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夏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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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夏記(上)

元化二十六年夏。

馬車在山道上慢悠悠駛過,路邊生着茂密楠竹,風在林間穿行,帶着竹葉翻動,沙沙作響。

少年倚靠着搖晃的車壁,手中捏了本游記,盛夏的光影透過窗上挂的布簾,撒在他臉側,發絲亦清晰可見,挺直的鼻梁上鍍了一層光暈,有着瘦削而清隽的輪廓。

修長的指節劃過薄脆的書頁,少年心思全不在書上,散漫随意地翻了一會兒,終究是沒了耐心。也許是嫌日光擾人,他索性将書蓋在了臉上,手臂抱在胸前,長腿盤起,百無聊賴地聽着路邊悠長的蟬鳴。

“阿遠,”車另一邊的婦人搖着扇,柔聲開口,“有哪裏不舒服麽?可是苦夏?”

少年只略微搖了搖頭,并未作聲。

“還有半日便到了,”婦人安慰道,“走了幾天,已經進了須節山,阿遠可有察覺,行到此處已經涼爽了許多?”

少年點點頭,臉龐摩挲着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

婦人嗓音低柔,似是安慰:“還有半天就到地方了,到時候便不會這般無聊,用山中泉水好好盥洗一番,好好去去身上的暑氣,且再忍耐一番,很快就……”

“姨母不必擔憂,我并無什麽不适。”少年聲音清澈無波,他打斷了她。

婦人便住了口,輕嘆了一口氣,不再提起。她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眉眼秀致,肩頸單薄,身上穿着淡青色的裙衫,纖細而淡雅,如山澗邊玲珑翠綠的水竹。

饒是少年流露出抗拒之意,她還是微微側過身,将手中絹扇悄悄對着他,徐徐扇起了風。

裴遠時臉上蓋着書,紙頁特有的香氣清清淡淡地萦繞在鼻腔,似有若無的風在車廂淌過,蟬鳴聲,竹葉沙沙聲不絕于耳,如果不是身下碌碌的車輪聲,他幾乎以為自己身處山林之中。

脖子有些癢,他随意地抓了一下,山中的小蚊蟲實在煩人……後背微微有汗,有些許黏膩不适,他皺了皺眉,在心裏數一遍日子,父親說三伏天過了,才會返程回長安,如今才七月末……

不喜歡舟車勞頓,不喜歡夏天。

少年靠着車壁,慢慢地睡着了。

良久,書本随着晃動起伏,啪嗒一聲落在了他腿上,他渾然未覺,仍是熟睡。

婦人半阖着眼搖扇,聽見了聲響,睜開眼來看,見是他睡了,便小心翼翼地将書拿開,再取來兩個軟枕墊上,動作輕柔,生怕驚擾了少年的安眠。

做完這些,她擦了擦額間的汗,膝行到門邊,掀開門簾,朝趕車的男人輕聲抱怨:“遠時又睡着了……這麽熱的天,又整日呆在車廂裏,悶出個好歹來怎麽辦?”

男人肩背偉岸,他迎着風趕車,身上的青竹布袍只随意的披着,衣角在風中獵獵,露出遒勁的腰身。

他聞言,頭也不回,只笑道:“快了,太陽落山之前必能趕到,秀容稍安勿躁。”

秀容扶着門框,風将她的衣袖吹起,她微微眯眼,仍是嗔怪:“你昨天也是這麽說的!”

男人無奈道:“我也是頭一回來這須節山……”

“頭一回來,便拖家帶口,童仆也不讓跟着,萬一尋不到路當如何?”

男人又笑了:“你當我這麽多年行軍打仗是白幹的嗎?昨日的确該到了,只是——我想着老素畢竟不是須節宗人,還是不走正路為妙,便多繞路了一日。”

秀容蹙眉道:“七八年未見,又不是須節山大觀中的人,子誠——他到底是何人?”

“是一個極有意思的人!旁的,你見了面自然知曉。”

這顯然就是故意賣關子了,秀容知道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吐露半個字,她只能憤憤地戳了一下男人的背。

男人察覺了她的不悅,朗聲笑道:“秀容是見我馭馬辛勞,特意按摩調理嗎,真是有勞!”

秀容啐了他一口:“想得美呢!”說着,伸手輕推了他一把。

男人正松着缰繩,令馬匹轉過前方的山路口,受了這輕飄飄的一推,一個搖晃,身子沒坐住,竟直直從行駛的馬車往下栽去。

婦人驚呼一聲,還未來得及有所動作,他卻一個鹞子翻身,手掌支在車沿上借力,又穩穩地坐了回去,一番動作,如同雜耍表演般驚險。

男人坐定,一甩缰繩,揶揄道:“秀容見我路途疲累,怕我犯困,還特意助我活動筋骨,活動了一番,果然舒爽多了。”

秀容面頰微紅,還沉浸在方才的驚險中,見他這副混不吝的模樣,終究是沒轍,惱了他兩句,摔下簾子進車廂了。

裴遠時靠在搖搖晃晃的車壁上,做了個搖搖晃晃的夢。

夢裏,他還是個孩童,父親常年在外,家中只有一個女子陪着他,日日照顧他飲食起居,待他溫柔細致,但他并不同他親近。

女子特意從集市上買回來一個摩合羅,泥胎塑的身,彩漆繪的眼鼻嘴,憨态可掬,十分精巧。

精巧的摩合羅被遞到他面前,一同送上的還有女子溫柔而帶着希冀的眼神,她忐忑地問他喜不喜歡。

喜歡嗎?他看着磨合羅紅撲撲的笑臉,自然是喜歡的,也知道她想哄他開心,但他終究什麽也沒說,也沒道謝,拿過來便轉身走了。

他的确是喜歡,日日把玩,以至于一不小心碰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她聞聲過來,急切地問詢他可有受傷,他低頭不語,只看向那一地碎片。她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了她精心挑選的玩具的殘骸,她仍是安撫他,說玩具壞了無妨,再買個就是了……

“我不要這個,”男孩說,“我不喜歡這個,是我故意摔的,你以後不要給我買。”

他擡起眼直視她,發現永遠帶着溫柔笑意的眼睛覆上一層心碎的冷霜,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他敏銳地察覺了這個瞬間,她會生氣嗎?會不會終于忍受不了他的任性,他甚至有些期待,一直如此溫和耐心的她在失望之下,會對他有什麽樣的懲罰?

那雙眼睛很快重新微笑起來,她輕快地說:“不喜歡嗎?那姨母下次帶你去西市,讓你自己挑好不好?西市很大很大,賣好多新奇的東西,花上一天也逛不完……”

裴遠時醒來的時候,車窗外的光線已經暗淡了下來,太陽似乎快落山了。車停着,車廂內沒有旁的人,他仍沉浸在夢中粘稠的情緒中,不願意動彈。

這是一種有些疑惑,有些內疚與哀傷、又有些不甘的複雜情緒,它們充盈在少年的心中,讓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車又動了,他隐隐聽見車頭說話交談的聲音,原來那兩人在一同駕車。他動了動酸疼的脖子,複又拿起先前那本游記,借着稀薄天光,随意浏覽翻閱了起來。

又過了大概一刻鐘,其間姨母進來跟他交談了幾句,直到天徹底暗下來,車窗外進來的風甚至有些涼意,馬車才吱嘎一聲停下了。

到了嗎?他正要起身,忽得聽見頭頂傳來一道懶洋洋的女聲:

“老裴,怎得這般緩慢?昨兒就該到了,莫不是在山上鬼打牆了罷!”

聲音……怎麽會在頭頂上傳來?裴遠時仰頭,只能看見刻了纏枝紋的車頂,那人必定是不知何時跳到了車廂頂上來的,不過咫尺,自己竟然從始至終沒有發覺,這動作不知有多輕巧……

思忖間,他聽見父親朗聲大笑:“笑話!哪個不長眼的鬼敢截我裴信的胡,不是我說——有你素靈真人坐鎮須節山,竟有妖鬼敢來行剪徑之事,傳出去,是不是有損你道名?”

車廂微微晃動,那人似乎是從上面飛身而下,站在了馬車旁:“也許是十天前知道你要來,平日藏匿起來的精怪都傾巢出動了罷,天下誰人不知裴大将軍戰功赫赫,用兵如神,是那勾陳大帝轉世。窮鄉僻壤的都沒見過世面,想前來膜拜參見則個!”

“你可別臊我了!什麽勾陳紫微的……閑話少扯,這是你嫂子秀容。秀容,這便是我相交多年的靈素真人,你喚她老素便成。”

“平日裏時常聽子誠談起真人,如今一見,果然是仙風道骨……”

“見過嫂子,嚯,我在山中多年,竟不知如今的娘子都生這麽好看了麽……”

裴遠時掀開簾子,看見車邊上正交談的三人,那個随意披着道袍,身量頗高,頭上亂糟糟地挽着個混元髻,正不住地摸着姨母的手的女觀……應當就是邀請父親此行的友人了吧,似乎叫,靈素真人?

裴遠時無法把這個仙氣飄飄的道號,同眼前這個潦草,甚至帶着些許猥瑣的女子聯系在一起。

他打量着道人,道人也發現了他:“喲,這是——小裴?”

裴遠時從車裏鑽出來,下到地面向她行了個禮,父親在旁邊笑道:“正是犬子,名是遠時,今年已經滿過十歲了。”

“不錯,不錯,”靈素真人笑着點點他,“比你老子俊俏上許多倍。”

“去你的!”父親推了她一把,“酒菜可準備齊活了?今晚定叫你這個臭道士醉到找不着北!”

“我長住這,找不着北又何妨,倒是你要是找不着北,到時候歸家就成問題了……”

跟裴遠時預想的不同,靈素真人看上去邋遢随意,不着邊際,但她所住的道觀倒是十分精致氣派,并非他所想的草舍茅屋之類。

雖正值夜晚,看得并不真切,但青石的地磚,雕花的屋檐,鋪了紗的窗扉,這處小觀雖占地不廣,但細節處處透着講究,就算放在長安,也是絲毫不遜色的。

晚上吃的也相當不錯,一桌俱是山野好味,都十分能入口,其中一道烤兔子尤其有滋味,鮮香爽口,他連接吃了好幾筷。

父親要同老友飲酒談天,姨母亦相陪,他百無聊賴,說困乏,自行回屋子歇下了。

竟然還能單獨分到一間屋子,不用同父親一處擠……他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張寬闊的木桌,桌子顯然是經常被使用的,有不少斑駁的舊痕,山高路遠,還有誰經常來這裏嗎?他定睛一看,桌面一角,似乎有人在上面用刀刻上了字……

親……澈?或許因為力度不夠,字的橫撇豎捺并不是十分清晰,他費力辨認片刻,終究沒了興趣,起身去榻上躺下了。

棉絮是新套上的,散發着好聞的松竹氣息,裴遠時翻了個身,面朝着牆,忽然發現床與牆的夾縫中露出事物的一角……是一本書?

他伸手把它抽出,在燭火下一照,封面皺皺巴巴,寫着四個大字“洛川游記”,這不就是自己白日在車上讀的那本嗎?

沒想到住過這個房間的人也有這本書,他随意翻開,比起封面的殘破,內頁幹淨完整了許多,反正一時半會兒沒有睡意,他細細地讀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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