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暗夜(下)
少年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持劍對着敵人,他表情漠然,看着對手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已死之人。
對手被這種眼神激怒了,他繃起肩背,氣沉丹田,攥劍的手臂在衣下已有了一層青筋,在同伴全數覆亡之後,他仍不放棄最後的努力。
他看着月色下持劍而立的少年,忽得冷笑出聲。
“你是很快,劍氣也足夠鋒利,但是——”他冷冷地說,“這種打法,你能堅持多久?一刻鐘?半刻鐘?”
裴遠時說:“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
對手繼續道:“方才你消失那兩次,已經消耗不少了罷?真氣灌入那把木劍,用劍氣連殺四人,現在的你,還能有最初的速度嗎?”
裴遠時淡淡地說:“你大可以試試。”
對手又笑一聲:“年輕人,不要太過自信了,我見過你這般路數,的确夠狠、夠厲。這種不要命的打法,若不能第一時間解決完敵人,只會死得更快,竭澤而漁的道理,你不明白?”
夜風卷過少年的發尾,他的劍尖始終指着面前的人:“不會比你更快。”
“哈哈,”這聲笑如同從牙縫中擠出,那人繼續道,“年輕,果真不聽勸……”
“你為何話如此多?”少年突然問道,“你在拖延時間,等着什麽?”
那人神色微變,咬牙道:“你不要……”
他的話只說了三個字,一道寒霜般肅殺的劍氣突然當空而來,少年身形如月下夜鴉,只在地上留下一道淺淡陰影,不過轉瞬之間,他已高高躍起,劍尖震蕩出無限殺意,殺招已近眼前。
那人早有準備,當即喝了一聲,氣沉丹田,腰腹一收,往後翻滾急退,地面上铮然一聲響,竟留下了一道不淺的凹痕。
躲開了這道又如千鈞之重的劍氣,那人卻并未有任何放松,他駭然看着地上那道痕跡,再次為敵人不符合這個年紀的深厚內力震驚。
裴遠時輕巧落地,劍尖斜斜地指着半跪在地上的對手的咽喉,他一步步走近,已經喪失了所有耐心。
對手卻喘息着開口:“你究竟師承何人,為何主人竟未告知泰安鎮有這等高手……”
因為這句話,裴遠時頓了頓,他第一次接了這窮途末路之人的話題:“那你們是來殺誰的?”
對手飛快地說:“你放了我,我會原原本本告訴你。”
裴遠時将劍憑空一劃,那人的面罩立刻破碎滑落,露出被掩蓋的面容,那是一張平平無奇,毫無特點的臉。
與此同時,那張臉慢慢顯現出一道長長血口,正沁出細密的血珠。
裴遠時說:“你确定還要保守什麽秘密嗎?”
那人忍受着突如其來的痛楚,沉默了片刻後正想開口,突然左眼傳來一陣劇痛,險些讓他發出痛呼。
裴遠時收回手,他剛剛又在敵人左眼上加了一道傷口,做着近乎淩虐刑罰的事,他的表情卻始終沒有任何變化。
“下一劍,便是你的咽喉,”他面無表情地說,“請吧。”
那人的左眼已經被湧出的鮮血弄到睜不開,卻根本不敢擦拭。因為痛楚,他的聲音已顫抖到模糊:“這次的目标是……”
最後的關鍵話語被說得含混不清,裴遠時靠近他,極有耐心地俯下身傾聽:“是?”
“是……”
前一刻還驚惶不安的人,突然變了臉色,他的半張臉已經被血色覆蓋,辨不清表情,能看見的另外半張臉,卻露出了極為猙獰詭異的笑容。
霜雪般的月色下,他頂着這張可怖的臉,用足了醞釀半晌的真氣,将暗藏在身下的劍抽出,朝近在咫尺的少年狠狠頂刺了上去!
裴遠時将右手一挽,木劍質樸溫和的劍身貼上鐵器冰冷鋒銳的劍刃,以力化力,将這積攢已久的垂死一擊輕松化解,雙劍摩擦而過,發出刺耳的嗡鳴。
而後,少年劍尖一挑,敵人的武器脫手而出,跌落到兩尺外,他瞥了眼地上的劍,已經耐心全失。
少年回過頭,打算終結這場無意義的僵持,卻在回首的瞬間,猝不及防地,聽到腳下一聲爆裂之響。
雖是爆裂之聲,但并無半點幹脆,反而帶着絲粘稠沉悶。
同時,三尺之內的空地上,響起細微的啪嗒聲,如同大顆的雨滴落在地面,空氣中陡然出現濃重腥氣。
裴遠時仍然保持着微微側過頭的姿勢,他的腳邊,那個數刻之前還在苦苦周旋堅持的對手,此刻只剩些許的衣料碎片。
那個人的血肉與骨骼,已經片片炸裂開來,有的落在這處小院中,有的粘在了裴遠時身上。
情況有些不妙,他立刻轉身,撿起兩尺外地上的鐵劍,足下發力,朝着女孩所在的房間奔去。
距離分開才半刻鐘不到,他心裏陡然升起不詳的預感,為什麽剛剛那邊一點聲響都沒聽到?
耳邊是呼呼風聲,瞬息之間,少年已經掠出半丈遠。
躍上了一方臺階,接下來是最後一處轉彎,深春的夜晚寒濕露重,他在這樣靜谧而殺機四伏的夜裏疾行。
少女的驚呼聲打破了這份安靜:“師弟!”
少年如箭一般掠向那道屋門,門被撞開的同時,卻只聽那聲呼喚又起:“不要進去!快趴下!”
聲音似從頭頂傳來,裴遠時足下一頓,硬生生收住往裏飛掠的力度,往旁邊地上一滾,半點也沒進那道門。
門中陡然傳來一陣金玉之聲,如琵琶輕攏慢撚,又如細雨打濕青瓦,動聽似絲竹,這美妙到詭異的聲音持續了兩息,而後重歸靜寂。
裴遠時已經知道這聲音來自何物,他拄着劍從地上站起,去尋方才出聲的少女。
她藏在檐下的陰影之中,只能看見身形輪廓。
裴遠時的心狂跳不已,即便方才在同五個殺手對峙的時候,他也沒有如此無措緊張,他的聲音有不易察覺的顫抖:“師姐?”
“我沒事,”陰影中的清清艱難地說,“只是,現在動不了。”
她緩慢地,安撫着道:“你不要慌亂,也不要動,先聽我說……”
半刻鐘之前。
看見少年與那片盛大的刀光消失在門外,清清站在原地,此刻這裏只剩她一個人,這樣安靜的夜,連蟬鳴都聽不到。
不,并不是只她一個,清清迫使自己不去回想,方才刀劍的反光讓室內一切都清晰如白晝時,她的所見。
殘肢斷臂,撲倒在牆角的軀幹,流淌着一層粘稠血液的青石地面,以及就算不去看,也一直充盈在她鼻腔之內的,強烈的血腥。
她的身體,不可抑制地,輕微顫抖起來。
不僅是因為此時此地,更因為充斥在她腦海中,一些殘破暗淡的記憶碎片,它們同周圍的一切如此相似。
相似的夜色中的殷紅、揮之不去的腥氣、倒伏一地的殘破不堪的身軀,就連死寂無月的夜,獨自被留在這片死寂中的自己,也是如此相似。
從那以後,她再沒有見過血,就連夢中也沒有。或許是因為心中的抗拒太過,那樣足以銘記一生的記憶很少來到她的睡夢中。
但此刻,她又站在了相似的境地裏,如同時間溯回,身處同一個噩夢。
不同的是,噩夢會醒,而她現在不行。
少女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她死死地盯着那道門,想着少年離開時低聲的許諾,他說他很快回來,那就一定會很快。
外面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清清此時的心緒卻脆弱無比,已是不堪一擊。她不會出去,就在這裏等他回來,他一定不會讓自己等太久。
夜風輕送,似乎吹淡了房內的味道,清清僵直着身體,細聽靜夜中可能會有的聲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門口,那裏有逐漸明亮的月色,是此時目所能見的唯一光亮。
過了大概半柱香的時間,或許沒那麽長,清清聽到了細微的聲響,來自于門外廊下。
是師弟?真的這麽快?
門口的地上,出現了一個影子,它慢慢放大,是有人在走近。
不是他。
清清的心幾乎要跳出喉嚨,她看見那個影子越來越近,緊接着,一個身影出現在了門口,擋住那點月色。
那個人穿着毫無新意的夜行衣,臉上亦毫無新意地覆着面罩,唯一與其他殺手不同的是,他身上似乎沒有任何兵刃,就那麽站在那裏,像是赤手空拳。
他在門邊停留片刻,接着慢慢走了進來。
屋內除了幾具不甚辨得清的屍體,已經沒有其他人了,看起來,目标已經離開。
殺手走近那些肢體,他彎下腰,細細地翻看,似乎在辨認他們的身份。
清清将氣息屏到最微最輕,連手指也不曾顫動一下,她趴在房間高高的屋梁上,整個身體都隐藏在建築後,只露出一只眼睛,觀察着來者。
他……在看什麽?這麽暗的光線,堪稱零碎的身體,夜行衣的款式難道會有區別?
他竟然在用手指沾血,放進嘴裏……
清清的瞳孔急劇收縮,一陣冷汗沁出,這是什麽邪詭手段?是借血液來分辨死者身份麽?
那人慢條斯理,将幾處殘留的屍體一一看過,接着負了手,朝門口走過去,似乎是要離開了。
四步,三步……
在裏門口一步遠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緩緩轉過身。
“小姑娘,”他背對着夜色,向着清清所藏匿之處開口,嗓音竟意外的清潤,“要躲到幾時?”
作者有話要說:??在無限的996中,燃燒我自己!!希望大家看得開心啊!!