪老板向來貪財,賣藥不忌,徐有為從小在長青鎮長大,自然是知道的。
他在房門前站了許久,久到雙手凍得僵硬,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嚴瑾餘知道了。知道他是害至嚴家落得如今地步的罪魁禍首,嚴瑾餘不會放過他,正如徐有為當初不願放過嚴家一般。
嚴瑾成事件後,他仍舊不甘,所以才有後來戶部被查一事。
徐有為一時不知是進是退,直至小二路過兩次,古怪地看着他,他才慢慢回神,透過房間的門縫看向裏面,嚴瑾餘已經正襟危坐桌邊。
他推門進去,艱難地揚起一抹笑道:“小公子,我給你買來了麥芽糖。”
嚴瑾餘的雙眼滿是膽怯,小孩兒藏不住心事,視線不住朝桌上的茶壺看去,他吞咽了口水,看見徐有為将糖放在了桌上,匆忙站起,給徐有為倒了一杯茶。
徐有為盯着面前的茶杯,小鎮沒有好茶葉,幾根淡青色的浮葉飄在半冷的茶水中,水裏倒映着他的臉,他的臉色很難看,甚至比小孩兒還不懂得掩飾。
“你不渴嗎?”嚴瑾餘問。
徐有為見嚴瑾餘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便知道這小孩兒是真做好了報仇後不活的打算了。
“你都知道啦?”徐有為突然開口,吓得嚴瑾餘雙手無處安放。
“我沒有對不起嚴家的地方。”徐有為看向嚴瑾餘的雙眼,平淡道:“若換做你是我,你恐怕也會這麽做。”
“可……可我家也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嚴瑾餘雙手握拳用力到發白,小臉慘淡:“哥哥是個很好的人,我爹娘也從來不做壞事!他誤會了你偷他的玉佩,當晚我就讓人去衙門放人了!”
“是啊,我知道。”徐有為點頭,他自然知道,若非如此,他也不會留着嚴瑾餘一條命。
巷子裏與嚴瑾餘初見時,徐有為就像是一條被打得半死的野狗,他才從淨事房逃出,半身不遂,□□痛苦不堪,只是換了身幹淨衣裳,假裝自己并無大礙。
誰見了他都嫌棄躲開,唯有嚴瑾餘不怕他,指着他腰間的木蟾蜍說好玩兒。
那木蟾蜍是他爹親手給他雕刻的,彼時徐有為還沒回長青鎮,不知道原來他爹娘早就不在了。
也許徐有為後來發生的所有事都不是嚴瑾成所為,但若不是嚴瑾成開了這個頭,将他拖離長青鎮,徐有為也不會落得如今這般田地,始作俑者是他,徐有為就只能找他報仇。
嚴家的小公子心地善良,天真單純,徐有為甚至還想過,他從此以後不能娶妻生子,倒不如将嚴瑾餘當成自己的孩子好好養大。
如今看來,他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嚴瑾餘哭白了臉,他只要想到自己爹娘與兄長的死都與眼前這人有關,他就恨,恨自己竟然跟着仇人,靠仇人而活。
嚴瑾餘咬着下唇,眼淚滾滾滴上了衣襟:他深吸一口氣,将茶杯往徐有為跟前推了推,道:“你救過我一回,我也救過你一回,喝了這杯茶,我們倆算是互不相欠,我不會跟你走了,我要回京都,回去嚴家。”
“嚴家已經被查封,你回不去了。”徐有為道。
嚴瑾餘沉默不語,只堅持着端起茶杯的手。
徐有為望着他凍得發紅的小手,正是這只手遞給了他一本雜談書,那個能在小巷前對陌生人報以友善的小孩兒,終究成了滿心仇恨之人。
促成如今徐有為的是嚴瑾成,而促成如今嚴瑾餘的是他。
徐有為從他手中接過茶杯,觸手時杯壁已經冰涼,裏面添了□□的茶水,想來也不會好喝。
“我們換一杯。”徐有為道。
嚴瑾餘一怔,臉色白了一瞬,不過也無所謂地與徐有為換了杯盞,他只在心裏慶幸,毒藥是下在茶壺裏的,不是下在茶杯裏的,反正他也沒打算活,喝哪一杯都一樣。
徐有為靜了許久,聲音不自覺有些哽咽道:“既然小公子不願與我有任何瓜葛,那飲下這杯茶,我們便各奔東西,不過我還是希望,小公子這樣善良的人,日後能無災無險,随心所欲。”
言罷,徐有為幾乎沒有猶豫地将杯中茶水一飲而盡,嚴瑾餘見他爽快喝下,恍惚之際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沒有想象中的苦澀,再大口吞入。
□□毒人,入腹燒肺腑,死前極痛。
徐有為回想起入京後的種種,就像是發生在旁人身上的一場鬧劇,在他還只是長青鎮的一個普通秀才時,萬萬想不到這會是他的結局。
徐有為得了機緣,有藥可以讓皇貴妃年輕至少十歲,他只說自己有煉丹之術,這種胡亂說出口的話,還是因為嚴瑾餘當初與他交換木蟾蜍中的閑談雜書裏有記載道人煉丹。
皇貴妃漂亮得寵,卻非常愚蠢,徐有為只是給了她一點好處,她便将徐有為擡到了自己宮中大太監的位置,事事聽取他的意見。
他要報仇,便告訴皇貴妃,年輕男子的血練的丹藥可以容顏永駐,皇貴妃聽信了他的話,讓天機臺給出京中成年男子的生辰八字,徐有為從裏面找到了嚴瑾成與陳軒,只是沒看見唐九。
皇貴妃為了容顏永駐,偷偷給皇帝下毒,借此機會将嚴瑾成與陳軒帶入宮中,他才能親自報仇。
為了整垮唐家,他又慫恿皇貴妃從嚴家入手打壓皇後,好為自己腹中孩子提前鋪路,皇貴妃也正有此意,便以唐家賄賂戶部為由,查封了唐家與嚴家兩家。
只是徐有為也沒有料到,煉丹之說竟然會被傳至人人皆知,就連皇帝也為求長生不老之術四處求仙問藥。
三皇子抓住了這個機會,以乾豐道長請來三清,使得皇帝漸漸疏遠皇貴妃。
只是皇貴妃的确是個沒腦子的,見皇帝對她多有猜忌,便花了銀子買通皇帝身邊的人,知曉皇帝因為三清大仙說的小人或許是她,畢竟皇貴妃前段時間為了自己的容顏給皇帝下藥,使得皇帝重病卧床多日。
皇貴妃為了重獲盛寵,想要将徐有為推出去替死,此事正好被徐有為聽見,這才想着逃跑。
他帶着腰牌,假借皇貴妃差他出去辦事為由,沒什麽難度就到了宮門附近。皇貴妃怕自己做的事情敗露,便帶了十二個宮人來攔。
徐有為趁機會抓住了皇貴妃,恨她過河拆橋,才在離開皇宮前刺了她一刀,結果追捕令下來,跟着皇貴妃一同攔截徐有為的十二個宮人全死,命也栽贓在了他的身上。
徐有為知道,一來是因為皇貴妃氣很這些人沒能保護好自己,二來是怕她追出徐有為之事被他們洩露出去,這才殺人滅口。
皇城中烏煙瘴氣,達官顯貴之中似乎也沒幾個好人,皇帝昏庸,後宮争奪,郢國在徐有為的眼裏,早就爛了。
他茍活于世,卑賤偷生,其實為的就是報仇。
如今仇報了,可對他有恩的人,卻是仇人之子。
嚴瑾成死在他的手上,他死在嚴瑾餘的手上,徐有為想,這或許就是他應得的報應。
沒有仇怨,也沒有遺憾。
壺中茶水早已涼透,嚴瑾餘只覺得胸腔一陣燥熱,他猛地咳嗽,睜眼淚水都快湧了出來。
徹骨的痛過去之後,便是周身寒意,心口的一股熱流彙入四肢百骸,将他體內的寒氣驅走。
嚴瑾餘猛地起身,愣愣地看向四周,還是小客棧的那間屋子,桌上的兩杯茶被喝空,徐有為七竅流血,臉色青白,早已四肢僵透,而他買來的麥芽糖黏膩地粘在一起,發着淡淡的甜味兒。
他沒死。
但徐有為死了。
客棧的木窗半合,小窗背光,尚有幾日前落下的雪還未融化,硬硬地結成了純白的冰塊。
此時正是傍晚,夕陽照在雪塊上覆蓋着一層橙紅色,微光刺目,細水順着檐下滴落,雪,融了。
除夕過,冬去,京都街道兩側的雪水大多融化了。
小二與言梳說,除夕時京都最為熱鬧,吃喝玩樂不少。不過今年有些不同,言梳出門想看看有無新奇玩意兒,卻發現街上攤販賣的東西大多都與煉丹有關,小鼎爐或是強身丹。
有些道士打扮的人號稱是乾豐道長的弟子,跟前的一粒丹藥至少能賣到十兩銀子。
言梳在門外轉了一圈,只聞到滿街的藥味兒或者是煉丹的煙火味兒,她在外閑逛幾時便回去客棧吃肘子,用飯時小二也湊上來說,往日的京都城不是這樣的。
入夜時分,倒是有不少人家放了煙花,言梳坐在宋闕房間的窗邊撐着下巴看煙花。
小二說,除夕的晚間京都街道上會有雙龍戲珠,舞獅踩樁,龍身極長,可以橫跨兩條街道,人群跟随着長龍舉燈慶祝,大人小孩兒滿街跑,熱鬧非凡。
小二還說,城南的古道河的橋下會有人放花燈,花燈順着古道河一路流到城外,遠看像是一條發光的河。橋上則有人放天燈,到了時辰便有成百上千盞天燈一齊飛上天空,将京都的半邊天空照得通亮。
只是今年的除夕與往年不同,言梳沒有看見滿街跑的小孩兒與跨街飛舞的長龍,也沒看見發光的河與滿城上空的天燈,唯有一輪藏在烏雲中的月忽隐忽現。
啪啪——
幾簇煙火于空中綻開,言梳看了一會兒,伸手撥弄了眼前小花瓶內的花枝。
宋闕見狀問她:“不好看嗎?”
“好看。”言梳撇嘴:“只是上次貴妃生辰的時候我已經看過了。”
那時有煙花,沒有舞龍舞獅,沒有花燈天燈。
宋闕道:“那你還喜歡京都嗎?”
言梳回頭朝他看去,不解他這麽問是何用意,只說:“這附近的地方好像我都玩兒遍了,本來以為除夕會更熱鬧一些的,如今看來,說喜歡……也沒什麽特別喜歡的。”
只是錦糕坊的糕點挺好吃,若以後吃不到有些可惜。
宋闕嗯了聲,忽而開口:“那我們換一個地方玩兒吧?”
言梳睜圓了眼看向他,他們在京都青龍客棧內住了幾個月,言梳不是沒想過有朝一日會離開。她與小二、賬房先生和李師傅都熟悉了,若離開,雖有一時不舍,但與宋闕玩山游水,見識更多江河海川,她更喜歡。
言梳揚唇一笑:“好啊!”
次日天明,京都角落裏的雪也消融了,過不了幾日便是立春,冬日徹底作別。
言梳做了個夢,她夢見了初次見到徐有為與唐九,那時她還只是一本書,高馬上衣着鮮亮的唐九與薄衫裹身,跌倒在地的徐有為成了鮮明的對比。彼時言梳還沒有憐憫之心,只覺得重見天日高興,再後來便是她第一次化身成人,看見宋闕。
茅草長亭內的宋闕阖眼休息,言梳直接撞進了他的懷裏,後來他們一起去了京都,所有發生的事走馬觀花地在她眼前迅速略過,好似所有都繞不開唐九與徐有為這兩個人。
引魂鳥飛過天空,嘴裏銜着一支梅花,鵝毛般的大雪落在它的羽翅上,覆蓋梅花的花苞,等雪融去後,梅花開了。
言梳醒來時,天微微亮,她向來起得早,太陽剛升起,宋闕送她的梅花還插在花瓶內,此時窗外第一縷陽光正照在上面,那支梅花竟與她夢中一般,淡粉盛放。
言梳高興地将花瓶捧到了宋闕房前敲開門,宋闕不在,她又下樓才發現宋闕在客棧門口,門前拴着兩匹馬,一匹白色的是他的,一匹棕色的是他買給言梳的。
言梳笑盈盈地跑下去,在宋闕還未反應過來的情況下沖進了他的懷裏,滿是興奮道:“師父師父,你看!你看花開了!花開了!”
宋闕手中拿着馬匹的缰繩,面上帶着無奈的淺笑輕輕推着言梳的肩膀道:“看見了,看見了,先放開我,嗯?”
言梳用力地嗯了一聲,只放開了宋闕,還不肯退後,直把梅花怼在宋闕的眼前。
宋闕道:“這麽高興,是想到了什麽小願望嗎?”
言梳只覺得高興,一時想不出願望,只說要好好考慮一下。
二人離開客棧時,小二還有些舍不得,往言梳的馬背包裹裏塞了李師傅新做的糕點,面帶愁容地送走了二人。
言梳随宋闕一同離開京都,她不怎會騎馬,走得很慢,想起之前在京都看見有人懷中抱着女子打馬過街,兩人相處親昵,于是揚聲對宋闕道:“師父,我想到我要什麽了,我想和你同坐一匹馬。”
宋闕微微一怔,道:“別把願望用在這種小事上。”
言梳眼眸一亮:“那我可以和你同坐一匹嗎?”
宋闕沉默不答,言梳頓了頓,往日宋闕沉默多是答應,可她卻看得出來他這次沉默是拒絕。
她垂下頭,半晌才道:“我昨晚做夢了,我從來都不會做夢的。”
“這是好事。”宋闕道。
梅花能開,的确是因為言梳在修煉上更進一步了,若想成仙,第一步便是要先成人。
七情六欲,生老病死,日思夜夢,都是成人的過程。
言梳的呼吸有些輕,以往被她忽略的事,在昨日夢中變得清晰,而她不曾問過的問題,此時也開了口。
“我有沒有問過,師父當初給徐有為的藥,是什麽藥?”言梳開口。
宋闕朝她看去一眼,好一會兒才道:“一瓶三粒藥,一粒修筋續骨,一粒返老還童,一粒起死回生。”
修筋續骨,徐有為用在了自己的身上,返老還童,他讨好了貴妃,起死回生,則是在嚴瑾餘要與他飲茶時,被他放入了茶水中,換給了嚴瑾餘。
宋闕只是給了藥,如何用,全都取決于徐有為自己。
言梳不笨,經昨夜一夢,宋闕現下一說,她懂了大概。
京都裏這幾個月發生的事,宋闕全都看在眼裏,他從不是袖手旁觀之人,他出手,總在意想不到之際。
言梳張了張嘴,問:“師父下凡歷練,劫為何?”
宋闕并無避諱:“改命。”
改他人的命,成自己的道。
言梳哦了聲,不知為何心中湧上了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之感,說不清道不明,就像她搞不懂,宋闕将她帶在身邊的原因。
言梳想問,可又覺得問出口矯情,宋闕對她好,教她許多,只要是她想的,很少有不答應的,她又何必猜測宋闕是否另有企圖。
他願意帶着自己,必然是與她一般,是喜歡自己。
是舍不得,放不開,不願丢下,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原因。
言梳深吸一口氣,将腦中的胡思亂想全都抛出,再看宋闕時,太陽高升,陽光落在他鴉青色的長衣上,白馬緩慢踏步,照得他柔光一片,仙風邈邈。
宋闕方才還能察覺言梳心中的小小不快,才一會兒她又朝自己看來,兩雙眼視線相撞,言梳對他嫣然一笑,宋闕呼吸微微停頓了一瞬,不自覺回以笑容。
言梳臉上微紅,唔了一聲:“我喜歡師父。”
宋闕微怔,便見言梳撅起嘴騎馬快朝前去,似是羞遁,欲蓋彌彰道:“我才不稀罕坐你的小白馬呢,我的馬跑得快多啦!”
豔陽剛好,言梳迎着光,一身牙白長裙被風吹起,上繡梨花朵朵紛飛,偶爾一回眸,烏發飛揚,露出一雙笑如彎月的眼。
宋闕看愣了,牽着缰繩的手微微收緊。
指尖……似乎又有一些微妙的痛意。
最終,他輕聲一笑,朝前道:“你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