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暗夜(上)
清清覺得自己真是傻透了。
看話本本來就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為什麽在裴遠時面前,自己會那麽心虛?
這《風流師姐采撷俊俏師弟的百種方式》,在露骨的書名背後是更露骨的情節,但這書再怎麽露骨,也不是她傅清清有意購買的呀!這是、這是丹成送給她的!
不過是內容刺激了些,她翻來覆去看了兩遍,舍不得放在枕邊弄皺,珍之重之地放在書架上。本想着同其他書冊混在一處,旁人也定瞧不出異樣,沒想到……
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她敢對天發誓,雖然這本書有悖人倫,香豔下流,但她絕對沒有将自己代入過主角,更沒有肖想過無辜的師弟!
好吧,其實,其實有肖想過,就那麽一小下,沒有一直想着的。但這又有什麽錯呢,想也不行,想也有罪麽。
要怪,就怪那話本寫得太過精彩刺激,太過引人入勝了。
清清一邊懊惱自己臉皮還是不夠厚,不夠冷靜泰然,一邊暗恨自己耳根子軟,師弟賣兩下委屈,竟然真的自責起來,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應該叫他小孩子。
仔細一想,好像的确是這樣……
裴遠時來小霜觀有大半年了,從一開始,她将他當小娃娃一般哄的時候,他臉上似乎就已經有了欲言又止的表情,好像敢怒不敢言。
後來……他們一同去江米鎮,在渡口遇見了世光哥哥,世光哥哥看他不太愛說話,便寬慰說小孩子都這樣。結果他不僅沒被寬慰到,反而還記恨上了龐世光。
清清一驚,好啊,兜兜轉轉,結果竟然如此簡單,怪不得裴遠時一見龐世光就沒好臉色,原因是出自于這裏!
從來沒看出,師弟是這麽記仇的。
如此一來,一切都說得通了,蕭子熠碰見他們那回,也對他說過“半大小子”之類的話。在蕭子熠被放倒後,師弟拿着鐵片在他脖子上比劃來比劃去,那副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樣子,是因為被觸犯了不可說的話題。
師弟他,原來在意這個到了如此地步。
清清茅塞頓開,随之釋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逆鱗罷?她已經全然不計較他先前小氣幼稚的冒犯了。
他的冒犯……
腦海裏又出現了少年低啞的嗓音,他滾燙的呼吸仿佛還在耳邊,他催促着追問:“小孩子會對師姐做這種事嗎?”
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每一次問,都讓她心裏仿佛有火燎原。
清清咬着手指,在被窩中滾來滾去,她已經不想再回憶到那一刻的迷蒙慌亂,可是她想了一整天。
她從竈房中奪路而逃,将自己關在卧室裏,到現在都沒踏出門一步。她在榻上翻來覆去,想的都是這些。
臭石頭!壞石頭!故意這麽整她,存心不叫她好過,真是小氣得要命,讨厭得要命!
其間,她聽到有腳步聲在屋外徘徊,帶着試探與遲疑,毫無疑問,那是他在外面,她假裝毫無察覺,把頭埋在被褥中,一點聲響也不叫他聽到。
雖然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但她也不會出去的!清清在心裏發誓,她不會再和臭師弟再說上一句話!
這個誓言有些熟悉,清清回想片刻,好吧……那就改成半個月?十天?
在胡思亂想與糾結中,她沉沉睡去。
等到腹中饑餓再次将清清喚醒,外面似乎已經天黑了。
清清慢慢爬起來,摸索着尋到鞋子,她現在又餓,又想去方便,十分難受。她推開房門,外面果然已經完全天黑,深藍色的天空上挂着一輪殘月,夜風有點涼,帶着青草樹木的氣息。
她在門口躊躇片刻,師弟現在再怎麽也該睡了吧?他一向睡得很早的。
略加思索後,她借着稀薄的天光,依靠對觀內事物的熟悉,慢慢向那五谷輪回之地走去。
等她事畢離開,又過了一刻鐘,清清決定無論如何,也得去竈房弄點吃的。她裹緊了外袍,在檐下慢慢往目的地走去。
風仍舊涼,月色仍舊暗淡,周圍一片靜谧,只有穿着單薄衣裳的少女,在重重陰影中行走。
清清緩緩攥緊了手指。
她察覺到了不對勁,太安靜了,深春的山間的夜,怎麽會如此安靜?不說時不時的夜鴉,連蟲鳴聲都很難聽到,她一路走來,觀內靜得出奇。
她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覺。
直覺告訴她,應該立即去尋師弟,情緒卻告訴她,下午發生了那麽尴尬的事,她暫時還不太想面對他。
于是她一個人默默地走,披頭散發,衣裳潦草,十足的起夜模樣,看上去再自然不過。
只有清清自己知道,她從茅房出來這一路,變幻了多少步法,每一步都無懈可擊,每一步都有十餘種閃避方式,每次經過一個拐彎,她都在心中計算若是有人在那裏候着她,她有多少路線可以後撤。
越往後走,她的心越涼。
始終沒有任何聲響,這個夜晚,安靜得太過詭異了。
暗夜中,四周無比熟悉的建築變得神秘,每一處黑洞洞的門窗背後都像藏着什麽,清清吞了一口唾沫,下一個轉角又在眼前,這是竈房與卧房的分叉口,她必須決定該往哪邊走……
她保持着懶散的速度,腦中思緒卻飛轉,火光電石之間,她敏銳地嗅到了一點奇怪的味道。
像鐵鏽,像陳舊的血疤。
少女停下了腳步,她慢慢地,不動聲色地仰起了頭。
她看見正上方的屋檐下,藏了一個人。
那個人不知藏在這裏多久,或許先前她打着哈欠從卧房出來的時候,他已經目送了一路。他的身形隐藏在黑暗之中,幾乎與夜色融為了一體,若不是那一點刀刃的反光,她幾乎沒有看出那裏一直潛伏着人。
她絕不會懷疑,在她向上看的時候,這人也在看着她。
幾乎是轉瞬之間,她提起聚集了一路的真氣,足下用力一蹬,往前掠了數尺遠。身後铮然一聲,如琴弦崩斷般尖利,這個聲音清清并不陌生,那是金屬砍到石面上的聲音。
沒有時間回頭,也不必回頭,清清往前拔腿狂奔,她現在身無寸鐵,根本沒有同人一戰的資本。
兩步踩着粗大的廊柱,她身形如燕影,輕輕巧巧地翻過前方的屋檐,她想上屋頂,在開闊處視線會好些,不至于處處受人桎梏……
上個屋頂完全不叫事,她兩三下便在瓦片上站定,夜風卷起少女的衣擺,她微微弓起背,足尖緊繃着,是一個防衛的姿勢。
屋頂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晦暗的月色裏,她清楚瞧見,屋頂上靜默着四五個身影,他們皆是成年男子身形,穿着夜行衣,身上無一例外帶着兵刃,同先前屋檐下狹路相逢的那個如出一轍。
怎麽這麽大陣仗呢?
那五人齊齊朝她撲來,無聲無息,而迅速狠厲,刀刃霜雪般的亮,帶着刺骨殺意。
清清卻比他們更快。
“萍蹤”第五式,“探水”,她最喜歡的一招。
少女站在屋檐邊上。毫不猶豫地往後倒去,屋頂距離地面有二尺,她如同一腳踩空般,毫無章法地往下直直栽,仿佛自暴自棄。
五個人的殺意沒有落到實處,他們錯愕地發現,并沒有骨肉觸地的沉悶聲響傳來。
空曠的院子裏,一個人影箭一般閃了出去,在沒有任何支點的空中,清清硬生生借到了力,重新一躍而起,往小霜觀西側飛掠而去。
“探水”能讓人如踏水波,只要運好足夠的氣,即使在沒有任何借力點的半空之中,也能叫人改變方向,往更遠處飛躍。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清清在三彎五繞的道觀內一路掠走,她的目标很堅定,是裴遠時的房間。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裴遠時雖然睡得早,但他睡眠一向很淺。剛剛的響動不算大,但也不至于叫他一直未能察覺……
在離他屋門兩尺遠的廊下,清清驟然停住腳步。
她聞到了前所未有的濃重的血腥味。
房門窗戶都緊閉着,靜悄悄沒有任何異狀,但味道是如此濃,她根本無法忽略。
是發生了什麽,才能讓關着門窗的屋子也能飄散出這樣的腥?
沒有時間能供她冷靜思考,屋頂上那五個人緊随其後,他們很快會來。
清清咬緊牙關,她疾行了幾步,一腳踹開屋門,而後……
鋪天蓋地的血腥味,她尚未看清周遭,便撞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懷抱的主人有着令她十分着迷的清新氣息,聞到這股氣息,她鼻子一酸,幾乎要掉下淚來。
她想問他發生了什麽,他可有受傷,方才的兇險不過片刻,但她已經像從生死之地走了一遭……
少年抱住了她,他拍撫着她的背,低聲道:“沒事了,不會有事的……”
她驚惶地擡頭,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一抹清瘦的下颌線。
“後面有五個人!都是功夫極高的,他們身手相當快……”
少年沒讓她說完,他扣住她的後腦勺,輕輕地靠在自己胸前,止住了少女未盡的話語,他溫柔地哄她:“不用怕,不會有事的。”
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少年一邊安撫懷中的女孩,一邊側過頭細細分辨。
的确是五人,還帶了兵刃,其中三人步聲沉悶,不足為慮,需要好好戒備的,是腳步輕而利落的另外兩人。
他嘆了口氣,對女孩說:“師姐……現下房間中有些髒,若是害怕看見,不要點燈便是。”
他頓了頓,仿佛很苦惱地說:“不點燈或許會更害怕?我可以先将他們引開,你到其他房間去,只要記着……”
少年慢慢推開她,撿起掉落在一旁的木劍,他不知從哪裏扯了塊布料,慢條斯理地擦拭着劍身,仿佛上面有令人極為厭惡的穢物。
“不要離我太遠。”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門外亮起一片雪色,那是追兵的刀刃,它們反射着殘月稀薄的亮光,竟照亮了此刻一片暗淡的室內。
在這片詭異的亮光中,清清清楚地瞧見了,室內地板上流淌着一層深色,角落中,櫃幾上,撲倒着幾具難以辨認的身體,它們似乎都不算完整。
她立即知曉了血腥味的來源。
裴遠時将擦拭劍身的布巾一扔,他提着劍,慢慢往門口走去。
清清緊盯着他的背影。
一步,兩步,在他即将走到門口的前一刻,兵刃的亮光乍現,刀鋒如浪波,向少年洶湧襲來。
裴遠時足尖一點,他消失在了門外。
此時已經是三更,夜風更冷,月色卻開始變亮。
這讓裴遠時能夠很清楚地看到同他交戰的人。
他們穿着整齊劃一的夜行衣,一看就是有備而來,臉上蒙了面罩,露出的眼睛并不能很好地分辨身份,使劍的有兩人,使刀的有兩人,使鞭的有一人。
其中身法尚可的有兩人,另外三人他完全不用在意。
這場戰鬥應當不會持續太久。
逐漸明亮的月光下,少年同五個人在院內無聲對峙。
五個夜行人占據了所有方位,如同金鐘鐵桶一般,将任何可能逃離的線路完全封死。他們面罩上的雙眼如同鷹隼一般,牢牢鎖定被包圍的少年,他們并沒有因為敵人的年紀而有任何放松。
素質還不錯,裴遠時微微一哂,他從長安到青州,遇見過不少因為他年紀小而輕敵的人,那些人無一沒有倒在他的劍下。
可惜今夜的對手顯然不是這樣。
那個用鞭的率先有了動作,他彎起脊背,将手中長鞭一甩,在空中爆裂出脆響,這是一條鐵鞭,沒有人會懷疑這一擊甩到肉體上的痛楚。
他俯沖過來,鐵鞭往裴遠時腳下甩去,甫一出手,鞭子如同靈活的游蛇,閃過森冷的光,不過瞬息,便要攀上少年的小腿,欲将其緊緊纏繞,
于此同時,兩個用刀的也高高躍起,他們身影快如鬼魅,刀鋒揮下帶出的風,輕輕拂動了少年的馬尾。
用鞭的困住手腳,用刀的作為作戰主力,餘下的兩個……
在這千鈞一發之刻,裴遠時卻偏過頭去尋另外兩人,他看見他們默默地往外後撤了兩步。但這并不是作壁上觀,他們在繼續封住去路的同時,也在醞釀各自的殺招。
今晚這麽大陣仗?
裴遠時不知道,片刻之前倉皇奔逃的少女和他有着同樣的想法,如果他知道,一定會在心裏又生出歡喜。
他只能嘆息,先前的想法并不全對,這場戰鬥不會持續太久,但也不會結束得太快,還要好一會兒,他才能抽出手來,去安慰那個讓他心疼的女孩。
鞭影與刀鋒都撲了個空,衆人驚愕地發現,少年消失在了原地。
毫無征兆的,甚至沒有看出任何動作,他就這樣憑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