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暗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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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暗夜(中)

梅二十五攥緊了鞭子的握把。

直到此時他才開始理解,不過捉拿兩個娃娃,主人為何要使派上兩個梅姓暗衛。

主人暗中豢養的殺手死士衆多,但被能賜梅姓的,不過三十人。這三十人無論是身法,還是武藝、意志,皆高高出于普通殺手。

每個人單獨作戰,能以一敵十,互相配合起來,更是所向披靡,尋常殺人越貨的活計從來輪不上他們,需要他們出手的,必定是能引發朝野震動的大事。

主人派他們一行人遠赴青州,來到這偏僻小鎮,還千叮萬囑,确認觀中的老道長不在才能動手。梅二十五還以為會碰上何等人物,沒想到蟄伏了一天,只看到道觀內有兩個半大不小的娃娃。

這令他索然無味。

作為中途被招徕的殺手,他既無父母兒女被操縱的威懾,也無賺到多少銀錢就歸隐的俗願,他在加入主人麾下之前,已經是個殺了不少狠角色的亡命之徒了。

之所以甘願聽命與人,從此失了自由身,乖乖當一條既聽話又很會咬人的狗,是因為——

主人委托他的第一個任務,是殺掉當時朝中一位大将的心腹。

那是一場他一生都難以忘懷的戰鬥,酣暢淋漓,盡興痛快,血液從鞭身滴落的聲音,讓他到現在回想起來也會興奮到顫栗。

他在城外草場埋伏了六天,才等到了目标,他們從薄暮之時戰至破曉,當他用心愛的長鞭系着對手的頭顱,獻給主人過目時,他臉上還保持着一絲醉心的笑容。

主人沒有放過這絲笑容,主人微笑着問他,這樣的戰鬥同過去他經歷的那些相比,如何?

他自然說,這次是絕無僅有的體驗。

主人說,若是他能一直聽命,這樣的對手,以後還會有很多。

于是從那天起,他便有了名字,梅二十五。

過去的名字他早已忘記,或許是陳三,或許是李四,那只是一個自小被抛棄的人的可憐代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人果真信守了承諾,像刺殺大将心腹那樣的愉悅體驗,他經歷了很多。

朝中權臣的幕僚、某位王爺的庶子、甚至九五之尊身邊衆芳中的一朵……他殺得越多,鞭法越快,心中血色的欲壑更難填滿。

而就在此時,主人的任務下達,竟要他來殺兩個弱娃娃。

他嗤之以鼻,又不敢顯露,百無聊賴地守了一日,終于得到今夜動手的信號。

那兩人早已歇下,帶隊的卻仍叫他們靜候時機,梅二十五強忍着煩躁,他想不通,如此大動幹戈卻只為了這點事,是為什麽。

直到此時此刻,他驚訝地發現,女孩竟以及其刁鑽詭異的身法逃離了追捕,而先前被派到男孩房間的同伴,已經無聲無息。

暗色天幕上,雲緩緩流過,殘月正一點一點破開雲層,照亮了這方不算開闊的小院。

梅二十五緩緩攥緊了鞭子的握把,他緊盯着眼前這個表情淡淡,拎着一把——木劍的少年。

他疑心自己看錯了,這樣的武器未免太過滑稽。

但殺手的直覺在提醒,他不能真的認為這把武器很滑稽,他此前錯誤地輕看了這座破道觀中的少年,已經是犯了足夠愚蠢的錯。即使他未說出口,別人不知道他的想法,他仍舊為這點錯誤的判斷而羞恥。

同這份淡淡的羞恥同時産生的,還有些許隐秘的興奮。

這個拿着木劍的少年,就這麽無聲無息地,幹掉了前去殺掉他的兩名殺手?梅二十五對那兩人不熟悉,想來并不是什麽多厲害的角色,但是——

一點聲音,一點動靜也沒叫守在對面屋頂上的他們察覺到,這已經不算平常之輩了。

雙方在月色下僵持。

他們已經将少年團團圍住,看似随意,實則密不透風,無論他想從何處突破,他們都能在第一時間變換方位,将欲脫逃之人輕松拿住。

若少年是個懂行的,此刻多少應該有所警惕驚疑才是。梅二十五的目光牢牢鎖住他,随即發現,這人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

他雙肩舒展,全無半點僵硬緊繃,就那麽随随便便地站在那裏,甚至還有些走神,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空門大開,劍也懶散拿着,梅二十五已經在心中思索了上百遍,這拎劍的姿勢也平平無奇,無法與任何已知曉的劍譜劍術相符合。

難道,先前房間中出手的另有其人?

不管那麽多了,梅二十五只想快些解決眼前的瑣事,快些回長安——

手中的鐵鞭已經被握得溫熱,作為陪伴在他身邊十餘年的武器,他們多少有了些心意相通,就如現在,梅二十五清楚地感受到,這把飲過不少敵人鮮血的利器,此刻在渴望更多殷紅來撫慰。

就像它的主人所渴望的那樣。

又有微涼的夜風吹過,梅二十五決定,在這陣風停息的瞬間,他會出手,用那招他最喜歡的“困天王”。

風漸漸止息。

與此同時,他将全身真氣彙聚于手中的長鞭,而後狠狠甩出,它此時從頭到尾被灌滿了真氣,一旦離手,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一般,帶着千鈞之勢,向少年揮掃過去。

鐵鞭如同游蛇,在暗淡的小院中閃過陰冷歹毒的色澤,鞭尾有奇異的綠色幽光,仿佛毒物口中那顆致命的尖牙——它的确被淬了毒。

它卷起一道厲風,撲向似乎毫無防備的少年,接下來它會纏繞上他的手臂、大腿,它尾巴上的毒刺會穿透衣衫,紮入他的皮膚,而後便是痛楚、麻痹與潰爛……又是一次完美無缺的“困天王”,梅二十五有些遺憾,這次果然無聊透頂……

鐵鞭出手的同時,兩位刀客也将刀劈砍而出,寬闊刀面同時映出月色,竟讓小院亮堂了一瞬。那少年,已是在劫難逃……

然而,游蛇沒有攀援上獵物,刀鋒也撲了個空。

那個前一刻還在走神的少年,突然,如鬼魅一般,憑空消失了。

梅二十五悚然,他當然知道這不是什麽鬼魅,這一幕之所以會給他帶來人憑空消失的錯覺,是因為少年的速度太快了。

這該有多快?能快過那兩把刀,還能快過他的鞭?他完美的、本該一擊得中的“困天王”?

攻擊未落到實處,發出的力卻再難收回。梅二十五借勢往前面一個翻滾,迅速起身回頭,手中長鞭再次朝前揮出,仍是落空——

但這次,他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響。

那是他熟悉的,鮮血從創口噴湧而出的,曾令他無比愉悅的聲響。

只不過當它不是來自于敵人,而是同伴時,就不那麽愉悅了。

身後兩名刀客轟然倒下,他們甚至未來得及發出一聲悶哼,脖頸處噴灑出的鮮血在夜色裏如同一株盛放的花,新鮮的血腥味彌漫開來。

這不過是兩息之間發生的事,少年再次消失,他還未觸碰到敵人的衣角,五個人便損了兩個。

夜仍是靜,風繼續吹。

梅二十五的額間沁出汗,殺手的本能告訴他,若還是掉以輕心,只有死路一條,雖然他不怕死,但不甘心死于如此不明不白的壓抑,他只渴望在酣暢戰鬥中死于最痛快的那刀。

地上閃過一道極淡的影子。

梅二十五的神經已經繃到極限,他立即意識到那道影子來自于什麽,意識到的瞬間,他全力往前一撲,在離開原地的下一刻,他聽到耳後有輕微風聲。

毫無疑問,那是個殺招,但是已被他躲過。

他突然生出快意,同這樣的速度交戰,他身上的血逐漸熱起來,很好,躲過了一擊,現在是該他出手……

梅二十五沒有出手。

他仍保持着往前撲倒的姿勢,沒有再能站起來,他的身體上開放着先前盛開在同伴身體上的花,那是微熱的,帶着腥氣的殷紅的花,可惜夜色太暗,沒有人能欣賞這樣漂亮的色澤。

五人中,只剩兩個用劍的。

裴遠時從陰影中走了出來,那兩人立刻将劍尖對準他。

少年氣息不太平穩,畢竟就剛剛,他連殺了三個人,手中的桃木劍還淌着新鮮的血痕。

他看着那兩人的劍,問道:“你們誰的劍比較好?”

沒有人回答他。

他又補上一句:“你們不必客氣謙讓,我問的不是劍術,是劍。你們誰手中的劍更快、更鋒利?”

其中一人突然出聲:“我的。”

裴遠時說:“那你現在送給我罷。”

那人冷笑一聲:“你在說什麽胡話?”

裴遠時淡淡地說:“你現在不給我,待會兒你死了,劍也是我的。但那時候劍或許會多了挫口,我不喜歡。”

那人不再說話。

裴遠時于是嘆了一聲:“我看你是個會使劍的,難道你舍得寶劍蒙塵?不如那現在就把它好端端地給我。”

那人咬牙道:“要劍者放棄他的劍,除非死。”

裴遠時說:“你送給我,然後自己去死,不就說得通了?”

那人忍無可忍,當即大喝了一聲,手中光華流轉,一道狠厲劍意破空而來。

同時,僅剩的同伴亦出手如電,劍鋒如亂風刮過,牢牢鎖住少年能退卻的所有後路。

裴遠時不禁贊道:“的确是好劍。”

他持着木劍,往前方一格,最樸實無華的防衛招數,若是鐵器神兵,面對如此滔天劍意還能有所轉圜,但此時此刻,他用的是粗劣笨拙的木劍。這一幕無論怎麽看,都是以卵擊石。

铮然一聲響。

木劍與鐵劍的相遇,迸發出金屬之鳴,本來用于防衛的招數,竟生生将襲來之人的手臂震得發麻,手中劍幾乎要脫力而出。

這怎會是來自于十來歲少年的內力?

還未來得及展露驚駭,劍客的胸口綻開又一朵血花,他倒下的時候,竟垂死使力,将手中劍當做投槍,向少年狠狠投射了過去。

自然未能碰到分毫。

躲開了這來自于垂死之人的掙紮,裴遠時看了一眼被扔出的劍,他朝着院子中僅剩的一個敵人,頗有些惋惜地說:“劍尖觸到地上,這把劍沒用了。”

“但是沒關系,”他繼續說,“我要的也不是那把。”

“快叫出來罷,我還有十分重要的事。”

“我通常不會同敵人說這麽多話,”他嘆息道,“要怪就怪,我已經大半年沒碰過鐵劍了,實在想要得緊。”

月色下,他緩緩擡起了劍,對準面前已經輕微顫抖的敵人。

“你和你的劍,能在我手裏走過幾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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